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对先前所说的话有修改或补充,若是没有,就可以让他和常娘娘、常天亮见上一面。常守义马上改口,说先前所说的话,都是因为被打怕了,没办法瞎编的。
小曹同志还是那样风度翩翩不恼不怒,清清楚楚地点出一串人名,问他为何要这样编, 为何又不这样编。
常守义来劲了,开口就说杭天甲:“我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头一个就说杭天甲,当然不是因为他自己开枪打自己。你们的人都走了,我才想出来,杭家人个个是好汉,只要日后我对他说清楚原因,就不会有没完没了地冤冤相报。再说,恋爱研究会大小也是一个组织,当头的总得有点声望。之所以我要说杭天甲,完全是出于对他的佩服。麦香是我第二个想到的人。说实话,哪怕她嫁给了傅朗西,我这心里还没放下对她的喜欢。你们想想,傅政委在武汉当副官那么多年,做婊子的,当小老婆的,什么样的漂亮女人没见过,到头来却被麦香迷得差点连性命都赔进去,可见麦香是女人中最有本事的。这还不是我要将麦香扯进来的根本原因。
不管招供谁,首先得想想自己的死活因果。”常守义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说麦香欠自己一样人情,那时麦香前夫还没被马鹞子的人杀死。麦香在西河里洗被子时,被几个溃兵缠住,是他大着胆,上前拉着麦香往对岸跑,并且顺手将正中间的桥板扔进水里。因为是冬天,溃兵怕冷,没有下水追过来。等到回家时,常守义又下到水里,将麦香背过河。为这事,麦香说要感谢常守义,但什么也没做。“所以我就想,万一你们真的将麦香杀了,她也不好意思做鬼麻烦我。你们一定还想知道我为什么不说傅朗西,这个道理很简单。我先说了麦香,就不能再说傅朗西了,我不做这种连窝端的事。”
一对夫妻也好,一家人也好,常守义绝对只说一个人。他要五人小组照着名单细细查一遍。
若是他先说了傅朗西,就一定不会说麦香的。可惜麦香被他说在前了。常守义还认为,杭九枫天生是马鹞子的对手。往日杭家,老大老二老三老四全在,也只能与马鹞子拼个平手。只有杭九枫,论狡猾,论心眼,论凶狠,马鹞子都比不过他。他还是个硝狗皮的高手。马鹞子是苏维埃的死敌,常守义是苏维埃主席,所以,他要替苏维埃事业留条后路。“杭九枫不能说,我就说了阿彩。她那样子若不是恋爱研究会的谁也不相信!不瞒你们说,恋爱研究会是假的,恋爱研究会的名字却是真的,它是董先生取的!这么文雅的东西,也只有他能想出来。当时就有人说,一听这名字就觉得与三青团有点关系。这是多么好的罪名呀,是不是?闹革命的人只能研究出生入死。说实话,我也不喜欢大家都来研究恋爱。当笑话说是可以的,身为副政委的董重里在这件事情上,没有掌握好原则。开口闭口,不是气质就是风度,不是浪漫就是潇洒,在这些问题上,我们能同那些住在城里的家伙相比吗?这是长他人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刚刚说到董重里,常守义突然卖起关子来。
小曹同志皮笑肉不笑地问他,是不是怕往后没有人说书。
“你们看看,都出血了。这辈子我就没咳嗽过。爱咳嗽的傅政委笑话我,说猪都咳嗽,只有牛不咳嗽。”常守义吐出一泡血痰,继续说,“小曹啊小曹,你又错了。你说我怕没有人说书是不对的,全天门口只有一个人,听说书也无所谓,不听说书也无所谓,这个人就是我。
若是我儿子的眼睛没瞎,我才不会让女人做主,送他去学说书。按我的心性,第一个要供出来的就是董先生。往日董先生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隔三差五就要编些好吃懒做的人的说书帽说给大家听,我心里早就有气。我没有供出他,是因为我家里的女人简直将董先生的说书当成了半条命,万一我过不了肃反这一关,怕她日后不肯到老子的坟头上烧香,从头忍到尾,忍了一百多人,到底还是没说。”
常守义的话在风里飘来飘去。小曹同志终于露出真面目:
“不要以为你布下这些迷魂阵能蒙蔽所有人。别人看不清,张主席看得清,我也看得清。
你将董重里扯进来,我也不会相信的!还有阿彩!他们对张主席很忠诚,你休想借刀杀人,我不会上当,做亲者痛仇者快的糊涂事!”
