终于,马车驶进了长桥镇,径直去了鹊桥巷子的文鼎住所。
熟悉的巷子,熟悉的小院,锦曦已经有将近半年的功夫没有过来这里。院门从里面打开,站在门口的老者福伯,头上的白发突然多了许多,背也微微佝偻了一些,老态备显。
看到站在门口的来人是锦曦,福伯的眼眶当即一红,抬起袖子擦了下眼角,欣喜道:“锦曦姑娘,你来了?可比老奴预料的还要快!”
“福爷,小姐一接到你的飞鸽传书,就马不停蹄的赶了过来,路上都没歇半步脚喝半口水。”阿财道。
锦曦抬手制止住阿财的话,问福伯:“文大哥几时回来的?如今什么情况?”
“回来已有三日了,一直不让老奴给二虎少爷他们知会一声。至于少爷的病况小姐,老奴三言两语说不清楚,等会小姐去见了少爷,自然就明白了。”
听福伯这么一说,锦曦的心里更是七上八下。
“小姐辛苦了,老奴实在是没有法子,想着从前小姐于少爷的情分,就冒昧给小姐去了书信。万望见谅,快里面请!”
福伯说着就让开身,锦曦也没跟他多做客气,跨进院子一边朝后院文鼎的住所赶去。阿财和阿贵自觉的留了下来,随着福伯去了。
锦曦再次走进后院,顺着左侧的抄手游廊径直往文鼎的屋子里赶去,不过才大半年没过来这里,可眼前这些熟悉的场景却恍若隔世。
锦曦站在文鼎的屋门外面,深吸了口气,这才轻轻叩了几声门。在来的这一路上,她都在心里不停的想象着文鼎的伤势会是怎么样,她要如何去安慰开导他。想要给受伤受挫的人带去良好的心里疏导,首先她自己得要保持一颗轻松乐观的心态才成。
“进来。”屋里,传出一句淡淡的声音,低沉,清冷,却又是那么的熟悉。
锦曦徐徐吐出一口气,伸手推门进了屋子。
没有想象中的,如上回那般的满屋血腥和药味。也没有想象中的,四下的窗户都紧闭的晦暗阴潮。
屋子里,光线明亮且柔和,屋里的家具摆设,亦如从前他在时那般井井有条。墙上挂着书法大家的字画,桌上倒扣着茶壶茶盅,挨着东墙是一排书架,书架下摆着一张书桌。桌上笔墨纸砚俱全。一旁的半人高的青瓷瓶里面,插着一把含苞待放的腊梅。
床上的帐幔从两边挽起,床里面还挂着一副弓箭。柔软的被子掀开一角,显然,人已经下了床。
锦曦稍稍讶异了一下,目光从床上移回。终于在南面的窗户下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背影。
他坐在一把有靠背的大红木椅子上,椅子上面垫着柔软的座垫,他披着外面的衣裳整个身体靠坐在椅子里。背对着锦曦,面向南面的窗外。
锦曦往前走了两步,又打住,试探性的喊出了一声:“文大哥?”
