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那里确实是极乐塔之所在,为何现在却是一口井?”衡徵厉声道,“那是康贤孝慧皇太后做贵妃之时的居所,你不要信口雌黄,若是你一句有假,方爱卿也难逃欺君之罪!”
方多病摸了摸鼻子,暗忖我说的是雌黄还是雄黄,连我自己都不知道。耳边李莲花仍轻声在说,他只得硬着头皮继续说下去:“那口井的所在,就是极乐塔的旧址。”
“既然你口口声声那口井就是极乐塔的旧址,那极乐塔当年又是如何不见的?”衡徵怒色未消,“它是如何变成一口井的?”
方多病却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了点笑意,“这个……”
他从桌上另外取了几张纸条,将它们裁成与那些染血的纸条差不多大小,然后一一折成方块,之后方多病将那些方块叠了起来,“这便是极乐塔。”他补充道,“当然当年的极乐塔乃是八角之塔,不是我这方形的。这些纸条上都有痕迹,要将方块的四角整齐切去或折下,这方块就会变成一个八角,但也就将就了。”
衡徵眉头大皱,“这用来做什么?”
“这就是极乐塔。当年极乐塔共有九层,层层相叠,一层比一层小。”方多病道,“由于它是个用于放置骨灰的墓塔,所以修建得不是很大。皇上你看这些层叠的方块……”他以指甲在第一个方块上面浅浅地划下属于第二个方块的痕迹,“可有发现什么异常?”
“什么异常?”衡徵脱口问。
“旁人建佛塔,都是一层比一层略小,而这些图纸之中,极乐塔上一层比下一层小了很多,甚至完全可以——”方多病小心地将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方块的底下和顶上的两层都剪了下来,然后把第四个放进第三个里头,再把第二个放进第三个里头,再把第四个放在第三个里头……“完全可以把它的上一层楼、上上层楼一一吃进肚子里。”
“这……”衡徵张口结舌,“这……这……”
方多病道:“这就是极乐塔会消失的秘密。你看这些纸条上的线条,这有一部分是绳索,极乐塔是以悬挂和镶嵌的方式修筑的。”他一本正经地道,“如果极乐塔的内部完全是空的,并无隔层,只是个高达五丈的巨大空间,那么一旦支撑二楼、三楼、四楼等等悬挂的力量崩溃,你猜会怎样?”
衡徵摇了摇头,方多病将那几个被剪开的纸圈小心翼翼地按圈放好,用一条细绳将它们绑住吊了起来,“这是极乐塔,如果这根绳子突然断了……”他放手,那些楼层一圈圈套入第一张纸条叠成的底座上,再不见高耸之态。
衡徵目瞪口呆,“可是……可是极乐塔若是如此消失,也会有第一层楼留下遗址,怎会变成一口井?”
方多病无奈且遗憾地看了衡徵几眼,“如果极乐塔摔在平地上,第一层楼会留下遗址,说不定还是四分五裂,但它并没有摔在平地上。”
“不是平地?”衡徵沉吟,摸着三缕长须,“不是平地?”
“恕我直言,当年太祖要修建极乐塔,怀念忠烈是其次,主要的是他与两位贵妃、一位皇后相处多年,膝下始终无子。太祖是想以忠烈之名大兴土木在宫中风水最差之处修建一尊风水塔吧?”方多病一字不差地转述李莲花的话,装得一副精通风水的模样,“风水塔应修筑在地势低洼的水源之处,这也是太祖为何选择在长生宫外修筑极乐塔。太祖想通过修建极乐塔改风水求子,宫中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但极乐塔修筑了大半年,两位贵妃和皇后都依然没有动静。”他缓缓地道,“不论太祖在塔中侍奉了多少真金白银、奇珍异宝,太祖都没有子息。但就在这时,慧贵妃突然怀孕了。”他看了衡徵一眼,“这是天大的喜讯,慧贵妃自此踏上皇后、太后之路,光宗耀祖,意气风发,而她的那位皇子便是先皇。”
衡徵点了点头,“不错。这又如何?”
