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骷髅湖】
晚霞如醉,天空浓蓝,乱石如林,花如美人。菊花山山高数百丈,山顶在冬季有雪,此时却是初夏,景致艳丽多情。若是到了秋季,满山金菊,煞是灿烂华美,世所罕见。可惜这里是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说出名字十个有九个没听说过的地,虽有美景,却是无人欣赏。
陆剑池青衫佩剑,正在菊花山上信步而行。他是武当白木道人的二弟子,苦修十余年方才下山,如今行走江湖不过数月,因为师父的名声,他在江湖上已小有名气。明日他与昆仑派“乾坤如意手”金有道约战八荒混元湖,以他的脚程,徐徐看过这片美景,明日午时到八荒混元湖不成问题,于是陆剑池走得很随意,步履轻快。
草木青翠,菊花山顶上有个清澈澄净的湖泊,湖边紧邻悬崖,若非寥寥几块大石挡住,或许这湖泊早已成了瀑布。陆剑池行至池边,只见湖水清澈至极,水汽氤氲,颇见清凉,伸手探入水中,湖水之凉远在他意料之外,忍不住一掬而起,就想饮用。
咯啦一声微响,一颗石子自他身后滚过,陆剑池微微一惊,蓦然回身,只见身后乱石丛中,有人探出头来,见他目光凌厉,似乎是有些畏惧,又往里缩了缩头,“那个……这位大侠……”
陆剑池见那人灰袍布履,相貌文雅,依稀是个穷困潦倒的读书人,心气一缓,“在下陆剑池,敢问阁下何人?可也是同观此片山水的有缘人?”
那人摇了摇头,忽而忙又连连点头,“正是正是,正是同观山水的有缘人。这位大侠,那水最好别喝……”
陆剑池一怔,情不自禁又看了那湖水一眼,湖水实在清凉动人,“怎么?这水中有……”
那人自乱石丛中站了起来,陆剑池但见其人衣裳破而皆补,灰袍旧而不脏,虽然衣冠并非楚楚,却也是斯文中人,只听他道:“那个……那个水中有好多……骷髅……”
“骷髅?”陆剑池讶然。这里杳无人烟,哪里来的骷髅?他定睛往水中看去,只见清波之下,一片卵石,何处来的骷髅?
那人见他疑惑,又指指水中,“许许多多死人……成百上千的死人……”
陆剑池越发惊讶,走近湖边,越发努力去看那湖底,但见水清无鱼,的的确确没有什么骷髅,蓦地想起莫非他说的并非指湖底——他目光一掠湖面,顿时大吃一惊,只见不大的一片湖面之上,倒映着不计其数的骷髅头像,成百上千双黑幽幽的骷髅眼睛在水面上飘荡,随着波光闪烁着诡异的光彩,就如纷纷张口呼呐一般。
“这……哪里来的倒影?”陆剑池抬头四望,只见湖边耸立的块块巨石之上,隐隐约约有许多凹凸不平的花纹,众多大大小小的窟窿眼儿遍布石上。正是这些阴影和窟窿倒影如水,产生了千百骷髅头倒影的奇景,“原来如此,此种天生奇景,倒真让人吓了一跳。”他顿时释然,“这位兄弟如何称呼?这些倒影只是石壁阴影之幻象,并非真实,切莫害怕,乃是天生奇景,世所罕见。”
那灰袍人长长吐出一口气,也不知是松了口气,还是越发紧张,“我姓李……那个……”
陆剑池欣然道:“原来是李那哥李兄,幸会、幸会。”
那灰衣人呛了口气,咳嗽了几声,“好说好说,那……”他顿了一顿,不知突然想到了些什么,硬生生把到嘴边的一句话改为“那太阳快要下山了”……
陆剑池微笑道:“不错,天色已晚,李兄似乎并非武林中人?暮色已浓,为何在此停驻?”