常守义的反复既没有挽救自己,更不能将其他人从充斥着鬼魂的山坳里拉回来。月白风清的半夜,睡得正香的常守义被一阵杂乱的脚步声惊醒。不等有人来唤,他已站起来。听完死刑判决书,看着喝过酒的杭九枫拎着刀,轻盈地出现在草棚前,常守义顾不上胸痛肺痛,将力气攥足了,叫得比杀得半死的猪还凶:
“换个人!换个力气小点的,刀钝一点的。杭九枫的刀太快,力气太大,我不想死这么快。你们多砍我几刀吧,多砍一刀,我就多活一刀的时间。我是真的不想死,我也想听董先生的说书。只要不死,让我一天到晚听小曹同志的报告,一天到晚跟着你们肃反,也心甘情愿。”
杭九枫没走向常守义,他不喜欢杀一个怕死的人:
“听你的话,是不是想要常天亮来?他那手生得像女人,莫说人脖子,就是让他砍拔了毛的鸡颈,也得三天三夜。”
圣天门口 四八(3)
树林的缝隙里有些月光,常守义百般懊悔地冲着出现在草棚门口的人说:“没长眼睛的儿子反而比长了眼睛的老子看得清楚。可惜我没听他的话,三十六计走为高。”进来的人接着他的话说:“这就叫黄巢杀人八百万,在劫的个个难逃。”昏暗中的山路很不好走,常守义跌得额头都破了。崎岖的山路没有按照常守义的希望一直延伸下去,很快就在火光纷纷的山坳里中断了。望着挂在高天上的弯弯的蛾眉月,常守义又一次希望送自己上路的屠刀,像月亮一样可望而不可及。常守义的梦想最后还是实现了,为他行刑的人不是杭九枫。常守 义从没见过这个人,只知道他是一个与牛贩子一样说话的北方人。山坳里烧着很大的两堆火,常守义看出了行刑的位置,不用别人推拉主动走了过去。
三刀没被砍倒的常守义将北方人吓苕了。
“我晓得你是好人,早死早托生,反而是好事。”
只顾嘟哝忘了动刀的北方人被督阵的五人小组拖到一边。
取而代之的是刚刚亲手杀了杭天甲的杭九枫。
“九枫,还是你来吧,帮我一个忙。”
砍在脖子上的三刀让常守义痛不欲生。
杭九枫不想插手管别人的闲事,他要常守义再忍两下。
“我连一下都忍不了。实话对你说吧,你二父是我杀的!”
“莫使激将法,不灵的。”
“信不信由你,马镇长也是我杀的,与你们杭家无关。”
“真的?你没说假话?”
