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知道?你怎会知道?你为何不说?你……”
“我一开始只知道了一大半,”李莲花慢慢地道,“后来又知道了一小半。”白千里甚是激动,声音不知不觉拔高了,“她在哪里?”李莲花却问:“我那小弟呢?”白千里怔了一怔,“他……他在门外弄了个小灶,正在做饭。”李莲花放下酒杯,仿佛听到这句话心情略好,欢欣地道:“不如我们先吃饭,吃完饭再去看她。”
白千里勃然大怒,“你当万圣道是什么?大事在前,不务正事,跟着你戏耍?”李莲花被他吓了一跳,干笑一声,“但是我饿了。”白千里余怒未消,但李莲花却施施然下楼,王八十已经回来,刚把鸡蛋炒熟,饭也做好。他就瞪眼看着李莲花和王八十高高兴兴地围着桌子就着白菜和鸡蛋各吃了一碗米饭,他方才发怒不吃,李莲花倒也没有勉强他。
白千里看着他吃饭几乎要发疯,但封小七在哪里只有李莲花知道,他要吃饭不肯说,他难道还能逼他吐出来?好不容易等李莲花吃完一碗饭,只听他道:“王八十。”王八十很是知情识趣,点头哈腰地道:“我问过三乖了,三乖、三乖……”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小心翼翼、老老实实地说出来,“好像……吓坏了,他说在、在他家里。”李莲花放下酒杯,微笑道:“我们走吧。”
白千里强忍怒气,跟在李莲花身后。只见他越走越偏,摇摇晃晃地走进了一家破旧的小院,从这院中扑鼻的气味,一嗅便知是个杀猪场子。
一个身材魁梧的大汉坐在院中,呆呆地望着天空,猛地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尤其看见白千里那一身金灿灿的衣裳,吓得全身一哆嗦。李莲花微笑问:“三乖?”那大汉呆呆地看着李莲花,“你是谁?”李莲花露齿一笑,“我是王八十他大哥。”
三乖那眼神突地有了点精神,“你是王八十的大哥,但你、你怎么这么年轻?”李莲花咳嗽一声,继续微笑,“我有点事要问你。”三乖的脸色又是惊恐,却隐隐有几分高兴,“王八十说你是个救命的……活神仙……”李莲花连连点头,温和地道:“不怕,三乖,你是个有勇有谋的好汉,没做错事,有我在这里,没有人会错怪你的。”
他一身灰衣,全身朴素,和那足踏祥云、仙风道骨的“神仙”的样貌差距如此之远,但他神色温和,音调不高不低,既无刻意强调之意,也无自吹自擂之情,反倒是让三乖信了几分。他踌躇地道:“我……我……”
他一句话还没说出来,墙外骤然一道剑风袭来,直落三乖颈项!白千里大吃一惊,金钩一晃,当的一声接下一剑。只接了这一剑,他右手一阵剧痛,掌心温热,竟是虎口迸裂,鲜血流了满手——这偷袭一剑的人武功竟有如此之高,高到他竟无法接下一剑!
李莲花已抓住三乖,飘然把他带出去三步之遥,两人面前,一位黑衣蒙面客手持长剑,冷冷站在当场,黑布下一双眼睛寒芒迸射,杀气充盈。李莲花将三乖拦在身后,“金先生,有人偷袭,该当如何?”白千里袖中令箭一发,当空炸开一朵紫色烟花,正是万圣道遇袭求援的暗号。这角阳村如此之小,烟花一爆,只听步履声响,很快有人跃入院中,将庭院团团包围起来。
黑衣蒙面人持剑在手,也看不出他究竟是何等心情。白千里等到万圣道一干人等到达了十之七八,估算便是这蒙面人如何了得,也绝对应付得了,方才冷冷地道:“阁下何人?为何出手伤人?”
