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侧的太阳穴跳动了几下,柴甲晦涩的道:“是的,我们都是受害者,但既成的事实,却难以挽回,范苦竹,二三十年来,我从未遭遇过像今晚这般的屈辱!”
范苦竹道:“我很抱歉,但咎不在我,柴甲,你说过,我该设法保全自己的生命!”
呼吸稍现粗浊,柴甲懊恼的道:“真是天作孽,犹可违,自作孽,不可活,我好恨好悔,当初为什么要逞强接下这桩委托!”
范苦竹道:“仍不能告诉我那委托者是谁么?”
狠狠一跺脚,柴甲头也不回的越墙而去,走得就像一阵风。
凝视着墙外那一片深浓的黑暗,范苦竹不禁喃喃自语:“黄沙漫,湖水清,莹莹碧眸天蝎星……唉!”
石板道那边,小巴豆正畏畏缩缩的走了过来,一面东张西望,一面犹有余悸的招呼着:“大爷,大爷,可吓死我了,这都是从哪儿来的一些杀胚,怎么无缘无故就冲着大爷硬干起来?”
范苦竹笑得好苦:“小巴豆,天下岂会有无缘无故的事?尤其像这种豁命断魂的争端,就更不可能无缘无故发生了,那些人,真是好毒!”
小巴豆愣愣的道:“那些人?大爷说的是谁?”
范苦竹形色阴晦的道:“迟早会知道是谁,小巴豆,就快到抓狐狸尾巴的时候了!”
吸了口凉气,小巴豆又关切的道:“大爷不曾受伤吧?方才可是好一场恶斗!”
范苦竹道:“我没有事,对了,吃的弄好了吧?现在才觉得有些饿啦。”
小巴豆这才想起他未了的工作,赶紧调头奔向厨房;范苦竹转朝前厅行去,这短短的一刻先后,他不但觉得脚步益加沉重,连心都泛寒了……
在小雅宾馆的二楼,现在,范苦竹正面对着他的三师兄展毓秀;年逾五旬的展毓秀脸孔清癯,神色冷肃,尤其在他陷入深思的时候,模样就更加令人不敢亲近了。
终于,展毓秀清了清嗓门,不急不缓的开口道:“在我们‘幻翼门’的七个师兄弟里数着小童和你走得最近,你也最钟爱他,我们几个老家伙这边,除了逢年过节,小童一向少上门,你的事都由他一手承揽,是怎么办的,办得如何,我们根本不知道,小童也从来未向我们提过,掌门大师兄差人问了几次,二师兄同我也跑了好多趟,不是见不着人,就是见着人他也只管拍胸膛打包票,至于问他如何有此把握,他又不肯正面回答;苦竹,经过你这遭碰上的灾祸,我们才发觉小童竟与我们疏远了,他……他似乎有些神秘,有些古怪,透着原不该有的冷僻。”
范苦竹低沉的道:“到底他最小,和各位师兄年岁上相差一截,可能思想兴趣不一定合得来,再说,兄长在前,小童也免不了有敬畏之心,言谈举止就显得拘束了……”
摇摇头,展毓秀道:“不然,几年以前,小童却不是这个样子,虽说他向来聪明有计较,表面上却不失纯真。”
范苦竹疑惑的问:“表面上不失纯真?三师兄是说——?”
展毓秀似是不愿多谈这个问题,他岔开来道:“你说你已去过小童住的地方?”
范苦竹道:“是的,三芝岩下他独居的那幢砖瓦屋;在我回来的第二天大清早我就去了,里外三间房不见半条人影,他住的地方连个左邻右舍都没有,问亦无从问起。”
展毓秀的表情凝重,十分审慎的道:“苦竹,你确定弟妹是被小童接走的?”
范苦竹道:“这不会错,小巴豆跟了我许多年,怎敢骗我?”
展毓秀用手指轻敲膝盖,沉吟着道:“你那件案子,是谁告诉你已经判决定谳了?”
眼睛望着师兄不住敲点的手指,范苦竹木然道:“当初在我投案的时候,即与小童约定,如果当官不能还我清白,便由他设法助我逃狱,三师兄,小童的讯息来到,不就点明一切了么?此外他亦曾亲口对小巴豆表示我的官司砸了,判的秋决定谳!”
