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看见站在门口的鬼。
那站在前门的长发鬼僵在门口……有那么片刻,它似乎气得全身发抖,顿了一顿,随即它轻悄地跟在李莲花身后,无声无息地进了宗政明珠住的客房。
李莲花回房以后先把蜡烛点了起来,门窗关好,想了想,还把门窗都锁了起来,好像真的很怕鬼。门窗全都锁死之后,他舒了一口气,很放心地吹灭了蜡烛,爬上床去,用被子把自己严严实实地罩住,开始睡了。
过了半个时辰,长发鬼幽然从屋梁飘下——它早在李莲花进门的同时就跟了进来掠上了屋梁,李莲花慢吞吞地点蜡烛、关门窗、锁门时,早给了它许多时间在屋梁上藏好。它无声无息地走到李莲花床边,缓缓对床上罩得严严实实的人提起了一小截闪烁寒光的东西,接着缓缓地沉下手肘。
“云姑娘。”被子里突然冒出了人声,而且说话的人心平气和,没有半分吓人的意思,即使那长发鬼听得全身一颤,“宗政公子今夜不在。”
长发无头鬼倒退两步,手肘一沉,那小截寒光闪烁的东西猛地往床上人插了下来——夺的一声插入床板,它收肘回拔,屋里寒光一闪——那寒光闪烁的东西竟是连鞘的一柄匕首,外鞘卡在床上,唰的一声正好拔刃出鞘,反手切向李莲花颈项!这一拔一切动作凌厉敏捷,绝非庸手。李莲花仍然蒙在被子里,长发鬼匕首寒刃堪堪带风划到颈项,突然被子鼓起一块,有个不轻不重的力道在它持匕首的手腕处一敲,咚的一声,那匕首脱手而出斜飞三尺,钉在门板之上。
啊的一声,那长发鬼大吃一惊,脱口惊呼,这一惊呼,已显出了女子声气。
李莲花的声音透过被子,“云姑娘……”似乎显得有些无奈,“斯文一点。”不知为何他就不从被窝里钻出来,只躲在里面说话,“宗政公子今夜不在,我有件事和云姑娘商量。”
长发鬼低下了头,突然轻悄地转身,快步往门口走去,正想推开房门逃走,却赫然发现房门已锁——宗政明珠所住的客房,里外两面都可以用金锁锁住,定要钥匙才能打开的。“它”蓦然回身,拔起门上的匕首,目光有些惊恐地看着李莲花,床上那一团貌似可笑的凸起,在它眼里可怖非常——今夜竟是鬼掉进了人的陷阱之中。“它”只听李莲花柔声道:“今夜云姑娘想必打扮得不合心意,我就不看你了。”
长发鬼一怔,浑身似起了一阵颤抖,突然扯下乱发,脱下外衣,“你……可以把被子拉下来了。”她冷冷地说,眉宇间还未脱惊恐的神韵,声音有些发颤。
李莲花缓缓把被子拉了下来。在他拉下被子的一瞬间,云娇突然有一种错觉,那是一张……并不让人感觉到恐惧的温和的脸,可是给她这种错觉的却是……她仿佛曾经在哪里见过这张脸……所以不会害怕——在看到李莲花的瞬间她全身都放松了,背靠着门板,深吸一口气,眼泪无缘无故滑过脸颊,掉了下来。
房里一阵安静,不知为何李莲花没有先开口,云娇突然颤声说:“不是我……”
李莲花微微一笑,“我知道。”
她全身都软了,顺着门板缓缓坐倒在地,“你……怎么可能知道?”