自打认识他的头一日起,每每出现在人前的文鼎,从来都是身姿挺拔,如苍松翠竹,傲然而立。纵然上回他身负重伤,也是傲气不减。何尝见过他这般慵懒无力的陷在椅子里呢?听见晴天的声音
听到身后的喊声,文鼎并没有如锦曦预期的那样惊喜回头。他依旧坐在那里,目光似乎被窗外的什么好景致给吸引住了。头也不回,声音却淡淡,低低的传了过来。
“曦儿,是我,我回来了。”他道,头还是没有转过来。
锦曦更加诧异了。莫不是他受伤的部位在脸上,毁容了所以不好意思转过脸?想及此,锦曦快步走上去。
“曦儿,别过来!”他道,声音染上焦急和难掩的慌乱。
但是,锦曦已经站在他面前了,且一下子挡住了大半从南窗外照进来的光线。
文鼎猛然抬头,锦曦下意识低头,两个人的视线就这样对接在一块。
大半年不见,文鼎的容貌依旧是一如既往的俊美,但是整个人却是清瘦了许多。从前是从头到脚的干净清爽,如今下颚处竟然冒出了一些青色的胡茬,让他看起来有些憔悴。
他的眼睛还是一样的微挑的凤眼,但是眼底昔日闪烁的神采退了几分,多了些黯淡和沉默。
锦曦鼻头有点微酸,这半年来,他的日子铁定不好过。他穿着里面白色的中衣坐在椅子上,身上披着一件石青色斜纹的外袍。
石青色的外袍,青色的胡茬,因瘦削,他的脸型更如刀雕斧凿般立体,五官也越发的冷峻。
带给锦曦的感觉,不再是从前那个阳光爽朗的大男孩,陡然间,多了几分沧桑和成熟的气质。好在,他的神情虽然憔悴且带着疲惫,但眼底却依旧闪烁着光华,没有锦曦预料且最为担忧的低落萎靡。
锦曦没来及察觉他眼底一闪而过的喜悦,目光随即从他的眼中移开,在他身上打量了几个来回。
待到确定他的身上并没有上回那般明显的伤痕和血溢出来,气色也没有苍白,锦曦一路上高悬着的心,这才稍稍放下去一点点。
“文大哥,福伯说你病重,你,病情如何?”锦曦轻声问。
文鼎靠在那里,带着疲惫之色的眨了眨眼,摇头道:“放心,我没有患病。”
锦曦惊讶,“可是,眼前的你这副模样形容,一看就是身子抱恙的。”
文鼎不语,抬头看着她,冷峻的脸上,眼底明显闪过一丝踌躇和矛盾。
“文大哥,我只想知道,你是病了还是伤了?其他的,我不问。”锦曦道。
文鼎知道自己一刹那的犹豫,必定是让锦曦误会了,苦笑了一下,道:“傻丫头,你我之间,到了今日,还有什么是不能问的呢?”
话落,他把盖在腿上的一件薄褥子掀开。
“你自己看。”他道。
锦曦的目光投向他的腿上,这不看不打紧,这一看,锦曦整个人仿佛被雷给劈中了,一下子就僵在原地,不能动弹。
文鼎随即又用那块薄褥子将腿上盖住,轻叹一口气,苦笑道:“傻丫头,吵着要看,这下看到了,吓到了吧?”
“我之所以不让福伯把我回来的消息告诉你和二虎玉宝他们。就是还没有想明白。”
“我的腿受创太深,大夫说,往后再不能站起身。纵然能寻到良药,文大哥也会成为瘸子!这辈子我算是残了,从今往后,再也不能站起来跟你们说话。文大哥成了废人”
锦曦感觉呼吸快要窒息了,一块大石头压在心口上,让她不由得缓缓在他身旁蹲下身来。低垂着眉眼,脸上一片惨白。
文大哥腿上的伤,让她心肝胆俱颤。是沧云做的吗?锦曦袖子底下的手指,下意识握紧成拳,指甲陷进掌心的肉里,也不察觉痛。
必定是沧云。必定是他!锦曦垂下眼,挡住眼底的愤恨。
文鼎侧过脸来看着蹲在身侧的少女,其实。早在她过来的时候,他就已经坐在这南窗下,将她打量了个仔细。
半年不见,她的身量又拔高了许多,穿着一件棕黄色襦裙,高腰的地方打着蓝色的大蝴蝶结,肩上披着一件段搭子,一圈灰褐色的兔子毛,簇拥在脖颈边。
一般人是很难压住那灰褐色,会显得很黯淡无光。但是她行。白皙光滑的面容。眉清目秀的五官,许是心里搁着担忧的事情。她一路交搓着手朝这屋疾步而来。眉眼间蹙着一丝焦忧,甚至都没有瞧见他其实就坐在这南窗下,一直看着她过来。
“曦儿,文大哥很惭愧,我答应过你,一定会完好无损的回来。可是,我却把一双腿弄残了。文大哥食言了。”文鼎看着锦曦,报以惭愧一笑。
与其看到文鼎这样惭愧,抑或是自嘲的苦笑,锦曦倒更希望看到他砸东西,指天骂地的发泄出来。他越是这样笑,这样说,锦曦心里就越不是滋味!