灰衣人“李那哥”目光仍在那山壁和湖水中打量,惭惭地道:“我本想拔几棵薇菜下面条,结果不小心迷路了……”
陆剑池道:“不妨事,我带你下山。”
李那哥欣然同意。两人在天色全黑之前下山。李那哥言道他刚刚搬来此地,房子就在山下不远处的一座村庄之内。陆剑池也正想找个地方落脚打尖,于是同往那村庄而去。
菊花山下的村庄只有寥寥十几户人家,山坳处坡缓草密,纵然是晚上也见长满野菊花,几棵苍劲大树之下搭着几间房屋,村庄之外并无田地。这个地方地处山峦深处,土质不宜耕作,故而村里村外全是一派天然景象,十分怡人。陆剑池和李那哥步入村庄,村里日落而眠,极少有人走动,只有两个皮肤黝黑的顽童蹲在家门口摸黑玩泥巴,惊奇地看了两人一眼,躲回家中。
在泥巴土墙搭起的房屋之旁,一幢两层高的木楼赫然与众不同。陆剑池凝目望去,只见此楼遍体刻有莲花图案,为风吹摇曳之形,心中一凛,这楼……
李那哥眼见他目瞪自己的房子,忙道:“这屋子不是我的。”
陆剑池走到门前,轻抚木楼之上的花纹,“这楼好大的名气,吉祥纹莲花楼,武林第一神医李莲花之住所。李兄,你与那李神医同姓,莫非你就是……”
李那哥连连摇头,“我对医术一窍不通,万万不是什么神医,这屋子也不是我的,我是……呃……那个李神医的亲戚,我是他同村的表房的邻居,李神医在附近山头寻到了一种稀世奇药,正在炼丹。你知道李神医的医术天下闻名,听说他白天为人,夜里为鬼,有时候认识些蛇妖、女鬼,还有木石精怪……”
陆剑池哂然一笑,“传言未免言过其实。原来李神医山中炼丹,现在你暂住此屋,这可是武林中人人人只盼一见的奇楼,你和李莲花是素识?”
李那哥仍是连连摇头,“我和李神医也不大熟……只是住在这里而已。”他指指木楼之中,“可要进去坐坐?”
陆剑池微笑道:“主人不在,还是免了,这里何处可以打尖?”
李那哥四处张望,“我搬来这里不过几天,一向都在楼里做饭,客栈……好像村东有一家,不过这村里的人从来不去客栈吃饭,而且山里也很少有人来。”
陆剑池道:“无妨,李兄如果不弃,和在下一同前去如何?”
李那哥欣然答允。
【二、无尸客栈】
小村的东面,是一处池塘,池塘之畔有一幢黑色小屋,和泥巴土墙并不相同,却是以黑色砖块造就,绿色琉璃虎头瓦,红木大门,门上雕刻八卦之形。天色虽暗,但在陆剑池眼中,那门上沉积数寸的尘土,已是清晰可见。
“看来这里关门已久。”陆剑池道,“不过这客栈倒是奇怪。”他行走江湖虽不甚久,却从未见过门上雕八卦的客栈,何况黑色砖墙,绿色琉璃虎头瓦,这客栈建得坚固豪华,却为何落得关门谢客的地步?如果是因为客人太少,此地偏僻至极,人丁稀少,有谁会在这里投下许多金钱,建起这样一个坚固豪华的客栈?
李那哥伸手叩门,只听笃笃两声,大门微微一晃,却是未锁,“这里好像很久没有人住了。”
“门内有动静。”陆剑池伸手轻推,大门缓缓打开。月光之下,只见门内老鼠吱吱四处乱窜。黑暗之中,张张木质浑厚的桌椅仍旧摆在厅堂之中,桌椅的影子投在地上,依稀可以想象当年热闹的景象。几声清脆的竹板敲击之声,陆剑池一抬头,只见客栈顶上悬挂十来条三寸长的竹板,正随开门的微风轻轻相击,竹板上雕刻着笔画各异的同一个字,那就是“鬼”字。
夜风清凉,客栈大门洞开,风吹入门内,客栈桌椅上积尘飘散,扬起了一股尘雾。李那哥和陆剑池面面相觑,心中不免都是一股寒意悄悄涌了上来。正在寂静之间,客栈破旧的门帘略略一飘,隐约可见门后墙上的斑斑印记。
黑色的斑点印记,莫非是干涸的血迹?陆剑池按剑在手,潜运真力,缓缓往里踏入一步。
李那哥在他背后惭惭地道:“陆大侠……何不白天再来……”
陆剑池轻轻嘘了一声,凝神静听。偌大的客栈之中一直有动静,却听不出来是不是人,好像有个沉重的东西在里面某处移动,移动得很轻微,也可能是衣橱、床铺因年久发出咯啦一声。
他握剑在手,步履轻健,如猫儿般掠过大堂,以剑柄轻轻挑开那扇风中轻飘的门帘。李那哥本不欲进门,见他如此,犹豫半晌,叹了口气,还是跟了进来。
两人凝目望去,只见通向客栈后院的那条走廊墙上,溅着数十点暗色斑点,形似血迹,仿佛曾有什么带血的东西对着墙壁挥过。陆剑池是刀剑的大行家,心中忖道:这痕迹短而凌乱,并非刀剑所留,但溅上的速度快极,如果真是血迹,这受伤的人恐怕难以活命。这古怪的客栈之中,究竟发生过什么离奇的故事?
