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官犹豫了一下,如实回复。那青年明显有了一丝火气,一群骑兵都冷冰冰的眯着眼睛瞅了他们一阵,又扬长而去。
过了半个时辰,前方出现大批的骑兵,约有迁人。彩旗林立号角喧天,当先若大一面帅旗领头,噶尔?钦陵亲自出迎了。
刘善因叫住众人,只带三名译官前。
帅旗招展,钦陵匹马当先缓步前,看着刘善因略带嘲讽的似笑非笑,用马鞭指了指刘善因,用流利的汉语说道:“你就是唐廷使者?”
“正是本官。”刘善因用同样的表情看着他,不卑不亢悠缓的道,“鸿胪寺少卿,刘善因。”
“从四品少卿,官小了点。”钦陵冷笑一声,说道,“见了本帅,还不下马奉拜?”
“国使者不拜下国之君,更何况你只区区下国之臣?”刘善因摇头而笑,说道,“钦陵,此刻休说你是吐蕃元帅,便是赞普在此也只得对本使以礼相待。你如此冷漠刁刻,有失国体。本使很想问问,你们赞普平常就是这么教导你们这些属臣待客之道的么?”
“唇枪舌剑,果然厉害。”噶尔?钦陵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翻身下马立于道旁,抚胸弯腰施了一礼道,“有请天国使臣刘鸿胪,入营暂歇!”
“好说,好说。”刘善因笑了一笑,说道,“敢问贵国赞普何在?本使奉皇命而来,大小事宜只应与赞普商议。”
“汉人有言,君不问臣。”噶尔?钦陵嘴角一挑冷笑道,“赞普何在,且是臣下能管能问的?”
“那就有意思了。”刘善因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早在两个月前,大唐已派信使告知贵国,本使将要出使高原并在今日抵达专程商议讲和赐婚一事。现如今,将军却不知赞普去向。如此本使便以为,贵国赞普并无半分诚意接受议和与赐婚。那本使还去你军营干什么?——不劳远送,本使回去便了。”
“脾气还挺大。”噶尔钦陵半分也不动怒反而笑道,“国事为重,贵使切不可意气用事。赞普贵为一国之君忙于军政,总不能在军营里苦等贵使?贵使就请入营暂歇,待本帅即刻差人去请赞普便是。”
“这还像句人话。”刘善因大咧咧的冷笑一声,抖了抖自己的马缰说道,“本使的手要被这高原冻裂了,把不住马缰。你前来,牵马。”
这话一说出,刘善因身后的驿官们脸色就变了!
噶尔?钦陵的脸有一抹愠色转瞬即逝,但马又恢复了不露声色的笑脸,前两步接过马缰,牵马前行。
在场的一千余吐蕃铁骑与数十人随行使者,都怀疑自己眼花了。已有好多名吐蕃骑兵就差要拔出弯刀前来,将刘善因立毙于刀下!
噶尔钦陵却是谈笑自若轻松自如,挥了下手示意两边兵马开道护送,自己牵马行于刘善因的马旁,笑道:“贵使是高高在的天国使臣,本帅能替你牵马坠蹬便是一种福份。本帅自幼研读汉家典籍,记得史有载韩信曾生受跨下之辱。今日本帅受你马下之辱,你以为如何?”
“将军放心,你自比淮阴韩信是淮阴人且封号淮阴侯的事情本使是不会说出去的。”刘善因笑道。
钦陵怔了一怔,问道:“何意?”
“恐将军为天下人所笑啊!”刘善因放声大笑道,“若仅能堪受污辱便可比及淮阴侯,那让你们吐蕃人都去钻别人裤裆就好了。由此,高原之必淮阴无数啊!”
“哈哈!”噶尔钦陵仍旧没有生气,反而放声大笑,说道,“贵使果然极善诡辩,不失唐人之习。本帅读左传之时看到一句话甚是不解,因此想要请教贵使——‘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语何意?难道就是说你们唐人,吟诗作对无人可及,行军打仗百无一能?自视甚高以为国,视我等为茹毛饮血的蛮荒之辈?”
