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多病听着这一声敲门声,竟刹那出了一身冷汗。
“请问……青……青天大老爷……在家吗?”一个怯生生、非常微弱的女子声音在门外问。
方多病和李莲花面面相觑,李莲花一声轻咳,温和地道:“姑娘请进。”
大门被缓缓推开,门外站着一个衣裳褴褛、面有菜色的年轻女子。她手里提着一个竹篮,竹篮里一只母鸡,“青天大老爷,请大老爷为我家阿黄伸冤——我家阿黄死得好冤啊——”
方多病看着那只小母鸡,心中一种不妙的感觉油然升起。
那女子看着方多病华丽的衣裳,目中惊惶畏惧之色更盛,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民妇……丽华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孝敬青天大老爷,阿黄留下的银钱只够买只鸡……请青天大老爷为我相公伸冤,伸冤啊!”她趴在地上不住磕头。那只母鸡自竹篮中跳下,昂首挺胸地在方多病和李莲花足前走来走去,顾盼之余尚洒下鸡屎若干。
李莲花和方多病面面相觑,李莲花语气温柔,极有耐心地道:“黄夫人请起,你说阿黄乃是冤死,不知究竟发生了何事?”他对女子一贯特别温柔体贴,方多病却只瞪着那只小母鸡,心中盘算着如何将它赶出门去。
那位衣裳褴褛的年轻女子正是花粉贩子阿黄的妻子,姓陈名丽华,刚从店小二大白那里听说了有大官儿微服私访,便提了只母鸡过来喊冤。“冤枉啊,佘大人说阿黄是溺死水中,但他分明脸色青青紫紫,还七窍流血,用银针刺下,针都黑了,他定是被人毒死的!我家阿黄水性好谁都知道,他是不可能溺死的!青天大老爷明察!要抓住凶手,让我家阿黄瞑目啊!”
方多病奇道:“阿黄是被人毒死的?”
陈丽华连连点头。
李莲花温言道:“原来阿黄竟是被人毒死的,尸体却浮在五原河中,啊,啊,这其中可能有凶手杀人抛尸。黄夫人且莫伤心,我家公子定会替阿黄伸冤,查明凶手。你先起身,把鸡带回去吧。”
陈丽华闻言心里大松,这两位青天大老爷也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威严可怕,看来世上的清官,毕竟还是有的,不禁大为感激,“不不,那只鸡是孝敬两位大人的,我怎么能带回去?”
方多病道:“那个……本官不善杀鸡……”
李莲花截口含笑道:“黄夫人,为百姓伸冤,还天地正道,是我家公子的职责,天经地义。所谓食君之禄,担君之忧,食皇粮者,自然要为天下谋福,所以你这只母鸡,也就不必了吧?”
方多病哼了一声,淡淡地道:“师爷所言不错。”
陈丽华对方多病磕了八个响头,“只要大人们为我相公伸冤,我来世做牛做马,也感激两位大人。”
李莲花啊了一声,“我不是什么大人……”
陈丽华突地转了个方向,也给他咚咚磕了八个响头,“民妇走了。”
她也确实质朴,说走就走,那只母鸡却是说什么也不带走,李莲花和方多病相视苦笑。过了一会儿,那只鸡突然钻入东面柜子底下,方多病只得装作没有瞧见,“阿黄竟是被毒死的?真是奇怪也哉……这件事真是越来越离奇了,喂?李莲花!李、莲、花!”他咬牙切齿地看着俯下身子捉鸡的李莲花,“你能不能不要在我面前捉鸡?”
“不能。”李莲花道。
“明日我送一千只一模一样的母鸡给你,你现在能不能爬回来和本官继续讨论案情?”
“啊……”李莲花已经把那只鸡从柜子底下捉了出来,他拎着鸡翅膀,对着方多病扬了扬,微笑得十分愉快,“这是一只妙不可言的鸡,和你吃过的那些全然不同……”
方多病耳朵一动,骤然警觉,“哪里不同?”
李莲花把母鸡提了出来,“不同的就是——这只鸡正在拉稀。”
“你想说什么?”方多病怪叫一声,“你想说这只鸡得了鸡瘟?”
