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怪的是他分明是一掌劈去,李莲花却感身子急剧向山崖靠近,这一掌竟是吸力。两人瞬间向山崖撞去,笛飞声左掌势出如电,刹那探入山岩,那山岩历经百年风雨,犹能不坏,在笛飞声掌下却如软泥豆腐一般,咯啦一声,他手掌探入岩壁,两人坠落的千钧之势压落,只听他左臂骨骼咯咯作响,岩壁骤然崩坏,化为沙石碎屑喷涌而下。李莲花往后一缩,笛飞声左掌再探,岩壁再次崩坏,两人坠落之势却已大减。此时两人坠下已逾数十丈之高,山下隐约可见灯火,山壁上的青松也变得挺拔苍翠。笛飞声五指再入青松,右手抓住李莲花右臂,只听松树枝干咯咯作响,摇了几摇,两人终于止住坠落之势,挂在树上。
李莲花往下一看,只见山下灯光点点,居然依稀是一片连绵不绝皇宫也似的亭台楼阁。笛飞声却觉李莲花右臂全是倚仗自己抓持之力挂在半空,他自己居然半点力气不出,不免略有诧异,却见那人对着底下东张西望,看了好一阵子,恍然大悟,“这里是鱼龙牛马帮的总坛,难怪角丽谯把你我丢在山上半点不怕翻船……”
笛飞声嘿了一声,“下去就是‘痴迷殿’。”
“哈?”李莲花迷茫地看着脚下,这拔地而起的大山山脚下有一座气势雄伟的楼阁,但看那飞檐走壁,金碧辉煌,和少林寺那大雄宝殿也相差无几。
笛飞声说话无喜无怒,“痴迷殿中长年施放异种迷烟,陷入迷烟阵中,人会失去自我,沦为角丽谯的杀人工具。”略略一停,他淡淡地道:“那些从牢里劫来的人,大都在痴迷殿中。”
“啊?”李莲花奇道,“她千辛万苦救回那些人,就放在这里炼成行尸走肉?”
笛飞声淡淡地道:“那些人在牢中日久,人心已散,纵然武功盖世,不能为我所用,不如杀了。”
李莲花连连摇头,“不通,不通,所谓徒劳无功、草菅人命、暴虐无仁、白费力气……啊,对了,这里既然是角丽谯的老巢,想必大路小路你都很熟,要如何出去,那就靠你了。”
笛飞声面上泛起一层似笑非笑的异光,“要如何出去,云彼丘难道没有告诉你吗?”
李莲花大笑,突然一本正经地问:“角丽谯关了你多久?一年?”
笛飞声并不回答。
“她若不在你身上弄上许多肉瘤,彼丘写信前来的时候,她多半就不会回信;若你身上没有这许多肉瘤,即使她将你脱得精光吊起来毒打,遇到要事多半也会与你商量,说不定她根本舍不得折磨你这么久……”李莲花叹道,“诸行诸事,皆有因果,若你不当她是个‘女人’,又把她归为‘而已’,既不承她的情,也不要她的心,甚至连她的人都瞧不上眼,她又怎会在你身上弄上这许多肉瘤……”
“下去吧。”笛飞声打断他的话,语气之中已带了一丝冷笑,“让我看看你那‘美诸葛’痴恋角丽谯十二年,在十二年后,可否还有当年决胜千里的气魄。”
李莲花微笑了,这微笑让眉眼舒得很开,依稀便有些当年洒脱的神采,“他是他自己的,却不是我的。”
笛飞声抓住他手臂,一声沛然长啸,直震得青松松针簌簌而下,岩壁上碎石再度崩落,底下人声渐起,各色烟花放个不停。
笛飞声便在这喧嚣之中,纵身而下。
两人自十数丈上的青松跃下,身下是痴迷殿,身在半空便嗅及一股古怪的幽香。
李莲花捂住鼻子,叫道:“开闸!”