“将军果然有点学问,还将左传都读过了。”刘善因大肆感慨的笑道,“左传?成公四年有载:‘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楚虽大,非吾族也,其肯字我乎?’——此间深意,只可意会不得言传。”
“先生既为国使臣,该是博学多才见识渊远,奈何敝帚自珍不肯赐教?”钦陵昂首看着前方,脚下一停勒马不行,说道,“贵使来时,曾经过兰州?”
“那是自然。”
钦陵突然一扭头,眼神如刀的看着刘善因道:“那贵使是奉皇命办事,还是听秦慕白号令而行呢?”
刘善因很不自然的身寒了一寒。
眼前的这个年不及三十、在吐蕃一人之下万人之的军事统帅,显然有着超乎他预料之外的胸襟、学问与城府。而他身的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与锋芒,即刻是在他给人牵马坠蹬之时,也让他显得从容高大。
“本使既是国使,自然是奉旨办差,将军何必多此一问?”刘善因极作镇定的答道。
“那便好。那便好。”噶尔钦陵笑哈哈的道,“如此,贵使尚能安然完成使命。”
“咦,将军这话有趣了。”刘善因说道,“听将军这话,本使若是听了秦慕白的话又当如何呢?”
“很简单。”噶尔?钦陵微微一笑,说道,“纵然我不杀贵使,贵使必尸横高原。”
刘善因的表情,很不自然的僵住了。
“怎么,被本帅说中了心事?”噶尔?钦陵哈哈的大笑道,“贵使你该不会是想以身殉国横死高原,然后坏了这讲和赐婚之事挑起两国战火?这可是大大的罪过啊!贵使三思,切勿与那秦慕白同流合污祸及邦国啊!”
“好厉害的小子!”刘善因禁不住暗叹一声深吸了一口凉气,强颜一笑,说道,“将军这是在对本使用激将法吗?看得出来,将军也没有半分诚意要讲和赐婚哪,不是吗?”
“明人不说暗话,贵使还真就猜对了。”噶尔?钦陵冷冷的一笑,斜睨着刘善因说道,“若非赞普与我父亲力主议和通婚,本帅麾下二十万铁骑早已踏破兰州直取中原。如此,也不会有今日本帅替贵使牵马一事了,该是那骄横跋扈的秦慕白跪在本帅面前,给本帅舔净鞋袜!”
“癞蛤蟆打哈欠,口气不小哇!”刘善因放声的大笑,“大非川一役,将军数万兵马被秦少帅百余人一击而溃,此等奇耻大辱难道这么快就忘记了?”
“便如同我不会忘了今日马下之耻。”噶尔?钦陵不以为意的牵马前行而且面带微笑,悠然自得的一字一顿道:“你我,拭目以待。”
第389章 八方雷动(四)()
吐蕃的格尔木大军区,连营百里如峻岭岿然,大气磅礴立天地之壤。
“此营门户纵横序列成纲,战马无数兵戈赛雪。将军,果然是不世出的将才。”看完吐蕃的大军营后,刘善因发自肺腑的对钦陵赞道。
“相比于贵国天朝之卫公药师、英公懋功,本帅这一点造化不过是荧虫比于晧月。”钦陵背剪双手,很自负很张扬的挑嘴而笑,说道,“但肯定强于半路出身徒负其表的秦慕白。”
但此刻站在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深知他的确有这自负的本钱。
“本使不懂军事,便也不与你较这口舌之长短。”刘善因也是聪明人,不往他设的套儿里钻,说道,“本使只知道,大非川一役,你败得很窝囊。”
“不错,本帅是败了,败在轻敌。”钦陵并不掩饰,坦然说道,“当时本帅以为,凭数万兵马铁打的营盘与那几名惯常值得信任的饱战之将,足以抵御你们汉人的任何攻击。因为在以往,两万唐军,不敢撼动一万高原铁骑,这是不争的事实,更何况我们据险而守。于是我放心大胆的将大非川交给了我麾下的将领,自己陪同赞普回了逻些城拉萨。没想到刚回去几天,就得知大非川失陷了。这也正应了兵法所云,骄兵必败。当时我相当之震惊,以为唐廷起倾国之兵夺回了大非川。后来才得知,是秦慕白率领数百炮兵、用他的神武大炮,吓走了我的数万铁骑——这可真是我噶尔钦陵与高原所有勇士的奇耻大辱啊!从此本帅再未离开此地半步,誓要亲自收复大非川踏破兰州剑指中原,并要生擒秦慕白以雪前耻。”
“有点志气。”这一次刘善因没有再挖苦讽刺钦陵,而是认真的说道,“其实,你与秦少帅,也许真的是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但你们两个,是截然不同的两类人。你犀利、张扬、刚烈、霸道;秦少帅内敛、睿智、多谋、重情。但你们两个有一个最大的共同点。”
“哪一点?”钦陵煞感兴趣的问道。
“卓尔不凡。”刘善因笑了一笑,说道,“本使,这算是拍了将军的马屁么?”