她突然站直了身子,转身抬脚就朝着屋门口的方向走去,一句话都没留。听到脚步声在身后远去,随即屋门被带上。文鼎坐在椅子上,双手无力的垂了下来,先前眼底强撑着的一丝光亮,也在屋门被带上的刹那,一起熄灭了,眼底,尽是无尽的黑暗。
她,终究还是嫌弃的,从前就不曾心悦,如今他还是这样一个废人
锦曦几乎是逃也似的出了屋子,但是她并没有随即离开,而是扶着屋门口的廊柱,将手里的帕子捂住了唇。因为,她怕自己再不这样捂住,就会忍不住嚎啕大哭出声。
她从来就不是爱哭的人,但是,文大哥薄褥子下面那双绑着重重纱布,还打着石膏绑带,连挪动一下都不能的双腿,狠狠刺痛了锦曦的心。但她知道,她绝对不能当着文鼎的面落泪。
过了片刻,身后的屋门再次被推开,脚步声没有朝这边的文鼎而来,而是直接奔去了床后面的衣柜子里。
正在低落颓丧的文鼎听到柜门开启的声音,还有悉悉索索的其他声响,不由惊诧了一下,艰难的转过头来,正好瞧见锦曦正一件件给他收拾衣物。
“曦儿,你在做什么?”他惊讶问道。
“给你收拾几套换洗的衣裳。”锦曦头也不回的道,手里麻利的将衣裳叠好,放在床上平摊开的一块包袱布上面。
“我给我收拾衣裳做什么?”他更惊讶了。
“接你去我家养伤。”锦曦简短道。
文鼎以为自己听错了,皱眉道:“不,不用劳烦,我在这里很好,身边有福伯,何况,我兴许再过几日,便要离开长桥镇”
锦曦没有理会他的话,兀自忙着手里的事情。收拾完了衣物,又去那边的书架前。
“文大哥,你想要带哪些书过去消遣?”她问,目光在面前的书架上扫过,书架上的书分门别类,实在太多。锦曦暗暗感叹,文鼎竟然看这么多的书!穿成炮灰伤不起
“曦儿,你别忙活了,停下来,听我说”文鼎在那边阻止。
“你要想明白什么呢?”锦曦突然转过身,压住心里的悲痛,看向他,沉声问:“我们,难道不是你能够交心的么?”
“是,你们一直都是,而是我,我如今”
“不就残了一双腿吗?成了废人又如何?成了废人,你也还是二虎舅舅和玉宝舅舅的拜把子,你也还是我的文大哥。”锦曦看着他,定定道。
“曦儿,我不能去你家养伤。金鸡山村人多口杂,我住到你家去,会给你家人,尤其是你,引来流言蜚语。”
锦曦微微侧过脸去,嗤笑了声,道:“文大哥,今时今日。你还不知晓我是啥样的人么?我若是那等在意别人唇齿舌语的人,就不会是如今的我。你无需多,我清楚自己在做什么,这一回,你就依了我吧。不论你再搬出什么理由来,我都必须要接你去我家养伤。你说。是你宁愿这就随我过去,还是等我爹娘过来亲自迎接?”
文鼎脸上露出惊愕和动容之色,道:“你爹娘是我的长辈。那岂不折煞了我?”
锦曦抿嘴一笑,道:“这就对了,你好好坐一会儿,我很快便收拾好了。”
福伯那边得到锦曦要带文鼎去金鸡山村养伤,并且文鼎也点头默许了的消息后,激动得一个劲儿的抹泪。
文鼎随了锦曦动身去了金鸡山村,留了福伯下来看守院子。这边,已经得了锦曦捎信过来的孙二虎,问询火速赶来了鹊桥巷子里。
兄弟相见,没想到是在这样的境况下。好在孙二虎受了锦曦叮嘱,没有当着文鼎的面表现出太多的愤恨和悲痛来。就这样。文鼎上了锦曦的马车,锦曦在马车里铺了柔软的褥子,孙二虎把文鼎驮上了马车,阿贵赶车,几人一道去了金鸡山村。
金鸡山村这边,梁愈忠和孙氏两口子。正在前面的大院子里防晒那些盐水鸡盐水鸭。远远瞧见阿财赶着镇上孙记铺子里的牛车匆匆进了院子。
“啥?文兄弟他双腿受了重伤,都不能站起身?”孙氏听到阿财的禀报,惊讶的手一抖,盐水鸡差点掉到了地上,幸好阿财眼疾手快一把给接住。
“怎么会这样?文兄弟一个人在这边,没亲没故的,咱等赶紧去镇上把人接到家来养伤!”梁愈忠忙地道。
孙氏连连点头,她也是这个意思。
“大小姐说,让夫人收拾出一间屋子来,并布置晚饭,她下昼就能带少主家来。并让老爷进一趟村子里,把陈医正给请过来吃晚饭,看能不能让陈医正给瞧瞧。”阿财道。
孙氏和梁愈忠对视了一眼,孙氏道:“我也是这样想的,陈大人医术高明,指不定别的大夫瞧不好的病,到了他那里兴许有的治!”