黑衣蒙面人不答,站得宛若铜铸铁塔一般。
便在这时,三乖突然指着他道:“你、你……”他自李莲花身后猛地冲了出来,“就是你——就是你——”李莲花伸手一拦,“他如何?”三乖一双眼睛刹那全都红了,忠厚的脸瞬间变得狰狞,“就是他——杀了他们——”白千里大惊,难道封小七当真已经被害?难道三乖竟然看见了?如果封小七死了,那尸体呢?这蒙面人又是谁?他虽喝问“阁下何人”,但入目那黑衣人熟悉的身姿体态,一种莫名的恐惧油然而生,“你……”
那黑衣人揭下面纱,白千里呆若木鸡,身边一干人等齐声惊呼——这人长髯白面,身姿挺拔,正是万圣道总盟主封磬!
微风之中,他的脸色还是那般温和、沉稳、平静,只听他道:“李楼主,你是江湖惯客,岂可听一个屠夫毫无根据的无妄指责?我要杀此人,只因为他便是害我女儿的凶手!”白千里如坠五里云雾。师父怎有可能杀害亲生女儿?但这一身黑色劲装却有些难以服众,何况封小七武功虽然不佳,但也绝无可能伤在一个不会半点武功的屠夫手上,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才、才不是!”
封磬风度翩翩,不怒自威,这一句话说出来满场寂静,三乖却颇有勇气,大声道:“不是!才不是!你杀了她!是你杀了她!你杀了他、他们!”封磬淡淡地道:“你才是杀死我女儿的凶手。”三乖怒道:“我、我又不认识你……”
封磬越发淡然,“你又不认识我,为何要说我杀人?你可知你说我杀的是谁?她是我的女儿,我的女儿,我疼爱还来不及,怎会杀她?”
三乖跳了起来,“就是你!就是你!你这个禽、禽兽!你杀她的时候,她还没有死,后来她……她吊死了!我什么都知道!就是你……”封磬脸色微微一变,却仍然淡定,“哦?那么你说说看,我为何要杀自己的女儿?”三乖张口结舌,仿佛有千千万万句话想说,偏偏一句都说不出来。
“因为——”旁边有人温和地插了一句,“清凉雨。”
说话的是李莲花。如果说方才三乖指着封磬说他是杀人凶手,众人不过觉得惊诧;李莲花这一插话,此事就变成了毫无转圜的指控。万圣道众人的脸色情不自禁变得铁青,在这般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眼睁睁看着自家盟主受此怀疑,真是一项莫大的侮辱,偏又不得不继续看下去。
封磬将目光一寸一寸地移到李莲花身上,李莲花温文尔雅地微笑,只听封磬一字一字地道:“我虽嫉恶如仇,但也绝无可能因为女儿被魔教妖人迷惑,便要杀死自己的女儿。”此言一出,众人情不自禁纷纷点头。封小七纵然跟着清凉雨走了,封磬也不至于因为这样的理由杀人。李莲花摇了摇头,慢慢地道:“你要杀死自己的女儿,不是因为她看上了清凉雨……”他凝视着封磬,“那真正的理由,可要我当众说了出来?”
封磬的脸色刹那变得惨白,“你——”
李莲花举起手指,轻轻地嘘了一声,转头向已经全然呆住的白千里,“为何是总盟主杀害了亲生女儿,你可想通了?”白千里全身僵硬,一寸一寸地摇头,“绝、绝无可能……师父绝不可能杀死亲生女儿……”李莲花叹了口气,“你可还记得王八十家里吊着的那头母猪?这个……不愉快的故事的开始,便是一头上吊的母猪。”
白千里的手指渐渐握不住金钩,那虎口的鲜血湿润了整个手掌,方才封磬一剑蕴力何等深厚,杀人之心何等强烈,他岂能不知?封磬脸色虽变,却还是淡淡地看着李莲花,“李楼主,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今日你辱我万圣道,势必要付出代价。”
李莲花并不在意,“那一头母猪的故事,你可是一点也不想听?”封磬冷冷地道:“若不让你说完,岂非要让天下人笑话我万圣道没有容人之量?说吧!说完之后,你要为你所说的每一个字,付出代价。”
李莲花微微一笑,拍了拍手掌,“角阳村中尽人皆知,那夜三更,王八十住的柴房里吊了一头穿着女人衣服的母猪,人人啧啧称奇。那母猪身上插着一支断矛,怀里揣着万圣道的金叶令牌,在柴房里吊了颈。这事横竖看着像胡闹,所以我也没留意,所以万圣道寻找不到盟主千金,前来询问的时候,我真不过是个凑了趣的路人,但是——”他慢慢地道,“虽然我不知道那吊颈的母猪是何用意,也不知道万圣道封姑娘究竟去了哪里,我却从一开始就知道是谁——吊了那头母猪。”
白千里漠然问:“是谁?”