笛飞声一拳打破殿顶,纵身落地。殿内分放许多铁牢,关着许多神志恍惚的黄衣人,笛飞声屏住气息,那破烂不堪的衣袖分拂左右,但听一阵叮当脆响,那些铁牢竟都有几根铁柱应声粉碎,铁牢中的黄衣人便摇摇晃晃,犹如丧尸一般一一走了出来。笛飞声不等李莲花开声,踢开痴迷殿的大门,闯了出去,直到花园之中才长长吸了口气,回过头来,那些黄衣人有些已摇摇晃晃踏出了大门,不分东南西北地向外走去。
李莲花捂着鼻子,瓮声瓮气地解释:“云彼丘给角大帮主设计了这些铁笼,选用北海寒铁。北海寒铁质地坚硬,远胜凡铁,然而却是极脆,将北海寒铁拉伸做成如此之大的铁牢已是勉强,受外力刚烈一击,必然碎裂——角大帮主只精通琴棋书画,却不知道。”
此时那些宛如丧尸的黄衣人已遇上了总坛闻声赶来的守卫,惊骇之下,双方已动起手来。这群黄衣人在百川院地牢之中修炼久矣,武功本高,神志混沌,下手更是不知轻重,三下两下便将守卫打死,引来更多守卫,围绕痴迷殿便是一场混战。
李莲花捂着鼻子,此时他脚已落地,往一棵大树之后便躲。笛飞声见他犹如脚底抹油,躲得流畅之极,那闪避之快、隐匿之准、身姿之理所当然无一不堪比一绝世剑招,眼中一动。李莲花躲了起来,笛飞声转过身来,负手站在花园之中,但见身侧刀剑相击,血溅三尺,鱼龙牛马帮已是乱成一团。
就在此时,远处一栋庭院上空炸起一团极明亮的黄色烟火,颜色样式与方才所放的全不相同。笛飞声抬头一看,眼角略略收缩,全身气势为之骤然一凝。那团烟火炸开,首先便看见花园中草木摇动,许多机关突然对空空射,噼啪一阵乱响,已是射尽暗器,歪在一旁。许多树木、花廊、墙壁上暗门洞开,阵法自行启动,一阵天摇地动之后,但见整个殿宇群落四处腾起灰烟,竟是阵势崩塌、机关尽毁!笛飞声心头暗惊——这等威势,非久在帮中、深得角丽谯信任之人做不出来,绝非云彼丘几封书信所能造就,难道百川院对鱼龙牛马帮渗入竟是如此之深,自己与角丽谯竟真是一无所知?
机关大作,随即全毁,整个总坛为之震动,人人惊恐之色溢于言表,谁也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在此时,第二轮烟花冲天而起,砰的一声,竟是惊心动魄。
笛飞声仰头望去,只见第二轮烟花炸开团团焰火,那焰火颜色明亮,各做七彩,十分绚丽,自空坠下疾若流星,华美异常。他心里方觉诧异,此烟花打开,地上却无再一步的动作,突地嗅到一股硝火之气——只见那七彩焰火自空坠下竟不熄灭,一一落入草丛之中、殿宇屋顶、花廊梁柱之上,瞬间火光四起,硝烟满天。
远近都传来惊呼惨叫之声,无非是活人被那焰火砸到了头顶。就在这惊骇之时,只听砰的第二响,第二发烟花炸开,洒下万千火种,紧接着砰砰砰砰一连十数声巨响,满天焰火盛放,直如过年般繁华热闹,七色光辉闪耀漫天,流光似虹如日,一一坠入人间。
四面哀呼惨叫,火焰冲天而烧,红莲焚天,云下火上盘旋的硝烟之气如巨龙现世,蜿蜒不绝于这亭台楼阁上空。
角丽谯十几年的心血,动用金钱美色构筑的血腥之地,瞬间灰飞烟灭。
“啊——”
“杀灭妖女——”
“杀灭妖女——”
“惩奸除恶——”
“惩奸除恶——”
“还我天地——”
“还我天地——”
“一荡山河——”
“一荡山河——”
远处竟有人带头高呼口号,亮起刀剑,旗帜高扬,数十支小队自四面八方将鱼龙牛马帮总坛各处出口围住,有人运气扬声,清朗卓越地道:“此地已被我四顾门团团围住,诸位是非若是分明,不欲与我四顾门为敌,请站至我左手边,只消允诺退出鱼龙牛马帮,永不为患江湖,即可自行离去。”
说话的人白衣儒衫,神采飞扬,正是傅衡阳。
值此一刻的风华,也必将传唱于后世,百年不朽了。
大树后的李莲花叹了口气。
笛飞声负手看着这虚幻浮华的一幕幕,脸上没有半点表情。
头顶烟火盛放,地上烈焰焚天。
李莲花站在树后,慢慢抬头望着夜空。
烟花若死。
空幻余梦。
遍地死生,踏满鲜血,一切可当真如这虚象一般美不胜收?