“玉姑娘被人震断肠子,骨骼却未碎,该是被人以劈空掌力击中小腹所致,云姑娘武功不弱,但并不擅内力。”李莲花以一种愉快谈天的语气微笑说,“杀死玉秋霜的凶手当然不是你,但是……”他顿了一顿,缓缓地说,“玉秋霜是怎么死的,想必云姑娘很清楚。”
云娇的脸色苍白,一言不发。只听李莲花微笑道:“我想和云姑娘商量的事,就是姑娘能不能告诉我,她究竟是怎么死的?”云娇缓缓摇头,坚定摇头。李莲花慢慢地说:“云姑娘……这很重要。”
“我只不过今夜穿了件男人的衣服,你从哪里看出我知道?霜儿她……她本就是被鬼所杀,死在小棉客栈……与我何干?”云娇胸口起伏,态度突然强硬了起来,方才被李莲花一声“云姑娘”惊扰的情绪渐渐平复,“没有人杀人……从来就没有人杀人……我更没有杀人……”
“是吗?”李莲花叹了口气,“从程云鹤告诉我碧窗有鬼杀人一事,我就知道云姑娘脱不了干系,昨日在这里看到鬼影,听到鬼歌,更加证实了这事。”
“胡说八道……”云娇脸色苍白,“你只不过听了夫人胡说,她一向不喜欢我……”
李莲花看着她,叹了第二口气,“云姑娘,你忘了?从小棉客栈到玉城,程云鹤逃亡江湖,玉城主下令追杀致鸡犬不留,当夜在客栈的剑士又全都被玉城主逼杀殆尽,唯一‘可以’活下来的人,只有你一个。”他缓缓抬起视线,看着云娇的眼睛,“碧窗鬼影,从小棉客栈到玉城客房都曾出现,在这两个地方都待过的人,只有你一个。”
“那又如何?”云娇死死咬着嘴唇,“是鬼……鬼的话,也可以的,我没有杀她。”
他看着她展颜微笑,似乎很能容忍她这种挣扎抵抗,“是鬼的话,不会骗人。”
她的脸色瞬间死白,“骗……人……”
“碧窗有鬼杀人一事,最离奇的不过是玉秋霜的尸体突然出现在程云鹤的货箱中,鹤行镖行虽然不是高手云集,却以信用扬名江湖,颇受敬重。”李莲花温言说,“程云鹤是不会骗人的,他说货箱没有人碰过,那就是没有人碰过——在装满贵重珠宝、从来没有别人碰过的箱中突然出现玉秋霜的尸体——听起来是件无法解释的事,但其实很简单,”他对着云娇微笑,“只要想通一点就知道玉秋霜是怎么进货箱的。”
云娇在脸色变得死白之后,刚才强硬的气势渐渐软了,“什么?”
“程云鹤是老实人,并不表示人人都是老实人。”李莲花保持着平静而愉快的微笑,“程云鹤是不会骗人的,云姑娘却是会骗人的,只要想通这一点,其实这件事并不奇怪。”
她闭嘴了,默默听着。只听李莲花继续说了下去,“鹤行镖行的人并不知道当夜玉秋霜在小棉客栈,他们看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是吗?”云娇僵硬了一下,点了点头。
“当夜在场的玉城剑士护送玉秋霜回玉城之后,也已经全都死了,是吗?”李莲花又问。云娇又点了点头。“那么,其实程云鹤并不了解玉秋霜当夜的情况,玉城剑士以训练有素闻名,玉秋霜突然死去,也不会对旁人讲述当晚的情况。根据玉秋霜的尸体在半月之内就被送回昆仑山计算,他们一定是日夜兼程立刻赶回了……可惜的是一回城就因为玉城主发狂一事而全部死去,”李莲花缓缓地说,“那么……江湖上传说的、程云鹤得知的关于当夜玉秋霜究竟是死是活、在还是不在——都是由她的闺中密友,云姑娘你说的……证人也只有你一人——如果云姑娘在说谎呢?”他的眼睛看着云娇的眼睛,“那天晚上,玉秋霜究竟如何,有谁知道?”
云娇不答,整个人已经痴了。
“如果你在说谎,那么事情显而易见——玉秋霜一开始就在程云鹤的货箱内。”李莲花一字一字地说,语气温和,并不激烈,“既然箱子没有被换过,也没有人碰过那箱子,那箱子就是原来的箱子,只不过在那天晚上发现了尸体而已,整件事便一点都不奇怪了。”
“我要是没有骗人呢?”她低声问。
“那就是世上真的有鬼。”他回答,“我怕鬼,所以我不信。”
“她……也不可能在程云鹤的货箱里的,她根本不认识他……”云娇无力地说。
“她不过是被托给程云鹤的十六箱货物中的一箱,”李莲花说,“镖主本是来自玉城,玉秋霜人在箱里毫不稀奇。”
“你怎么知道镖主来自玉城?”她突然脱口失声问,脸上露出了极其惊骇的表情——要是说其他的事可以用推论和猜测解释,但这件事怎么可能凭空猜出?