方多病道:“慧贵妃是在极乐塔快要修好的时候怀孕的,她之前一直没有孩子,有了孩子之后,极乐塔与其中供奉的绝世奇珍一起消失,然后慧贵妃变成了康贤孝慧皇太后,留下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的祖训。皇上是聪明人,难道当真不懂这其中的玄机?”
衡徵脸色惨白,“你……你……”
方多病叹了口气,“皇上,极乐塔修筑于水泽之上,有人在它底下挖了一个大坑,它与柳叶池相近,地下充满泉水,所以那坑里充满了水。有谁在一个狂风暴雨之夜砍断维系极乐塔平衡的绳索,极乐塔因自重坠落,一个套叠一个,倒沉入塔底的坑道之中——这就是极乐塔消失之谜的真相。”他提起手里纸折的方块,让它一个一个往下掉,“你看……当一楼沉下去的时候,二楼能比它沉得更深些,因为三楼比二楼更小,三楼能沉得比二楼更深……如此,整个极乐塔就倒挂在水中,它就从一座塔变成了一口井。”
“以你所说,那是在主持修筑极乐塔之时,那造塔之人就已经处心积虑地如此预谋,要毁去极乐塔。”衡徵道,“但有谁敢?有谁有这么大的胆子,敢与太祖作对!”
“皇上……极乐塔中藏有绝无仅有的珍宝,”方多病无奈地看着衡徵,“不是一件两件,是一堆两堆,难以计算的珍宝,只要拿出任何一件,都足够人活一辈子了。有多少人想要塔中的珍宝而不可得?”他一字一字地道,“无论谁拿走其中一件都会被官府追杀,列为巨盗,所以不能只拿走一件,要拿就全都拿,假造极乐塔消失的假象,让藏满珍宝的塔连同珍宝一起消失,如此就不会有人再追问那些珍宝哪里去了。大家只会讨论极乐塔为什么消失了,是不是建造得太符合如来佛祖的心意,极乐塔已经被如来召唤上了西天等等等等。”
“你说的莫非是当年极乐塔的监造——刘秋明?”衡徵沉声道,“但刘秋明一生勤俭,他与极乐塔一同消失,之后再也未曾出现过,塔中宝物也不曾现世。”
方多病一笑,“单单是刘秋明一个人,他也真不会有这么大的胆子想要盗取所有的珍宝,此事必然有人与他合谋,并且这个人许诺他许多好处,甚至允诺能保障他的安全。”
“谁?”衡徵脱口而出。
“慧贵妃。”方多病一字一字地道,“皇上,你可知道,在长生宫那口井下,共有两具尸骨,地下尚有一个密室,密室之中有条暗道,与长生宫相通!若不是当初修建极乐塔的监造同意,甚至亲自设计,那地下怎会天然生出密室和暗道出来?密室里有床,床上有一具尸骨。”他补充了一句,“男人的尸骨。”
衡徵毛骨悚然,连退三步,“你说什么?”
“我说慧贵妃与刘秋明合谋,她默许刘秋明在修建极乐塔之事上作假,在皇上面前为他掩护,配合他盗走珍宝;刘秋明帮她在地下修建一个密室,然后送来一个男人……”方多病缓缓地道,“能让女人生孩子的男人。”
“你说什么?”衡徵当场失声惊叫起来,“你说什么?你说康贤孝慧皇太后与……与他人私通……方才……方才……”
方多病道:“不错。宫中正史记载太祖一生有过不少女人,从无一人怀孕,除了先皇之外,他再无子女,太祖很可能并不能生育。那慧贵妃是如何怀孕的?”他看了衡徵一眼,“慧贵妃住在深宫,见不到半个男人,除了刘秋明在长生宫外不远之处修建极乐塔外,她再无机会。刘秋明既然要修筑极乐塔,自然要引入工匠或材料,如他能将慧贵妃的什么青梅竹马或是私订终身的男人借机带入,或者是使用什么别的方法运了进来,藏在地底密室之中,慧贵妃的怀孕便合情合理。”
衡徵已快要晕厥,方多病居然说先皇与他都并非太祖亲生,而是一个根本不知道是谁的野男人的血脉,这让他如何能忍?“你……你这……”他半晌想不出一个什么词语来形容这大逆不道的少年,一句话堵在喉中,咯咯作响。
“而后慧贵妃怀孕,圣眷大隆,她便将密室中的男人灭口,沉尸地下,又将长生宫通向密室的密道封死——这就是极乐塔以南不得兴修土木的理由——她作了孽,生怕被后人发现,但她却不知后世史书以春秋笔法略去修筑极乐塔之事,甚至无人知晓极乐塔的地点,导致这条祖训分外惹人疑窦。”方多病叹气,“在极乐塔地下的密室中,藏有一个男人的尸骨——这就是极乐塔最大的秘密,关键既不在珍宝,也不在尸骨,而在于他是个男人。在皇上面见赵大人和尚大人之后,尚大人为何依然遭到杀害?尚大人居住的房屋为何会起火?是因为他藏有一件来自极乐塔地下那密室的深衣。鲁大人和李大人手里的轻容不分男女,但尚大人手里的深衣却是一件男人的衣服!”