展毓秀道:“那么,你可曾向泰昌府打听一下,你的案子到底是怎么判的?”
范苦竹道:“还没有这个空暇去打听,再则,我也不愿自投罗网。”
从太师椅上站起,展毓秀负着手走到窗前,背对着范苦竹道:
“你前晚返家,那‘西极教’的柴甲便率人狙杀你,苦竹,你曾否感到时间上过于凑巧?有什么人知道你可能在那几天要回来?”
范苦竹沉默了好一会,才吃力的道:“除了泰昌府大牢发觉我逃亡的事,才会通令追缉,其他人应该不清楚!”
展毓秀仍然背立着:“官府缉拿逃犯,自有他们的一贯法则,决不可能用金钱收卖杀手来对付你,这样未免离谱太甚;苦竹,你一世睿智,难道连这点也想不透?”
好比一个活结,现在这个结正往里收,越收越紧,又好比剥丝抽茧,越抽越到尽头,展毓秀很痛苦,范苦竹更是痛苦。
不是想不透,范苦竹是不敢想,不忍想。
房中的空气僵窒而肃杀,过了片刻,展毓秀才转回身来,容颜竟已苍老不少:“苦竹,我马上前去晤见掌门大师兄,立时找路子与泰昌府沟通,把你这件案子的始末全盘搞清楚,在事情获得结果之前,你的形迹千万要谨慎小心,我感觉有人要陷害你,而且,不达目的不会休止!”
范苦竹神情萧索的道:“谢谢三师兄,我自会留意。”
展毓秀又道:“家里最好不要住,那是个明点!”
范苦竹点点头,没有作声。
展毓秀仿佛在考虑什么,终于还是说了出来:“此外,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是曾经与你最亲近的人!”
身子微微一震,范苦竹差一点就呻吟出声,他懂得师兄的暗示,关节便扣在“曾经”两个字上,而亲缘血脉,情仇恩怨,竟然在人与人的牵连上有着如此丑恶的变化,真是不可思议,真是天道何存!
直到现在,范苦竹还在他三师兄面前隐瞒了一件事实——那条逃生路到末了竟是个陷人坑的事实!
来在路口上,范苦竹兴起了一阵茫无所归的凄凉感触,这里与他居家所在福全镇只隔着二十里路,但他目前却不能回去,总也该找个暂时可以容身的地方吧?
秋风吹拂,颇有几分凉意,他将身上穿着的这袭紫色夹袍前襟扯了扯,正打算往北边的那条小径走,背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步履声,紧接着一个熟悉的嗓门在低喊:“四师兄,四师兄,且等我一等……”
范苦竹回头看去,奔跑近的那个人居然是他的五师弟欧阳淳——一个体格粗矮壮实,面容憨厚的小伙子:“幻翼门”第三代七个师兄弟里,数他功力最差。
气吁吁的在范苦竹跟前站定,欧阳淳抹一把汗水,犹自喘着道:“四师兄,你这是怎么啦?你这趟出事回来,原是件喜讯啊,也不知会我们一声,要不是我恰巧来到旺家集,又恰巧远远看出是你,还不知哪一天才能朝面哩;四师兄,你是几时回来的呀?”
范苦竹微微一笑道:“回来好几天了,方才我是去见三师兄谈点事,老五,你来旺家集,看过三师兄了么?”
欧阳淳鼓着一双大圆眼,张合着厚厚的嘴唇:“还说呢,三师兄住的旺家集,离着我那儿不过五六里路,四师兄你能来探望三师兄,莫非就不能多走几步去我那儿碰个头?咱们还是同门师兄弟,亲如手足,叫人说起来该多陌生,多没有面子!”
范苦竹淡淡的道:“老五,你要多谅解,我这次越狱出来,乃是要讨还一个公道,如今仍算是‘黑人’一个,并非衣锦荣归,又何苦去搅扰你们?一个弄不巧,平白替你们添麻烦,实在合不来,倒不是故意厚此薄彼……”
欧阳淳目光四巡,压低了嗓门:“你果然是逃狱出来的,四师兄,该是小童出的点子吧?”