“你不过是说了句人人皆知的实话和废话而已。”钦陵满不在乎的轻笑一声,背剪着手轻轻摇动着牦牛尾织成的马鞭,目视前方悠然说道,“钦陵虽是狂傲,但向有自知之明。贵国天朝人才济济,胜于钦陵者不知凡几,诸如药师、懋功等辈必不将钦陵放在眼里。但我迟早会让他们知道,吐蕃人打仗,并非都是仅凭战马弯刀与热血蛮勇,偶尔,也是会用脑子的。本帅放眼中原,发现最配得做我对手的,其实是秦慕白。因此本帅此生之志,就是彻底的击败他。”
“其志可嘉。”刘善因在嘲笑。
“为此,我不惜一切代价。”噶尔钦陵并不在乎刘善因的嘲讽,轻声的,但坚决肯定的说道,“棋逢对手,将遇良才,乃人生一大快事。贵使,然否?”
“将军是个狂得有趣的妙人。”刘善因笑道,“其实,若非天生注定要做敌人,你与秦少帅或许能成为很好的朋。因为这天底下,妙至毫巅的年轻人,毕竟不多。”
“哈哈!那我把他生擒到高原,做我们的副帅怎么样?”钦陵放声大笑。
“好主意。”刘善因一撇嘴一瞪眼,煞有介事的道,“但在这之前,将军可千万别被秦少帅请到了长安。”
“长安是个好地方,集九州之物华,聚天下之风流。我六岁的时候曾经去过一次,至今难忘。”钦陵微微一笑,说道,“我还从那里请回了六个老师,全是汉人,分别教我典史、法、音乐、律法、武艺与兵法。二十多年了,我对他们比对我父亲还要尊敬。我感谢他们,传授给我的一切。”
刘善因听到这席话,半晌无语。心中在想,此次赐婚议和若成,大唐赐予吐蕃的,可就不只是“六个老师”了。无数的文化瑰宝与技术、财富都将带到吐蕃、传播在吐蕃——到那时,就不会只有一个噶尔?钦陵了。
教会学生饿死老师,这样的想法虽然狭隘,但在两国敌对之时,不得不多想。
刘善因轻叹了一口气,说道:“将军对本使说了这许多的话,打了许久的边鼓,绕来绕去,好像都是在劝、或者是在激本使,想让本使毁了这议和赐婚一事,是么?”
“本帅不敢。”钦陵轻松的一笑,说道,“这可是关乎两国邦交的大事,赞普才敢决断。”
“你敢的。”刘善因嘴角轻轻一挑,笑得颇有几分冷峻与不屑,说道,“对待本使,你外恭而内倨。或许在你眼里,本使已经是死人一个,犯不着与我一般见识。于是你才生受马下之辱,才带本使观遍了你的军营布防,才将许多犯忌的话都说与本使来听。你显然是筹划妥当胸有成竹了,不是吗?”
噶尔?钦陵微偏过脸来,嘴角略之挑似笑非笑的看着刘善因,突然哂笑一声,说道:“怪不得唐廷能派你来高原,你的确是个心细如发大智若愚的角色。既然话都说到了这份,本帅也就不对你隐瞒了——贵使既然已经来了,就不用再回去?”