李那哥凑近对那墙壁看了一眼,“这是什么?”
陆剑池闻声细看,“这是……”只见墙上斑点之中黏着一小块褐色的硬物,陆剑池看了半晌,不知所以。
李那哥喃喃地道:“这好像是一块碎片。”
陆剑池点了点头,“却不知是何物?”
李那哥瞧了他一眼,似乎觉得他甚是奇怪,欲言又止,又复叹了口气,“不管这是什么斑点,总而言之……走廊里什么都没有。”
的确,在这走廊之中一片空荡,除了墙上数十点斑点,什么都没有。陆剑池当先而行,通过走廊,是一个甚大的庭院,阴影迎面而来,却是院中两棵甚大的枯树,几丝微露的光线透过树杈而来,映在人身上就如一张巨大的蛛网。枯树之旁有一口水井,井上的吊桶完好无损,院中八扇大门,楼上四扇大门,一共十二间房间,楼上的第四扇门半开,仿佛已经这样开了很久了。
“奇怪……这个地方人烟稀少,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客栈,十二间房间、花木庭院,都是青砖碧瓦,绝非偶然能成。”陆剑池不得其解。
李那哥顺口道:“说不定几年前这里住着很多人,比现在热闹十倍。”
陆剑池摇了摇头,“若真是如此,这许多人哪里去了?而且既然是客栈,必要有许多人人来人往,这里是大山深处,怎会有诸多行人?”
李那哥道:“说不定许多年前这里就有许多行人……”
陆剑池又摇了摇头,仍旧觉得这客栈处处透着诡异,“明日倒要寻些村民问问。”
他在院中绕行一周,未见异常,缓步走到第一扇门门前,剑柄一推,门缓缓打开,一股浓重的霉味扑面而来。只见门内窗户半掩,纱幔垂地,桌椅板凳俱在,都积满了厚厚的灰尘。李那哥往房中一探,顿时一呆。陆剑池大步走入房中,看着房中奇异的景象,饶是他一身武功,也有些汗毛直立。
房内床榻之前倒着一块板凳,屋梁上悬着一条灰色布条,布条上打着个死结,静静不动。陆剑池伸手一扯那布条,虽是经过多年,布条仍很结实。李那哥跟在他身后,仰看那屋梁。陆剑池一纵而上,轻轻一拨那布条,只见梁上一道印痕。这条灰色布条吊过重物,难道在这房中,竟真的吊死过一人?
他跃身下来,呆呆地出神,脑中千百疑惑,不知如何解答。
李那哥凝视那灰色布条。那布条虽然尽是灰尘,却并未生虫,本来颜色似乎乃是白色,正是一条白绫,但看边缘剪刀之痕,却又似乎是从女子裙上剪下。如果这房中确实吊死过一个人,那尸体何在?如果是有人收殓了尸体,他却为何不收这条白绫和地上这条板凳呢?
转目看去,桌上镇纸尚压着一张碎纸,陆剑池取出火折子一晃,只见纸上留着几个字:……夜……鬼出于四房,又窥妾窗……惊恐悚厉……仅……君……为盼……
“这似乎是一封遗书,或者是一页随记。”陆剑池眉头深蹙,这客栈中的情状大出他意料之外,“看来吊死的是一个女子,并且她的夫君并未回来。”
李那哥颔首,“好像这客栈发生过什么非常可怕的事,逼得她不得不上吊自杀。”
陆剑池沉吟道:“她提到了‘鬼’,外面大堂上也吊着许多‘鬼’字的竹牌,不知这客栈里所说的‘鬼’究竟是怎样一件的事物?”