“哎呀,”李莲花微微一笑,“我只是想说,明天你千万不要送我一千只和这只一模一样的鸡而已。”他在小母鸡身上各处按了按,拔去一处羽毛,只见鸡皮之上有些淡淡的淤青。
突然,噗的一声,那只母鸡又拉了一团鸡屎,方多病啊的一声叫——那团鸡屎里带了些血,“它……它怎么会这样?”
李莲花惋惜地看着那只似乎还正青春的母鸡,“你在小远镇买一千只鸡,只怕有九百九十九只会是这样的,所以你千万不要在这里买鸡送我,好歹也等我再搬次家……这里的风水实在不怎么美……”
“难道那阿黄的老婆居然敢在母鸡里下毒,要谋害巡按大人?”方多病勃然大怒,咬牙切齿,浑然忘记自己其实不是巡按,重重一拍桌子,“这刁民刁妇,委实可恶!”
李莲花微微一笑,“大人莫气,这只鸡虽然不大好吃,但也不是得了鸡瘟。刚才买菜之时,我仔细看过,大凡小远镇村民所养之牲畜,大都有些拉稀,模样不怎么好看,喜欢长些斑点之类的毛病,倒也不是阿黄老婆在母鸡里下毒。”
方多病瞪着那团带血的鸡屎,“你硬要说这只鸡没有问题,不如你就把它吃下去如何?”
“吃也是吃得的,只消你会杀鸡且能把它煮熟,我吃下去也无妨。”李莲花漫不经心地道,“你在这里慢慢杀鸡,我出门一下。”
方多病奇道:“你要去哪里?”
李莲花望了望天色,正色道:“集市,时候不早了,也该去买晚饭的菜了。”
方多病张口结舌,却又说不出什么不对来,当下重重哼了一声,“去吧。”
李莲花面带微笑走在小远镇集市的路上,夏日虽然炎热,但傍晚的风吹在人身上十分舒适。他并没有去买菜,自集市穿过,散步走到了集市边缘的一家店铺门口,扣指轻轻敲了敲打开的大门。
“客官要买什么?”店铺里传来一个沙哑的声音,这是间打铁铺,铺里深处坐着一位老人,满墙挂满打造好的刀剑,闪闪发光,十分锋锐的模样。
“不买什么,只是想问严老一个问题。”李莲花含笑道。
“什么问题?”严福问,“若要问严家当年的珍珠翡翠,咳咳……没有就是没有……”
李莲花道:“就是一个……关于解药的问题……”
严福脸色不变,沉默良久,却不回答。
李莲花很有耐心地看着他,十分温和地仔细问了一遍,“你却没有拿到解药吗?”
严福沉重地叹了口气,沙哑地道:“没有。”他从打铁铺深处慢慢地走了出来,手扶门框,佝偻着背,看着阳光下的李莲花,“三十年来,前来寻找《黄泉真经》的人不少,从无一人看破当年的真相,年轻人,你的确有些不寻常。”他仰起头呆呆看着门外的夕阳,缓缓地问,“我究竟是哪里做错,能让你看穿了真相?”
“我在小远镇也住了不少时日了,这里的村民人也不错。虽然乱葬岗风景不美,但也通风凉快,只是有件事不大方便。”李莲花叹了口气,“那就是喝水的问题。”他前进两步,走近打铁铺屋檐底下,和严福一样背靠门框,仰头看着夕阳,“这里的村民好像从来不打水井,喝水定要跑到五原河去挑水,所以那日我不小心掉了两钱银子下‘窟窿’,发现底下有水,实在高兴得很。”
严福嘿了一声,“你想说你挖‘窟窿’不是为了《黄泉真经》,而是真要打井?”
李莲花歉然道:“不错。”
严福淡淡地道:“那‘窟窿’底下,其实也没什么好瞧的。”
“‘窟窿’底下的情形……”李莲花又叹了口气,“下到底下的人都会瞧见尸骨。既然‘窟窿’只有人头大小的口子,表层的黄土被人多年踩踏,硬得要命,那当年那些尸骨又是如何进入其中的?这是常人都会想到的疑问。但其实答案很简单,那水中有鱼骨,证明‘窟窿’里的水并非天上掉下来的雨水,那些水必定和河道相通,否则不会有如此多的鱼。所以阿黄摔下水中之后失踪,尸体在五原河中浮起,半点也不奇怪。他不幸摔入潜流河道,随水冲了出去。”
严福嘿了一声,“说来简单,发觉那底下尚有河道的人,你却是第一人。”
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然而问题并不在人是如何进去的,问题在于,人为何没有出来?”