她这一声尖叫,无疑确定了镖主来自玉城。李莲花一笑,“昆仑山出产白玉,山上的石头多是砾石,中间夹带玉石矿脉,玉城建在玉矿之上、冰川之旁,城内的石头更与别处不同。用来压箱底的石头和玉城主花园里的石头一模一样,十六箱货物中十箱装满了金银珠玉,若不是玉城托镖,难道是皇帝托镖不成?”
“那……”她咬住了嘴唇,失色的唇在颤抖。
“玉城富可敌国,或者是太富可敌国了些。”李莲花很温柔地看着她,“十箱珠宝即使对于高官富豪来说,也实在是太多。我不知道托镖之人是谁,但那不重要,”他缓缓地说,“重要的是……这批红货来自玉城,玉城不可能不知,玉秋霜之事你说了谎,还有和你一起出现的碧窗鬼影……那些萤火虫……云姑娘,那不是鬼,鬼不必假扮鬼火——和鬼自己。”
她低头看自己穿的一身黑衣和掷在地上的一蓬乱发,眼泪突然又一滴滴掉了下来。
“玉秋霜不是你杀的,你在替谁遮掩,为谁装神弄鬼?”李莲花微笑说,“其实只要明白玉秋霜并不一定死在小棉客栈,就很容易明白你在为谁遮掩,但是我希望云姑娘不要因此决意顶罪。”
云娇缓缓低头,“你既然这么聪明,什么事都能看破……你去抓住凶手就好。”
李莲花摇了摇头,“自玉秋霜死后,所有装神弄鬼的事都是云姑娘在做,不是吗?包括今夜杀李莲花,都是云姑娘亲自来——你保护的人并没有打算和你一起涉险,你明白吗?”
李莲花的眼神和语气都很温和,那是一种非常内敛的和气,他并没有咄咄逼人的意思。
云娇怔怔地看着他。她一直觉得这个时候的李莲花很眼熟,仿佛在哪里见过他……但是她怎么可能见过他呢?又或者只是曾经看过非常相似的侃侃而谈,以至于她一直没有感受到太深的恐惧。
“你……我好像在哪里见过你……”她喃喃地说,“你明白吗?你明白吗……我当然明白……可是我……可是我……”
“你愿意替他死?”李莲花问。
她泪珠盈盈,“我不知道,也许是。”
李莲花凝视着她,看了好一阵子,喃喃地道:“玉城财宝,果然害人不浅……我很困了,”他突然把被子拉上盖住头脸,“夜深了,姑娘也该回去了。”
云娇愕然。他把她锁在房里说了半天,看破她装神弄鬼,不把她擒住交给玉红烛,却下逐客令?顿了一顿,她竟然不是惊恐、放松,而是尴尬,“门……锁了。”
李莲花的声音从被子下传来,“啊……锁了,但是没关啊。”
没关?她愕然看着锁死的大门——果然金锁锁得整整齐齐,门缝间上中下三条门闩都没插上,锁的另一头根本没扣在门板上,只是虚掩而已。一时间她不知该惊、该怒,还是该哭、该笑?她只得怔怔地推开门,行尸走肉般走了出去。
【五、一代神医】
距离“见鬼”之夜已经过去七八天了,从那夜以后再也没有看到鬼影或听到鬼歌。云娇当晚虽然走出了宗政明珠那间客房,但很快被玉城剑士发觉她穿着古怪的衣裳,神情恍惚,形迹可疑,当晚就被玉红烛关了起来。云娇在玉红烛严刑拷打之下仍是什么都没说,这让李莲花遗憾得很。
这已是玉穆蓝服用李莲花那六味杂草汤第八天了,病情仍然未见好转,仍旧是呆若木鸡,对身边人事茫然无知。玉红烛在李莲花拔杂草的时候就隐约猜到这并不真是什么“奇药”,但李莲花既然说玉穆蓝要服下,她仍旧每日照旧浸泡、端一碗给玉穆蓝喝。
这六味杂草汤究竟有什么“奇效”?不止玉红烛,大家都疑惑得很。但就在第九天,玉穆蓝的疯病突然好了。
第九日早晨,玉穆蓝的房门开了。那位昨日还目光呆滞的病人,今天早上开门出来的时候身着紫衣,精神饱满,神采焕然。当人精神一振的时候,果然和病时不同,玉穆蓝此时看来修伟颀长,浑然是一位风度翩翩的中年书生,眼若寒星,鼻若悬胆。
他对发狂之后发生的一切茫然不知,既不知道他纵火焚烧玉城,也不知道他竟下令要护送小姐回城的五六十剑士全部自尽。他听到这些消息之后大恸,在死者坟前眼泪潸潸而下,悔恨不已。
玉红烛心下叹息,不敢让他看见玉秋霜死状可怖的尸体,只劝他精心休养,照顾自己。而李莲花赶来为玉穆蓝查看病情之后,却只在喃喃自语为何药物到第九日才生效?真是奇怪也哉、不可思议!