突然之间,不远处“殉情楼”中一箭射出,激射傅衡阳。八名黑衣弓手自楼中跃下,结成阵法向四顾门的人马靠近。四顾门旗帜整齐,结阵相抗,显然是练习已久,对鱼龙牛马帮的阵法也很熟悉。
四周也是一阵脚步骤急,笛飞声淡淡看了四周一眼,四周残余的守卫也是快步结起阵法,准备誓死一搏。随即短兵相接,笛飞声一掌拍去,便有数人飞跌而出,惨死当场,他连眉头也不皱一下,提起一人便摔出一人,那些飞摔出去的人形尚未落地便已骨骼尽碎。李莲花被逼得从树后蹿了出来,与笛飞声靠背而立。角丽谯所吸纳的人手有些服用了那毒菇的粉末,不得不为她拼命,故而即使傅衡阳广开一面,仍有许多人冒死相抗。
集结的阵法越来越多,笛飞声且走且杀,四周阵法犹如潮水一般,拥着两人直往一处殿宇而去。
李莲花微眯起眼睛,他有时看得很清楚,但这时眼前却是一片黑影,依据方才的印象,眼前这和京师“百花楼”相差无几的殿宇叫作“妄求堂”。
那是一处漆黑的殿宇,自上而下所有砖石木材都是浓黑之色。木是黑檀木,砖石却不知是什么砖石了。
这地方窗户紧闭,大门封锁,一片乌黑。
难道其中藏匿着什么绝顶高手?
刹那间,一个人影自脑中掠过,李莲花脱口而出,“雪公公!”
笛飞声浑身气焰大炽,李莲花自他身后倒退出三步,四面射来的那些弓箭未及身竟被他蓬勃而出的真力震落。妄求堂那扇沉重乌黑的大门被他气势所震,竟咯咯摇晃起来。
雪公公乃是二十年前江湖一大魔头。传说他肤色极白,双目血红,除了头发之外,不生体毛,无论年纪多大仍是颌下光洁,故而有“公公”之称。又因为全身雪白,这人喜爱黑色,一向身着黑衣,所住所用之物也一色全黑。此人往往于夜间出没,杀人无数,生食人血,犹喜屠村屠镇,是极为残暴的一名魔头。
笛飞声、李相夷出道之时,此魔早已隐退,不知所终。此时眼前妄求堂通体浓黑,若其中住的当真是雪公公,角丽谯也堪称能耐通天了。
然而那大门咯咯不停,其中便是无人出来。
李莲花屏息静听,听了一阵之后,他突地从笛飞声身后闪了出来,出手便去推妄求堂的大门。
笛飞声目中光彩大盛,往前一步。但见李莲花推了一下未开,居然握手为拳,一声叱咤,一拳正中木门,咯啦碎裂之声爆响,大门如蛛网般碎裂,烟尘过后,露出漆黑一片的内里。
开山碎玉的一拳,笛飞声略为扬眉,他与李相夷为敌十四年,竟从不知他能使出如此刚烈的一拳!
一瞬之间,他眼中炽热的烈焰再度转剧,一双眼睛狂艳得直欲烧了起来。
妄求堂大门碎裂,内里一片漆黑,却有一阵恶臭扑面而来。
李莲花从怀里摸出火折子,晃亮以后掷了进去。
门内一切渐渐亮起。
门外众人一起看见,妄求堂里没有人。
只有一具尸首。
一具满头白发、肌肤惨白的老人尸首。
这人死去已有数日,一柄匕首自背后没入,犹自精光闪耀,显然杀人之人并未与雪公公正面为敌,而是偷袭得手。
但究竟是谁能进得妄求堂的大门,能与雪公公秉烛而谈,能近这魔头三步之内?
李莲花已变了颜色。
那柄匕首粉色晶莹,在肖紫衿大婚的那天角丽谯拿它刺伤苏小慵,而后康惠荷又拿它杀了苏小慵,最后作为凶器被百川院带走。
这是“小桃红”!
杀人者谁,已是昭然若揭!