严福目中光彩微微一闪,“哼!”
李莲花道:“既然人是通过河道进入‘窟窿’的,那‘牛头马面’被分出来的半个为何没有出来?他被从兄弟身上分出来以后,显然没有死,非但没死,他还往上挖掘了一道长长的洞口,又在洞内铁门那里留下了许多抓痕,但他却没有从河道逃生,这是为什么?”
严福淡淡地反问:“为什么?”
李莲花道:“那显然是河道无法通行的缘故。”
严福不答,目光变得有些古怪,静静地盯着打铁铺门外的石板,像他如此一个佝偻的老人,流露出这种目光的时候,就仿佛正在回忆他的生平。
“河道为何会无法通行?”李莲花慢慢地道,“那就要从阿黄的死说起。阿黄摔入河道,依他夫人所说,阿黄水性甚好,那么为何会溺死?又为何全身青紫、七窍流血?就算是寻常村妇也知……七窍流血便是中毒。”他侧过头看了严福一眼,“‘窟窿’底下全是鱼骨,‘牛头马面’死在洞内,阿黄通过河水潜流出来,却已中毒溺水而死,那很显然,河水中有毒!”
严福也缓缓侧过头看了李莲花一眼,“不错,河水中有毒,但……”他沙哑的声音沉寂了一会儿,没再说下去。
李莲花慢慢地接口,“但你当年,并不知情。”
严福的背似乎弯了下去,他从门内拖出一把凳子,坐在了凳子上。
“‘窟窿’底下的水中,为何会有毒?毒是从哪里来的?”李莲花看了严福一眼,仍旧十分温和地说了下去,“这是阿黄为何会淹死在五原河中的答案,但‘窟窿’底下的疑问,并非只有阿黄一件。”他缓缓地道,“毒从哪里来,暂且可以放在一边。有人从潜河道秘密来往于小远镇外和这个洞穴之间,显然有些事不寻常。是谁、为什么、从哪里要潜入这个洞穴?那就要从‘窟窿’的怪声说起。”
李莲花伸出手指,在空中慢慢画了一条曲线,“‘窟窿’在乱葬岗上,既然是个‘岗’,它就是个山丘,而‘窟窿’顶上那个口子正好在山丘迎风的一面,一旦夜间风大,灌入洞内,就会发出鬼哭狼嚎一般的声音……‘窟窿’虽然很深,下到底下几有十几丈深,但因为它的入口在山冈顶上,所以其实它的底并没有像人们想象的那么深入地下,而在这里……”他的手指慢慢点在他所画的那个山丘的山脚,“也就是乱葬岗的西面。而乱葬岗的西面是一个水塘,因为水塘的存在,让人更想不到里面那地狱般的洞穴,其实就在水塘旁边。”
严福的脸上泛起了轻微的一阵抽搐,黯哑地咳嗽了几声。
只听李莲花继续道:“而水塘旁边,当年却不是荒山野岭,而是小远镇一方富豪,严青田的庭院。”
严福脸上的那阵抽搐骤地加剧了,“你怎知道那当年是严家庭院?”
“池塘边有一棵模样古怪的树。”李莲花道,“当年我曾在苗疆一带游历过,它叫‘剑叶龙血’,并非中原树种。既然不是本地原生的树木,定是旁人种在那里的,而这么多年以前,自远方搬来此地居住的外人,不过严家而已。”
严福突然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咳咳……咳咳咳……”
李莲花很是同情地看了他一眼,目光移回自己所画的那座“山”上,语气平和地继续道:“既然严家庭院就在‘窟窿’之旁,在‘窟窿’之旁还有个水塘,我突然想到——也许自河道潜泳而来的人最初并非想要进入‘窟窿’,而想进入的是严家的水塘——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地出入严家庭院,不被任何人看见。”他悠悠地望着夕阳,“严老,我说的,可有不是之处?”