“这个时候,说假话有屁的用处。”
“你这守桥的家伙,好不容易当上官,可惜屁股没坐热。”
杭九枫觉得全身上下有血在涌,话音未落,常守义便轰然倒地。杭力枫仍然冒着刀刃碰在石头上变成锯齿的风险,冲着地面又补了一刀。
圣天门口 四九(1)
冬至过后蛾眉月弯得最好的那天半夜,从马鹞子手里夺回来后一直置闲的铁沙炮轰然作响。第二天早上,天门口上下都在传闻,杭天甲被铁沙炮一炮轰得粉身碎骨。与许多人想像的大不相同,杭天甲的死,并非标志着有口皆碑的杭家英雄史的没落,而是将多少年天门口人对闻之生畏的人的称呼换成了:五人小组。
抓杭天甲,捆杭天甲,一绳一索都由五人小组挑选的人来做。因为担心先前留下的一 个连无法控制拥有十几支冲锋枪的独立大队,管团长又从县城里带来一个连。
他在几挺机枪的掩护下,站得高高的,大声命令在河滩上演练战斗阵形的独立大队,以班为单位架好枪,徒手集合。
作为演练的总指挥,他看着五人小组不怀好意地走过来,不等他们示意,便主动取下别在腰间的手枪,倒着递过去,再将冲锋枪的弹匣卸下来,同样倒着递过去。然后他转身对独立大队的人作了一个揖,不慌不忙地说:“扛枪舞刀就是为了护家报仇,不护家不报仇,只为了吃军饷,就是给我一门水桶粗的大炮也没意思!”五人小组用的是擒贼先擒王之法,暂时没有碰常守义招供的一中队和二中队。
四肢被捆的杭天甲也被关在小西山上的一座草棚里。
埋在树林间空地里的香木已经起窖,用不着再担心长了几年的茯苓会被野猪乱拱乱啃地糟蹋了,新香木要到春天才开始下窖,这种只在看茯苓时才有用的三角形草棚,自然而然地变得又破又乱。山上散放的牛身上痒了,就靠在草棚上蹭来蹭去,把草棚的三个角挤掉了一个。在破草棚上面,就是戒备森严的关老爷庙。
不等审讯,杭天甲就将自己开枪打伤自己的情形全说了。正式审讯时,杭天甲还是不改一个字:交通员奉命来调独立大队北上,与封建王朝大军进京勤王没有两样,说到底就是皇帝怕死,怕别人取了自己的江山。至于五人小组迫切想了解的所谓与常守义等人暗中参加第三党、成立恋爱研究会等等,他一概否认。五人小组没有对杭天甲用刑,他们和董重里一样相信,天下硬汉最不怕的就是硬对硬。
让杭九枫去草棚里规劝杭天甲是董重里的主意。
董重里还说,杭九枫一定会要求说书给杭天甲听。
五人小组采纳了董重里的建议,也同意了杭九枫的请求。
董重里却不想去给杭天甲说书:“你们应该清楚,杭天甲用自残来抗拒命令的事,也是我在信中告诉张主席的。”五人小组认为那件事董重里做得非常正确,心正不怕影子歪,越是到了关键时候,他越应当理直气壮地面对杭天甲。如果没有五人小组,董重里也许不会有此时此刻的犹豫。有了五人小组,董重里心里反而不踏实。
董重里的表现令五人小组感到惊讶。他们希望董重里能去,他们说话的语气,与逮捕人审讯人时没有什么不同。
董重里明白自己必须去。
在路上,杭九枫看懂了他的沉重:
“你也不要为我父的事增加负担,这么多年来,杭家大部分人都是死于非命,对于我们来说,凡是死都算寿终正寝。”
望着囚禁在草棚里的杭天甲,董重里心里泛起一股酸楚,说书时不该有颤音的地方也有颤音冒出来。“水牛犁田,黄牛犁地,若是人在世上作孽,来生就要吃草驮犁。”四句唱词儿一出口,手脚被捆得紧紧的杭天甲大叫了三声好。董重里低头挥着鼓槌,用眼角睃着杭天甲。董重里很久没有说书了,手有些生,一锤锤地敲得很重。杭天甲大叫过瘾。心情沉重的董重里更加发力,将一段说书说得天花乱坠。