李莲花微笑道:“那头猪吊上去的时候,没有人家里少了头猪,那猪是哪里来的?从两百里外赶来的?如何能进入村里无声无息不被人怀疑呢?这说明那头猪来自家里猪不见了也不会有人觉得奇怪的人家,又说明这头猪在街上搬动的时候,没有半个人觉得奇怪——那是谁?”他说到那吊颈的母猪的时候很是高兴,“是谁知道王八十三更时分必然外出倒夜壶且从不关门?是谁家里猪不见了大家都不奇怪?是谁可以明目张胆地在大街上运一头死猪?”他指了指三乖,“当然是杀猪卖肉的。”
众人情不自禁点头,眼里都有些“原来如此,这么简单我怎么没想到”的意思,李莲花又道:“至于卖肉的三乖为何要在王八十家里吊一头死猪,这个……我觉得……朋友关系,不需外人胡乱猜测,所以一开始我并没有说吊猪的人多半就是三乖。”
三乖心惊胆战地看着李莲花,显然他这几句说得他毛孔都竖了起来。只听他继续道:“但是当他将另一头公猪砍去左脚,插上铁棍,砍坏了头,又丢在王八十那废墟上的时候,我就知道我错了——”他一字一字缓缓地道,“这不是胡闹也不是捉弄,这是血淋淋的指控,杀人的印记。我想任何人看到这两头猪都会明白——那两头猪正是两个人死状的再现,吊母猪的人用意并不是哗众取宠或是吓唬王八十,他是在说……有一个人,她像这样……死了。”
话说到这里,李莲花慢慢环视了周围的人群一眼,他的眼瞳黑而澄澈,有种沉静的光辉,众人一片默然,竟没有一人再开口说话。只听他继续道:“这其中有两条人命,是谁杀人?而知情人却为何宁可冒险摆出死猪,却不敢开口?这些问题,只消找到三乖一问便知,但这其中有一个问题。”他看了三乖一眼,“三乖既然敢摆出死猪,说明他以为凶手不可能透过死猪找到他;我若是插入一手,万一让凶手发现了三乖的存在,杀人灭口,岂非危险?所以我不能问,既然不能问,如何是好呢?”
他顿了一顿,轻咳了一声,“这个时候,一个意外,让我提前确信了凶手是谁。”
【四、凶手】
“王八十曾从母猪衣裳的袋中,摸出来三样东西。”李莲花道,“一颗相思豆,一根枯枝,还有一张纸。纸上写了些谜语一般的东西,白大侠曾经很是兴趣,但不幸这东西其实和杀人凶手关系并不太大。”他突然从“金先生”改口称“白大侠”,听得白千里一呆,反而不大习惯。
“关系大的是相思豆。这种豆子,并不生长在本地,只生长在南蛮之地、大山之中。衣袋里的相思豆非但新鲜光亮,甚至还带有豆荚,显然是刚刚折回来的稀罕东西。”李莲花道,“而近来总坛之中谁去了南蛮之地?是总盟主。”白千里忍不住道:“总盟主乃是受人之邀……”李莲花微微一笑,“他可有带弟子同行?”
白千里语塞,“这……”李莲花长长舒了口气,“于是这颗相思红豆便到了封姑娘衣兜里,虽说总盟主爱女之名,天下皆知,但父亲赠亲生女儿一颗相思红豆,这也是一件稀奇古怪的事,但是——”他说到父亲送女儿相思豆说得漫不经心,说到“但是”两字却是字正腔圆,不少人本要大怒,却情不自禁要先听完再怒。
“但是——相思豆豆荚之中,应有数颗红豆,为何在封姑娘兜里只有一颗?”他耸了耸肩,“其他的呢?莫忘了相思豆虽然是相思之物,却也是剧毒之物,那些剧毒之物到何处去了?”白千里皱眉,“你这话……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你说师妹……师妹难道把这东西拿去害人了?师妹虽然年少任性,却也不至于害人。”
李莲花摇了摇头,“这是个疑问,只是个疑问。我到了万圣道总坛,承蒙信任,听到了两个故事:其一,总盟主的发妻生下女儿不久便过世了,总盟主自此不娶,封姑娘生得酷似母亲,故而深受总盟主疼爱;其二,‘一品毒’清凉雨冒充厨房的杂役潜入总坛,意图盗取白大侠的少师剑,结果不知何故,封姑娘却恋上了这位不入白道的毒中圣手。她为清凉雨冒险盗取少师剑,又在清凉雨毒杀慕容左之后,随他出逃。”
这事却有不少人不知情,只听得面面相觑,满脸疑惑。白千里缓缓点头,“这有何不对?”