“你……你……”衡徵的情绪仍很激动,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方多病安慰地看着他,“皇上,不论先皇和你究竟是谁的血脉,先皇是个明君,皇上你也依旧是个明君。那杀害李大人、尚大人的凶手不也正是为了隐瞒真相,保护皇上,故而才出手杀人的吗?”
“隐瞒真相?保护朕?”衡徵脑中此时一片混乱,“你在说什么?你……你是不是疯了?”
“杀害李大人和尚大人的凶手是为了保护皇上。”方多病看着衡徵,“他曾在鲁大人屋外用绳索吊起一件轻容,留下极乐塔的一张图纸,用意是警告知晓此事的人务必保守秘密,否则——就是死。鲁方鲁大人他是志在必得、必杀无疑的人,他意外吓疯鲁方,就去找李菲李大人试探,我想李大人非但不受威胁,只怕还激怒了凶手,所以他将李菲割喉,倒吊在树林之中,往他身上套了一件轻容。隔了一日,皇上召见尚兴行尚大人,尚大人虽然什么也没说,但是凶手却知道他藏有一件男子的深衣,为防尚兴行将那件衣服的来历说出去,也为防有人查到那件衣服上,他又放火烧了尚兴行的遗物,甚至差点把我烧死……”
方多病换了口气,“凶手知道那些衣裳与极乐塔底下的尸骨有关,知道尚兴行手里那件深衣一旦泄露出去,说不准就会有人知道慧贵妃的寝宫之侧曾经藏着一个男人。但那些衣服却是如何落在鲁方几人手中的?”他看着衡徵,“首先,王桂兰将他们丢进了极乐塔垮塌之后形成的那口水井中,然后鲁方沉了下去,他发现了密室。之后,若是按照赵尺的说辞,其余三人什么也不知道,只以为鲁方死了,却不料他第二日又活生生地出现——这不合情理,以常理而言,至少也会询问鲁方去了何处,而鲁方当年不过是十几岁的孩子,我以为他并无城府能隐瞒如此巨大的隐秘。”
衡徵呆滞地看着方多病,也不知有否在听。方多病又道:“我猜鲁方将井下的秘密和珍宝告诉了其他三人,之后李菲和尚兴行同他一起下井,出于某种原因他们带回了那死人的衣服,例如三人各解下尸骨身上的一件衣裳包裹住密室里的部分珍宝,将它们带了出来。而赵尺却计高一筹,他不会水,故而没有下水,而是威胁鲁方要将此事告诉王公公,从中敲诈了大量珍宝——赵尺现在正要离开京城,皇上若派人去拦,或许还可以从他的木箱里找到当年极乐塔中的部分珍藏。赵尺不是凶手,他握有鲁方几人的把柄,又已屡次敲诈得手,要说加害——也该是鲁方几人将他害死,而非他害死鲁方三人,更无必要在武天门冒险杀死尚兴行,更何况赵尺不会武功,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杀人?”