“曦儿娘,既如此,咱就照着曦儿吩咐的,赶紧分头行事吧!”梁愈忠道,孙氏点头,将尚未晾晒完的盐水鸡和盐水鸭交给董妈去打理,两口子分头忙活起来。
半个时辰后,一辆马车四平八稳从官道上往这边行驶而来,早已等候在官道下面,伸长着脖子望了好久的梁愈忠和孙氏夫妇,瞧见赶车的人是阿贵,边上还坐着孙二虎,都忍不住激动,同时又都忐忑起来。
“曦儿娘,曦儿叮嘱的话你可都要记着,纵然咱心里再如何心疼人文兄弟,也不能在他跟前露馅儿,不然,人文兄弟那心里不是滋味,回头也影响药效!”梁愈忠再一次叮嘱身旁红着眼眶的孙氏。
孙氏以袖子捂住嘴,连连点头。
说话的功夫,马车已经从官道上方徐徐拐下,梁愈忠让蔡金山把院子的大门全部打开,好让马车顺畅通过。
马车一路驶进了院内,并停靠在前院的堂屋前,车厢帘布撩开,锦曦先从里面跳出来。然后孙二虎和阿贵都钻进了车厢,将文鼎抬了出来。
车厢下面,梁愈忠扎了个马步,让孙二虎他们将文鼎放到他的背上。
文鼎受宠若惊,连连推辞,但耐不住梁愈忠的坚持,只得趴到梁愈忠的背上。孙氏在后面扶着,一行人快步进了堂屋,绕过抱夏厅,进了前院的西厢房。
厢房里,布置的简单而温馨,有床有书桌有吃饭的桌椅还有其他的一些简单家具。书桌上也摆着一只细颈口的白色瓷瓶,里面插着的不是梅,而是几杆翠竹。绿意养眼,让人瞧见耳目俱新,神清气爽。
文鼎在床上安置下来,梁愈忠和孙氏还有孙二虎他们在床边或站或坐,说的尽是些宽慰人心的话。无一例外,大家都极有默契似的,没有人探问文鼎的伤势因何而来。
文鼎靠坐在柔软舒适的床上。面前一张张真挚而关切的面孔,他虽然知晓他们在避讳什么,但是,心里仍旧充斥着说不出的感激。从来没有得到过这样的关怀和呵护,陪伴他成长的,一直是福伯。
原来,能够得到这么多的关怀和呵护的感觉,是这样的好!文鼎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听着床前梁愈忠他们,你一言我一语的说着些宽慰和鼓舞人心的话,目光却不时越过众人,寻找,并追逐着那一抹倩影。
看着她从包袱里,取出他换洗的衣裳来。一套套分门别类的放进衣裳柜子里。看着她将他带过来的几本书卷,小心翼翼的塞进书桌地下的抽屉里。她做这些事情的时候,神情怡然。嘴边带着淡淡的笑意。
文鼎的眼底,也是带着淡淡的暖意,目光一直追逐着。直到她突然的一个扭头,朝床这边看过来,两人的目光越过众人在空中对视,他愣住了,有点囧,而她却是报以大方一笑,还从他做了个鬼脸,说了一句唇语。便转身步伐轻快的离开了屋子。
那句唇语,他读懂了。是:“等着,我去露一手!”
“文兄弟,你不发烧吧,怎么脸颊有点发红呢?”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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