笛飞声目见尸首,目中微微一跳。
李莲花垂手自那尸身上拔起小桃红,大袖飘拂,自笛飞声面前走过。他未向笛飞声看上一眼,也未向身周任何一人看上一眼,衣袖霍然负后,笔直向外走去。
门外烈焰冲天,刀剑兵戈犹在,那翻滚的硝烟如龙盘旋,天相狰狞,星月暗淡。
他一眼也未看,就向着东南的方向笔直地走了出去。
一条婀娜的红影向他掠来,啸的一声,刀光如奔雷裂雪,转瞬即至。
他听而不闻。
当的一声惊天鸣响,那吻颈而来的一刀被一物架住。
红衣人的面纱在风中猎猎而飞。
李莲花从她身边走过,衣袂相交,却视若不见。
架住她那一刀的人浑身黑血,一身衣裳污秽不堪,满头乱发,面目难辨。
但他站在那里,四周便自然而然地退出一个圈子。
在他身周五步之内,山峦如倾。
架住她宝刀的东西,是半截锁链。
是从他琵琶骨中抽出的血链。
红衣人缓缓转过身来。
她尚未全转过身来,笛飞声身影如电,已一把扣住了她咽喉,随即提起向外摔落。
他这一提一摔与方才杀人之时一模一样,甚至连面上的神色都毫无不同。
啪的一声,红衣人身躯着地,鲜血抛洒飞溅,与方才那些着地的躯体并未有什么不同。
四周众人看着,一切是如此平凡简单,甚至让人来不及屏息或错愕。
笛飞声将人摔出,连一眼也未多瞧,抬头望了望月色,转身离去。
夜风吹过鲜红的面纱,翻开一张血肉模糊的脸。
四周开始有人惊呼惨叫,长声悲号。
但这人间的一切再与她无关。
她来不及说出一句话。
或者她也并不想说话。
她没有丝毫抵抗。
或者她是来不及做丝毫抵抗。
她也许很伤心。
或者她根本来不及伤心。
一张倾国倾城的面容,绝世无双的风流,此时在地上,不过一摊血肉。
或许连她自己也从未想过,角丽谯的死,竟是如此简单。
【四、信友如诺】
一夜之间,角丽谯死,鱼龙牛马帮全军覆没,烧成一片焦土。
江湖为之大哗,四顾门声望急涨,比之当年犹有过之,各大门派纷纷来访,人人惊诧无比,角丽谯方才占着上风,怎会一夜之间便输得一败涂地?
四顾门傅军师究竟使用了何等神通,竟让角丽谯败得如此彻底?
究竟是如何赢的,傅衡阳心里也糊里糊涂。
他一直在探查角丽谯如何攻破百川院的一百八十八牢,派出许多探子,却只知角丽谯广纳人手,所图甚大,又以各种手段笼络控制江湖游离势力,似对京师也有图谋,又有大举进攻各大门派之意,只在这过程中就杀了不少人,无声无息消失于角丽谯手中的各派高手就有不少。
就在毫无进展之时,突然有人从鱼龙牛马帮的总坛给他寄来一封匿名信函,要他依据信中所排的阵法训练人手,又详画了总坛的地形图、机关图。傅衡阳本来不信,只当陷阱,然而这人连续寄来数封信函,言及鱼龙牛马帮几次行动,竟无一失误。傅衡阳心动之后,派人前往该处密探,所探情况竟与信函所言大体相同。于是他广招人手,开始排练阵法,又与鱼龙牛马帮内不知是谁的探子接了几次手,约定只消总坛内烈焰烟火放起,四顾门便杀入接手。
但寄信来的究竟是谁,那些信又是如何寄出的,究竟是哪些人潜伏鱼龙牛马帮内,甚至角丽谯身死那夜,是谁击破痴迷殿的铁笼放出那些行尸走肉,是谁开启机关让阵势失效、机关全毁,是谁杀了雪公公,以至于到最后是谁杀了角丽谯,傅衡阳一无所知。
他心里极其不安。各大门派贺信连绵不绝,前来道喜攀交情的人接踵而至,这位意气飞扬的少年军师却是心思茫然,十分迷惑。
在极度迷惑的时候,他想过李莲花。
但李莲花却已失踪,多半已经死了。
他不知该向谁吐露心中的疑惑。
也不知这天大的迷惑是否将困住他一生一世。
百川院中。
云彼丘受伤极重,也不知是何等绝世神功伤了他,白江鹑请来的大夫居然治不了他。云彼丘伤重体弱,大夫开出的药汤他居然不喝,甚至饭也不吃,若非有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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