“果然。”刘善因满不在乎的笑了一笑,说道,“如此说来,将军根本就没有将本使已经抵达高原之事,报之给赞普,对么?”
“聪明。”钦陵凝视着刘善因,微微一笑,说道,“兵法云,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普赞既然全权委托我针对中原的军政大事,本帅就有权决断。不就是个假冒的公主么,有什么大不了的?高原的女人是不怎么样,远不如中原的女子漂亮温柔端庄贤淑。但是,赞普想要什么样的女人,那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于是本帅就决定,这亲,还是不要和了!就因为一个女人,数十万勇士脱下战袍变农夫,还要大费周章的仿造长安皇宫修筑布达拉宫,这太麻烦了!”
“呵,有意思。”刘善因苦笑一声,摇头而叹,说道,“对一个死人,你都不愿说实话么?”
“你想知道什么?”噶尔钦陵饶有兴味的盯着刘善因,典型的猫玩老鼠的眼神。
“你如此野心昭昭,违逆赞普与大论的意愿私下决断,毁了大唐与吐蕃的议和赐婚大事,就不怕赞普降罪么?”刘善因问出了心中想得最多的一个问题。
“贵使问得好啊!”钦陵笑道,“这要是在中原,我肯定是个欺君罔祸及满门的大罪。你们汉人的君王,就是多疑,没肚量。但吐蕃不是中原,赞普不是皇帝。他既然敢将二十万铁骑与东面门户交给我,就会对我毫无保留的信任,对我做出的决定完全认可,此其一。其二,本帅岂能不知,打仗并不能解决问题,和亲有和亲的好处?但是对我们来说,现在还不是和亲的时候。你们汉人,对于和亲的需求越迫切,我们就越不能和亲——就是这么简单!”
“一针见血,你果然厉害。”刘善因点了点头,叹息了一声,说道,“所以本使从离开长安的那一天起,就没想着再活着回去了。你说得对,我们对和亲的需求越迫切,你们就越不愿意和亲。我们朝廷的一些人,的确是有些太过天真了。对你们吐蕃人的奸诈阴险与狼子野心,缺乏足够的认识。”
“呵呵,过奖了。”钦陵连笑几声,说道,“眼下,秦慕白坐镇兰州,看似一切太平安稳,实则危机重重如履薄冰。他的战线太长兵力太寡,朝廷对又他并非完全信任与支持。如此,兰州就如同一头虚胖的病牛,其势虽大,不堪一击。而此时,秦琼仗恃蛮勇刚愎自用,孤军伸入到高昌腹地,非但是将自己置于险难之地,还会在军事战略大局给兰州带来极大的负担与被动。此时此刻,我噶尔钦陵怎么忍心放过这样的大好战机?——话说回来,这条战略纵然是最终失败,那也无妨。我们若是打输了,随便派个使臣往长安走一趟说起结盟和亲,你们的朝廷也会欢天喜地忙不迭的答应。一次败了,我们结盟休养积攒实力,第二次打回来;第二次不行,再结盟再休养再打回来也就是说,无论如何,我们总能立于不败之地,雪域高原就是你们无法逾越的天下之巅!汉人整天唠叨‘以和为贵’就是怕打仗,我们偏就爱打仗。怎么样,你明白了?贵使,刘鸿胪?”
刘善因的脸,泛起了微笑。绝望而惨淡的微笑。
“我真该将你的这番话,说给皇帝陛下与满朝文武听,尤其是那些主和派的大臣们听一听。”
“不用你说,他们其实都明白的。你们的皇帝大臣,远比你我这样的跑腿小卒要聪明得多。”噶尔钦陵微自一笑,意味深长的道,“他们就是太明白了,所以都不说破,都装糊涂。他们以天下为棋盘,把我们这些人当作棋子摆来摆去,并以此为乐。这是他们的职责,也是他们的乐趣所在,我们能有什么办法?身为棋子,就要有棋子的本份。我这颗棋子现在要做的,就是将你请到逻些城,陪赞普去喝好的青稞酒。怎么样,这不错?”
“迢迢千里冰封雪域,这一路过去至少要走半年。我若是半道冻死或是葬身雪崩狼腹,也是很自然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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