“清凉雨潜入万圣道,意图盗取少师剑,此事何等隐秘;万圣道中邵少侠天资聪颖,目光过人,他发现了此事并不算奇,但封姑娘却为何也知道?”李莲花叹了口气,“根据众人的记忆,无论如何封姑娘都是个任性刁蛮的千金小姐,她怎会无端恋上了厨房的杂役?清凉雨又怎会信得过她,居然让她知道自己是为少师剑而来?他们之间,一定曾经有过不为人知的际遇,而封姑娘和厨房杂役能借由什么东西有际遇?”他看着白千里,看着封磬,慢慢地道,“那就是食物。”
“食物?”白千里茫然重复了一遍。
“食物。”李莲花慢慢地道,“我不知道曾经发生过什么,但是,清凉雨是用毒的行家,食物、消失的毒物、封姑娘,这些加在一起,不能不让人有一种奇妙的想象。”白千里全身都寒了起来,“你是说——”李莲花截口道:“或许——有人曾经在封姑娘的食物中下毒,却让清凉雨发现了,他为封姑娘解毒,故而封姑娘恋上了这位救命恩人。”他淡淡地道,“这只是一种猜测,和方才的疑问一样,不算有什么真凭实据。”
但他的这“猜测”,却有些真实得吓人。四周不再有议论之声,人人呆呆看着他,仿佛自己的头脑都已停顿。李莲花继续道:“清凉雨与封姑娘的相识,让我怀疑,总坛之中有人要对封姑娘不利。封姑娘房间外的花园中,丢弃着太多东西,有金银珠宝,有发钗玉钿,那些东西若是计算起银两来,只怕价值连城;封姑娘年纪还小,并无收入,这些东西自然都是有人送的;她长年住在总坛之中,并未和什么江湖俊彦交往,那这些珠宝玉石又是谁送的?”他唇角微勾,看了封磬一眼,“除了总盟主,谁能在万圣道总坛送封姑娘如此多的珠宝玉石?父亲送女儿珠宝并不奇怪,但封总盟主未免送得太多了些,而封姑娘的态度也未免太坏了些。”
微微一顿,他慢吞吞地道:“封姑娘年方十七,慈父一直将她深藏闺中,突然在两个月前,他开始为女儿选择一名良婿,据说选中了不少人,而封姑娘却不肯嫁,并为这事大吵大闹。封姑娘不过一十七岁,为何总盟主突然决定,要她嫁人呢?”他唇角的笑意微微上泛,看着封磬。
封磬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李莲花。
“在封姑娘丢弃的许多东西之中,有一个香炉。”李莲花的笑意在这一瞬间淡了下来,语调渐渐地变得有些平板,“香炉之中,有一块质地良好的麝香,它的一角有引燃的痕迹,后又被人扑灭。麝香此物本来香气就浓,实无必要再将它引燃,而它被封姑娘扔得很远。”他看着封磬,“那是一块纯粹的麝香,有燥味,并非熏香,那是药用之物——是谁把它放在封姑娘房里?是谁把它引燃?你赠她红豆,你赠她珠宝,你突然要她嫁人,她的房内有人点燃麝香,又或许有人在她食物之中下毒——麝香、麝香那是堕胎之物……”
“闭嘴!”白千里厉声喝道,“李莲花!我敬你三分,你岂可在此胡说八道?非但辱我师父,还辱我师妹!你——你这卑鄙小人!”四周嗡然一片,谁都对李莲花那句“堕胎之物”深感惊骇,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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