心口抽痛了一下,范苦竹强笑道:“不错。”
欧阳淳一拍手,乐呵呵的赞美不置:“行,这小子确有办法,脑筋好,计谋多,花巧一大把,有他的;四师兄,小童早就对我们夸过口,一旦官家昧了天良,要把那口杀人劫财的黑锅扣在你头上,他就一定设法将你救出来,这小子果然言而有信,真不简单。”
范苦竹试探的道:“老五,你最近看到小童没有?”
呆了呆,欧阳淳道:“难道四师兄还没和小童朝上面?”
范苦竹道:“没有,从前晚回来,一直到现在都没遇见他,我家里没有人,三芝岩他那里也没有人,三师兄更是有段日子不曾和他晤及了。”
搔搔头发,欧阳淳道:“约莫十好几天前,我们还在一道喝过酒,那时他还告诉我,泰昌府对四师兄你的案子审讯不公,逼急了他要用他的方法把四师兄救出来……从那次直到今天,我再没有遇见他。”
范苦竹道:“这些日子,老五,你没有到我家里去探慰你四嫂?”
连忙点头,欧阳淳道:“有哇,前后去了不止十次,四嫂愁得什么似的,我还劝她不必操心,案子不是四师兄干的,况且又是自行投案伸冤,没啥好怕,官家不是些傻鸟,分不清正反黑白么?屈打成招的事到底很少……”
范苦竹道:“你四嫂也不在家,听小巴豆说,是被小童接走了,家里的一干下人都已遣散,只留下小巴豆一个;老五,我急得找小童把事情问清楚,你想想大概什么地方可能找到他?”
欧阳淳轻声道:“如此说来,四师兄的案子一定是糟了,现在你可不能回去;否则正好叫人家瓮中捉鳖;我看这样吧,四师兄暂时到我那里避一避,由我出面找小童,找到了,大伙再合计一下该怎么办,另外,也好把四嫂一起接来……”
范苦竹知道欧阳淳跟着他一个寡居多年的婶母同住在前面不远的白杨林,那个地方相当僻静,在目前来说,算是个较宜落脚的处所,于是,他也不再客气:“好,我就到你那里待上一阵,且等风声过去再说。”欧阳淳高兴的道:“这才是自己兄弟,三师兄,要是你推托,就算把我当外人了……”
两个人并肩回转,正走着,范苦竹十分警觉的道:“不要经过大街,老五,我们抄小路。”
欧阳淳忙道:“我骑了马来的,四师兄坐上好歹省点力气。”范苦竹道:“不,马匹就寄在那里,等你下次出来再骑回去,老五,我不愿冒任何不必要的险!”
欧阳淳不再多说,他似乎也感染到范苦竹的那份慎戒,领着他尽量挑拣荒僻的小道而行;这时,午后甫现的一线阳光,又已被沉郁的阴霾所遮掩……
第三章 魔祟
几里方圆的地面,全是这种枝干挺拔,形影萧萧的白杨树,寥落的十来户人家便散居其间;欧阳淳所住的是一幢石砌的的房舍,共分三暗一明四间,里里外外整理得非常干净,风起林徐,该是别有一股旷达高远的韵味。
然而,此时却天色阴沉,乌云滚动,斑驳的树木在秋风中摇晃,宛如要顶住低压的灰云,却又不胜负荷的颤抖着,这枯瑟的景致,正如同范苦竹目前的心绪。
他在充做客堂的明间,站在窗前,从只启一缝的窗隙中往外凝视,他没有想什么,但觉得天地混沌,此身何寄——像这样飘零游荡的日子,几时才算个了局?
欧阳淳掀开里面的布帘,端了一杯热腾腾的香茗出来搁在桌上,边笑眯眯的道:“四师兄,天冷了,快来喝口热茶,驱驱寒气。”
范苦竹走过来坐在一张大圈椅上,端起茶杯,先撮唇将浮在杯面上的茶梗轻轻吹开,然后才浅啜一口,舒适的长吁一声。
搓着手,欧阳淳道:“茶味怎么样?还不错吧?是上个月才托人稍来的碧竹茶……”
范苦竹深沉的道:“用什么竹子制茶都好,只不要用苦竹。”
欧阳淳失笑道:“四师兄真会自己调侃自己,苦竹制茶,如何下咽?”