“朕……朕只想知道,为何凶手是刘可和?”衡徵的声音分外干涩,脸色也变得惨白。
“皇上,要知道在鲁方几人下井之后,那具尸骨上就没了衣服,而凶手却知道尚兴行暗藏的那件衣服就是极乐塔尸骨所穿的,非将它焚毁不可——这说明什么?”方多病叹了口气,“这说明凶手早在鲁方之前就已经到过密室,他认得衣服,知道那件衣裳是关键之物。”
衡徵脸上再无一丝血色,“在鲁方之前就有人到过密室……”
“不错,在鲁方之前就有人到过密室,却不曾拿走任何东西。那井底密室之中所藏的极品,被鲁方暗藏在泥箱之中,他后来却未能拿走。他为何后来未能拿走?”方多病十分严肃地道,“那说明鲁方几人之后再也没有机会接近极乐塔。那是为什么?因为在鲁方沉而不死的消息传开之后,王桂兰已经着手在追查水井之谜。”他一字一字地道,“王桂兰王公公在宫中日久,他在世之时侍奉过先皇,甚至见过慧太后本人,他要追查这百年秘史比之任何人都容易得多。他想必派遣人手探查水井,也发现了密室,见到了尸骨,也即刻知晓那是怎么一回事,为保密起见,他借口宫中清除冗兵,将这四人除了军籍,远远发配。王桂兰既然知道了真相,那么鲁方又怎会有机会再摸到水井?所以……”
“朕只是问你,为何凶手是刘可和!”衡徵提高了声音,“你当朕的话是耳边风……”
“皇上,极乐塔消失之后,刘秋明亦消失不见,那井下有两具尸骨,其中一具在密室床上,另外一具沉在井底——”方多病也提高声音,“那另外一具的身上挂有铜龟,铜龟背面写着刘秋明的名字!”
衡徵脸上变色,“那铜龟呢?铜龟在何处?”
方多病一呆,那铜龟……那铜龟生得什么模样他都不知道,何况在哪里……
正在瞪眼之际,只见一物当空坠下,方多病反应敏捷一把抓住,衡徵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东西凭空出现,指着那东西,“那那那那……那是……”
方多病将那东西往前一递,一本正经地道:“皇上,这就是铜龟。”
衡徵脑中一片混乱,“不不不,朕……朕是说这铜龟怎会……怎会突然在此……”
方多病正色道:“皇上圣明,自然有神明相佑,以至心想事成,皇上呼唤铜龟,铜龟自现,正所谓天命所归,祥瑞现世之兆。”衡徵张口结舌,连退两步,半身靠在木桌之上,“啊……啊?”方多病翻起铜龟,铜龟肚上果然隐约可见“刘秋明”三字。衡徵认得那铜龟,那确是百官所佩,绝非仿造,当下脸如死灰。
“极乐塔如期垮塌,化为水井,身为监造刘秋明必然要被太祖治罪,所以他必须在当夜就取宝逃走。”方多病将铜龟放在衡徵身边,“他将珍宝转移藏匿在密室之中,结果珍宝尚在,刘秋明却失踪了,说明什么?”他一字一字地道,“说明——他已与井下那人同葬。”
“胡……胡说!”衡徵怒喝——方多病这是赤裸裸地指责慧太后毒手杀人,非但说她谋害那莫须有的男人,还说她谋害朝廷命官,“你好大的胆子,当着朕的面辱及慧太后……”
“刘秋明的铜龟在此,他的尸身尚在井底。”方多病冷冷地道,“皇上不是要问我,为何凶手是刘可和?当年井下之事,刘秋明知道,慧太后知道,既然刘秋明都死了,纵然当年尚有其他知情之人,想必也早已化为尘土,那是谁能在鲁方之前潜入井中,看到那死人骨头?慧太后有儿子登基为帝,有孙子是当今皇上,那刘秋明呢?”方多病阴森森地道,“刘秋明的儿子当然姓刘,叫刘文非,刘秋明的孙子也姓刘,刘家监造自古有名,当今工部监造刘可和便是。”
“刘秋明与极乐塔一起失踪不见,刘家自然着急,刘家想必对此事追查甚久,以刘可和对建造之精熟,出入宫廷之便,与同僚之交,都能助他拿到刘秋明当年设计极乐塔的那本手记。”方多病道,“拿到手记之后,他一看便知极乐塔是如何凭空消失,所以他拆下那些可能泄露机关的图纸,然后寻到地头,潜入水井,发现了井下的隐秘。刘秋明就沉在井底,井底尚有一具男尸,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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