严福的咳嗽停了下来,过了一会儿,他黯哑地道:“没有。”
李莲花慢慢地道:“而阿黄失踪之后,那水塘里泛起的红色证实了水塘和‘窟窿’是相通的——那红色的东西,是阿黄收在身上尚未卖完的胭脂。”他顿了一顿,“如此……‘窟窿’里的尸骨就和严家有了干系,而严家在数十年前发生了一起离奇的命案。”他的语气在此时显得尤为温柔平静,就如正对着一个孩子说话,“严夫人杨氏持刀砍去严青田的头颅,驾马车逃走,严家家产不翼而飞,严家管家却留在此地数十年,做了一名老铁匠。”
“不错。”严福不再咳嗽,声音仍很沙哑,“丝毫不错。”
李莲花却摇了摇头,“大错特错,当年所发生的事,必定不是如此。”
严福目中流露出一丝奇光,“你怎知必定不是如此?”
李莲花道:“在‘窟窿’之中,有一具模样古怪的尸体,双头双身,而仅有双腿。武林中人都知道,那是‘牛头马面’的尸骨。‘牛头马面’是‘阎罗王’座下第一大将,他死于‘窟窿’之中,小远镇上却从未有人见过这位形貌古怪的恶徒,那说明,‘牛头马面’是潜泳而来,‘窟窿’是个死路,那么他潜泳而来的目的地,应该本是严家白水园。”
严福道:“那又如何?和当年严夫人杀夫毫无关系。”
李莲花道:“‘牛头马面’是武林中人,又是黄泉府的第一号人物,他要找的严家,自然不是等闲之辈。黄泉府也姓‘阎’,严家也姓‘严’,严家的庄园,叫作‘白水园’,‘白水’为‘泉’,我自然就要怀疑,严家是否就是当年武林之中赫赫有名的‘黄泉府’。”
严福冷冷一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严家若就是‘黄泉府’,那严青田自然就是‘阎罗王’,那么严夫人如何能将‘阎罗王’砍头?”李莲花微微一笑,“难道她的武功,比‘阎罗王’还高?”顿了一顿,他继续道,“严家若不是‘黄泉府’而仅是不会武功的寻常商贾,严夫人一介女流,又是如何砍断严青田的脖子的?你我都很清楚,人头甚硬,没有些功力,人头是剁不下来,也拍之不碎……除非她对准脖子砍了很多刀,拼了命非砍断严青田的脖子不可。”看了严福一眼,李莲花慢吞吞地道,“那不大可能……所以我想……砍断严青田脖子的人,多半不是严夫人。”
“她若没有杀人,为何要逃走?”严福道,坐在凳子上,他苍老的身影十分委顿,语气之间,半点不似当年曾经风光一度的严家管家,更似他根本不是当年严家的人。
李莲花叹了口气,“她为何要逃走,自是你最清楚。你是严家的管家,大家都说你和夫人之间……那个……关系甚佳……”
严福本来委顿地坐在凳子上,突然站起,那张堆满鸡皮、生满斑点的脸上刹那变得狰狞可怖,“你说什么?”
李莲花脸上带着十分耐心且温和的微笑,“我说大家都说,严福和严夫人之间……关系甚佳……有通奸……”
他一句话没说完,严福本来形貌深沉,语言冷漠,突然向他扑来,十指插向他的咽喉,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就如突然间变成了一头野兽。李莲花抬手一拦,轻轻一推,严福便仰天摔倒,只听扑通一声,他这一跤摔得极重。李莲花脸现歉然之色,伸手将他扶起。严福不住喘气,脸上充满怨毒之色,突然强烈地咳嗽起来,“咳咳咳……咳咳咳咳……”
他咳个不停,李莲花却继续说了下去:“……之嫌。”严福强吸一口气,骤然震天动地地道:“不要在我面前说起那两——”
此言一出,他自己蓦地一呆,李莲花已微笑接了下去,“哦?不要在你面前提起严夫人和严福?难道你不是严福……你若不是严福,那么你是谁?”
严福狰狞怨毒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