高官不是容易做,班超昔日把笔投,日后官封定远侯。马援兴兵破南蛮,文王闻之心胆寒。兵征西蜀是吴汉,八战八克神妙算。班固勒石燕然山,马蹄踏破雁门关。昔日李陵和苏武,往战匈奴身受苦,一点丹心辅圣主,留得忠心传千古。李陵被擒把身贪,苏武不敢降北番,囚在冷牢饿不堪,可怜吃雪又吞毡,七日七夜贬冷山,夜卧羊群苦避寒。番王倒下旨,羯羊子放你还,苏武明下誓,日出西方顺鞑靼。李陵赠宝剑,赐衣方为暖,天赐鸿雁把书传,十又九年才回南,李陵饯别泪不干,讨剑自刎雁门关,千古令人长悲叹!说书完了,董重里不做声。
“往日总听人说,谁欺负了看桥的人,谁就要遭报应。那年与常守义的老婆在武汉偷情,真有味道。所以,我不后悔。”杭天甲咧开大嘴笑,“董先生,不管是死是活,我都不会怪你,这些都是天意。”
董重里还是不做声。
“有一件事,我不怪你,你也莫责怪阿彩。你给张主席的密信,被我看了。”杭天甲还是那样咧着嘴笑,“对付行路人,杭家有数不清的办法。阿彩上路的第二天夜里,九枫就一路寻踪摸进客店里,同她圆房,并将你写的那封信偷来看得一清二楚。其实阿彩对张主席也不尊敬,竟然将信藏在包癞痢的头巾里。后来我一直在想,若是张主席看完信也不洗手就拿筷子吃饭,肯定怀疑伙夫在背后偷鱼吃腥。往日别人说你内心非常公平,看了信后我才觉得那些说法不假。你说我们传统上就恋家,这是弱点也是长处,背靠家园打仗,人人都会使出十二分力气。还说我是在任何强敌面前都敢冲锋陷阵的勇士。对常守义你也不是只说坏话,你还记着他对天门口暴动成功起的主要作用。九枫,今日是三人六面,我说句话你要记牢,是老天要我死,与一切人无关。”
圣天门口 四九(2)
董重里毫无表情地张张嘴仍旧没有说话。
杭天甲忽然骂起马鹞子和冯旅长:“这两坨卵屎,也不晓得躲到哪里去了。真想天黑之前他们就发起进攻。那样你们就不会杀我,因为没有我,独立大队的战斗力就会削弱一半。”杭九枫说:“还有我呢,打起仗来,不会比你差。”
杭天甲笑起来:“差不差要别人说。”
杭九枫说:“人们都说,我只差在不如你有女人缘。”
“明白就好。明白这中间的原因吗?就因为你将辛辛苦苦学到的本事,全都用在阿彩的头上!听我一句,永远不要以为哪个女人是天下最好的。看看吧,今日不是又出了一个雪柠吗?你要记着,一定不要再犯追求阿彩的错误。你还要记着,莫碰雪家女人。傅政委说世上没有狐狸精,可是像狐狸精一样的女人到处都有。雪家女人不只是狐狸精,还是狐狸仙,她们在乎的不是别人的骨肉,而是灵魂。”
杭天甲笑得极为开心,他解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硬得像铁的疙瘩肉,旁若无人地回忆起经历过的一个个女人。在杭天甲看来,这段时光非常美妙,他那幸福的样子令人不忍打扰。
五人小组规定的时间所剩不多了。
董重里终于开口:“你是聪明人,趁早替九枫想一想。”
杭天甲满脸疑惑:“你这样说话,让我好不明白。”
董重里说:“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白?”
杭天甲大为不解:“你说说看,也许我会明白。”
董重里心事重重地说:“眼下情况很特殊,你们杭家虽说有个刚出生的男丁放在那里,可马鹞子也是不会轻易放手的,靠得住的还是你一泡尿变出来的九枫。阿彩从白雀园回来后说的话你也知道了,连张主席直接指挥的第四军,都是十个里面杀一个,不要说天门口的独立大队了。五人小组疑心越来越重,你是砧板上的肉,九枫是你的儿子,万一被连带上,那就晚了。”
杭天甲说:“你不是一向不愿重用九枫吗?”
董重里说:“我是替傅政委着想。在大别山搞武装割据,还得靠傅政委,别人都不如他有办法。傅政委要做成这番大事业,还得靠九枫给他当帮手。没有九枫,傅政委呼风唤雨的本领就施展不开。”
杭天甲说:“你莫像说书环环相扣,给我布迷魂阵!”
董重里说:“也好,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