李那哥瞪眼道:“鬼就是鬼,还能变成什么其他事物?”
陆剑池顿了一顿,“虽是如此说,但总是令人难以相信……”
李那哥叹了口气,“说不定看完十二间房,就会知道那是什么。”
陆剑池一点头,往第二间房走去。
第二间房一片空阔,比之第一间房,少了一张大床,地上床的痕迹宛然,床却不知去向;在门边的梳妆铜镜之下,放着一个铜质脸盆,房内事物简单整齐,虽然积尘却不凌乱,唯有铜盆之中,沉积着一圈黑色的杂质。
李那哥瞧了一眼,喃喃地道:“这……这难道又是血?”
陆剑池摇了摇头,“时过已久,无法辨识了。”
房中再无他物,两人离开第二间房,进入第三间房。第三间房却是四壁素然,可见当年并未住人。纸窗上破了一个洞,质地良好的窗纸往外翻出,风自高处的缝隙吹入。这房间灰尘积得比其他房间都多,也更荒凉。
第四间房位处庭院正中,房门半开半闭,两人尚未走到门口,已看见房门处斑斑点点,又是那形似血迹的黑色污迹。陆剑池胆气虽豪,此时也不禁有些毛骨悚然。
推门开去,李那哥啊的一声叫了出来,缩头躲在他背后,“那是什么东西?”
陆剑池呆了一阵,只觉自己手心冷汗直冒,几乎握不牢剑柄,过了好一阵,才勉强道:“那是一个人影……”
李那哥仍自躲在他背后,“人影怎会是白的?”
陆剑池道:“他本来靠在墙上,一蓬黑色污迹泼上墙壁,这人离开之后,墙上就留下一个人影。”
原来第四间房桌翻椅倒,一片凌乱,就如遭遇过一场大战,对门的墙壁上一个倚墙而坐的白色人影赫然醒目,周围是一蓬飞溅上去的黑色污迹,笼罩了大半墙壁。
陆剑池踏入房中,地上满是碎裂的木屑,纠缠在两件黑色斗篷之上,就如地上匍匐着两只怪兽。其中一件特别地长,撕裂了许多口子。他心中一动,要将木头弄成这般模样,实在需要相当强烈的冲劲,若非此房的主人拳脚功夫了得,便是闯入的人劲道惊人,这屋子主人不知是谁?游目四顾,只见李那哥弯腰自地上拾起了一样东西。陆剑池燃起火折子,两人在火光下仔细端详,那是一个熏香炉,炉上一道深深的痕迹,凹痕又直又窄,绝非裂痕。
“这是刀痕,还是剑痕?”李那哥问。
陆剑池略一沉吟,“这应是剑痕。能在铜炉之上斩出这一剑,出手之人武功不弱,如果连此人也死在这里,这客栈所隐藏的秘密,恐怕十分惊人。”
李那哥微微一笑,“如果是陆大侠出手,能在炉上斩出怎样的一剑?”
陆剑池哈哈一笑,凝神定气,唰的一声,长剑出鞘,白光闪动直往李那哥手中铜炉落下。李那哥吓了一跳,啊的一声铜炉脱手跌落。陆剑池剑势加快,叮的一声斩在铜炉之上,随后袖袍一扬,在铜炉落地之前快逾闪电地抄了回来。只见铜炉之上另一道剑痕,与原先的剑痕平行而留,比之原先那道凹痕略微深了半分,长了三寸。
“看来此地主人的武功与我相差无几。”陆剑池轻轻一叹。他觉得已尽全力,剑下铜炉韧性极强,若是石炉,他这一剑已将其劈为两半。
李那哥摇了摇头,“他的剑痕比你的短,说明入剑的角度比你小,他挥剑去砍的时候,铜炉多半不是在半空中,有处借力,既然出剑的手法全然不同,结果自然也不一样。”
陆剑池点了点头,心中一凛——这位李那哥谈及剑理,一派自然,只怕并非寻常漂泊江湖的读书人,李莲花的亲戚,难道竟是另一位隐世侠客?
李那哥一回头,乍见陆剑池目光炯炯盯着自己,在自己身上东张西望,茫然地回看陆剑池,“看什么?”
陆剑池敛去目中光华,微微一笑,“没什么。”目光自李那哥脸上移开,突地窗外有白影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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