早饭之后。
“夫人抓住云娇之后,当真没有查出究竟是何人指使她假扮鬼怪,在玉城内装神弄鬼?”玉穆蓝听说了云娇被擒的经过之后,奇怪地问,“难道城内种种古怪离奇之事,都是云娇一人在暗中作怪?她和霜儿是好友至交,怎么可能做下这等事?”
“她和霜儿一样痴恋明珠,霜儿若不死,她怎可能得到明珠的心?”玉红烛冷冷地道,“霜儿之死,断然就是这个贱人搞的鬼,杀了我的女儿,居然还胆敢装神弄鬼,到我玉城作怪!好大的胆子!”
“她杀了霜儿?”玉穆蓝失声问。
“她半夜三更到李先生房里装神弄鬼,出来的时候被剑士所擒,哪里还有假?”玉红烛冷笑,“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小贱人竟然敢在玉家犯下这种滔天大罪,若不将她像霜儿一般火焚而死,我不配当这个娘!”
玉穆蓝目中露出怨恨之色,“夫人,不如今日午时,我们便处置了她,为霜儿报仇雪恨!”
玉红烛点了点头,“我正是这个意思,她并未受人指使,装神弄鬼全是她一人所为,那天晚上还想谋害李先生,幸好被李先生挡下赶了出来。”
玉氏夫妇认定云娇是杀死玉秋霜的凶手无疑,就在说话之间,门口有白影一晃,一名白衣剑士赶到门口,“城主、夫人,属下有要事相报。”
“什么事?”玉红烛微有愠色。
“宗政公子回来了。”白衣剑士道。
“宗政公子回来了也是要事?”玉穆蓝也是愠怒,宗政明珠自从和玉秋霜有了婚约之后常常住在玉城,在城中已不算客人,“宗政公子回来了”算什么要事?竟要打搅他们夫妻谈话。
“不,城主、夫人,宗政公子被人用枷锁铐住,被‘捕青天’押进来了!”白衣剑士素来冷漠的语调中充满了惊骇,“还有‘花青天’也来了……”
玉红烛和玉穆蓝都是全身一震,面面相觑,脸上忍不住流露出极度的惊愕之色,“怎会——”
当今朝廷之中,有两位朝臣,位属大理寺,代圣上巡查天下刑案,一位号称“捕青天”卜承海,另一位号称为“花青天”花如雪。这两人曾经抓过十一位皇亲国戚,杀了九人,流放两人,是朝野之间都十分忌惮的人物。
这两个人竟然押着宗政明珠进玉城来了,这还不是让朝野江湖震惊的大事?玉红烛和玉穆蓝双双一拍桌面,腾身而起,身形皆是矫如飞燕,直扑玉城大殿之中。
玉城大殿之中,仍旧金碧辉煌,宗政明珠被人点了穴道,脸色惨白地站在殿中。他身后站着两人,一人身材高大,一人身材瘦小。两人都穿着官袍,一人只嫌官袍太小,一人只嫌官袍太大,衣冠都不甚整齐,有些滑稽可笑,但正是如此让人一眼认出,这两人正是“捕花二青天”——卜承海和花如雪。
见到玉红烛和玉穆蓝双双落地,长得又矮又瘦,皮肤黝黑,有三角眼和老鼠鼻的花如雪冷冷地问:“可是你们二人报称此人杀人?”
玉红烛和玉穆蓝再次愕然,玉红烛心里惊骇非常,“这位公子乃是当朝宗政丞相之孙,两位大人是不是抓错人了?”玉穆蓝却是大叫一声,“明珠!难道是你杀了霜儿?”
花如雪皱了皱眉,卜承海也是一怔,从怀里抖出一张字条,“难道不是你们夫妇报称此人杀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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