范苦竹不似笑的一笑:“生若苦竹,更是苦多甜少,越往上长,越是艰涩……”
急忙打了声哈哈,欧阳淳陪笑道:“再过一会咱们就开饭,四师兄,今晚上我备得有凤鸡、薰肠、酱肘子,另外大葱白也洗净切好,正配烙饼,要是你高兴呢,弟弟我陪你喝两盅……”
范苦竹道:“辛苦你了——老五,你婶子不在家?”
这一问,欧阳淳不由发起牢骚来:“我婶子也真是毛病,她一个远房侄女嫁在北边留良坡,这几天快生产了,她非赶着去照顾不可,三杆子捞不着的一门亲戚,亏她还这么个热络法;
人老了就犯固执,怎么劝也劝不听,咳,这种鬼天气,送了她去,少不得还要再接她回来……“
又啜了口茶,范苦竹道:“老人家嘛,总要多顺着些,何况还是你当今世上唯一的尊亲。”
欧阳淳连连点头,却若有感触的道:“四师兄的话我会记得……四师兄,我看你好像心事很重,眉宇老是紧锁着,一个人坐在那里发呆;有什么想不开的,何妨跟弟弟我说说,不一定也能给你出个点子,至少亦可分担分担你的难处。”
范苦竹低沉的道:“这是我个人的事,老五,这是一抹情禀上浓重的阴案,心灵的深刻创痛,没有人能够替我分担;自己的委屈,又如何摊割给不相干者来承受?”
欧阳淳讪讪的道:
“我是你的同门师弟,四师兄,可不是不相干的外人啊……”
范苦竹的眼底掠过一丝痉挛,道:“老五,你没有了解我的意思,人活着,总会遇上一些必须由自己单独肩负的事,譬如说,至亲之丧,家庭变故,其血滴心头的痛楚,除了当事者,任谁也无法承代……”
欧阳淳苦笑道:“四师兄,我不大懂……”
范苦竹戚然道:“不懂最好,懂了烦恼更多。”
欧阳淳小心的道:“你好像对谁有什么怨恨,对某件事十分不满……我说不上来,总之感觉上像是这样,四师兄,我的话有没有道理?”
范苦竹道:“我不想谈这些,老五,我心里很不宁静。”
欧阳淳赶忙一叠声道:“好,好,不谈这些,不谈这些,四师兄,只要惹你烦躁的事,咱们都不提;赶明天一大早,我就出去找小童,另外也把四嫂接过来,四师兄,提到四嫂,你该不会那么腻味了吧?”
面颊抽搐了一下,范苦竹的脸色变为苍白:“老五,晚饭时我想喝点酒,不妨多烫上几壶。”
欧阳淳笑呵呵的道:“四师兄兴致来啦?其实这种天气最适宜喝酒,任凭四师兄喝多少都行,我这里存着好几坛二十年以上的陈酿‘女儿红’,香醇美妙得紧,我陪四师兄喝!”
端起茶杯,范苦竹注视着杯中剩下一半的残茶——半温的残茶,浮沉的叶梗,这就是人间世?
观看着范苦竹的神态,欧阳淳谨慎的道:“四师兄请宽坐,我到后面弄吃的去——”
范苦竹默无反应,只是凝望手中的茶杯,他那鹰眸似的双眼微眯,削薄的嘴唇紧闭,其专注之情,仿佛茶中便有大千世界。
范苦竹醒来的时候,业已是大天光了,只觉得头痛欲裂,全身酸软无力,胸膈间有着极为难受的饱胀,就连打个嗝都泛着酒酸气;他有点奇怪,昨晚的酒虽说喝得不少,却绝不到喝醉的程度,他对自己的酒虽很有把握,一待够量,多一口也不会喝,然而照现在的情形看来,他却确实是醉了!
在炕上伸了个懒腰,范苦竹突然发觉一桩更令他奇怪的事——他的两手脚竟然伸展不开,全被什么东西固锁住了!
他睡的地方是一个石炕,结结实实的一个石炕,此刻,他的身体呈大字形张开,四肢关节处各由一只寸许宽厚的钢环扣紧,钢环的底座深嵌于炕石之内,人这么一被锁住,就完全动弹不得,活像是一块俎板上的鱼肉。
这样的情景,这样的现实,令范苦竹在震惊之下不敢接受。怎会发生如此不可能的事?而发生的地点却在他同门师弟的家中!
又是一个阴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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