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再出现时,队伍里多了两个骑马的人。雪柠很快就认出骑马的人一个是冯旅长,另一个正是给冯旅长送信的自卫队士兵。
全身傲气的冯旅长结结实实地吃了一个败仗。
击败冯旅长的不是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迄今为止工农红军主力部队还没到过天门口一带。让冯旅长丢盔卸甲的正是他所蔑视的独立大队。所幸独立大队没有了铁沙炮,否则冯旅长能不能活着逃出来,就难说了。
孝心感天的冯旅长归家心切,一路上都没派尖兵,与二十几个卫兵一起,过了饼子铺,再到汤铺,在离天门口不到十里的一片杂树林里,中了杭九枫和杭天甲亲手设下的埋伏。路两旁长了几十年的杉树和刺槐树,事先被独立大队的人锯得只剩一块皮和树蔸相连。送信的自卫队士兵走在最前面,他闻到杂树林里有过于浓郁的新鲜锯木屑气味,就提醒冯旅长,将手下的人分成两拨,彼此掩护着前进。冯旅长毫不在意地表示,自己一匹马一杆枪就能将独立大队撵得屁滚尿流。冯旅长领着部下潇洒地穿越树林时,蓄谋已久的杭九枫和杭天甲,指挥着早就埋伏好的独立大队,一齐扔炸弹,将几十棵大树震得像天塌一样倒下来。
马鹞子领着自卫队主力只晚到半个小时,独立大队的人就撤得踪影全无。一马当先的冯旅长跟着送信的自卫队士兵逃了出来,其余士兵全部留在原地。二十几个男人不是惨死就是重伤,所有武器,从冲锋枪到手枪,从子弹到手榴弹,全部被缴走了。树林里弥漫着浓烈的尿臊味。打埋伏就是这样,有屎有尿都得憋在肚子里,等到仗打完了,再一齐放出来。
追悔莫及的冯旅长这才相信,独立大队一直埋伏在这里。
狼狈不堪的冯旅长没有立即来抓董重里,他在小教堂里洗净自己脸上的硝烟,将逃命过程中弄乱的军装军帽和武装带整理好,恢复先前的威严后,才站到紫阳阁的院子里,看着马鹞子带人砸开董重里的门闯进去,又一脸失望地退出来。不知何时,董重里毫无动静地溜走了,被子里鼓鼓囊囊地塞着的不是书籍就是枕头。
圣天门口 四一(5)
梅外婆懂了冯旅长暂且没说出来的话。
“这事怪不了杨桃,当丫鬟的总是看主人的眼色做事,若是你们认为她有罪过,那也是受我的指派。”
“你自己已经是罪大恶极,还想充好汉替人家顶罪!”
马鹞子说完话,又迅速地回到冯旅长身后。
“是不是嫌我一个人不够?这就不好办了,除了我,这屋里就只剩下雪柠。她可是没开花的朵儿。这样好了,将我分两次杀,第一次杀个半死,第二次再杀个全死!”
“这办法真是太妙了!”
“除了杀人,这年头也没有别的事好做。”
梅外婆正话反说,再次将马鹞子顶回到冯旅长身后。
因为梅外婆的话,屋里生出一股森严之气。
冯旅长闷了半天才发话:“这事谁也不用怪了。”
杨桃在小教堂里关了一个晚上就被放出来,对她来说惟一的损失是身子被许多自卫队士兵摸过,首当其冲的是乳房。这些猫偷食般的抚摸一旦太过分时,杨桃就会质问对方,是不是从今往后不想听董重里的说书了。为救杨桃出来,梅外婆先给段三国一百块银元。杨桃被放出来后,段三国让她又加了二十块。一百二十块银元换回杨桃,梅外婆心里又多了一层为别人的痛惜:太容易获得的钱财,到头来免不了会酿成天灾人祸。
遭到迎头一棒的冯旅长反而更傲慢,一个人单枪匹马地回六安验证了父亲的平安无事,他再来天门口时,那个送假信的六安男人已经被马鹞子从崇山峻岭中搜出来。一起被抓的还有两个木匠。六安男人的断腿并不假,为了将戏演得天衣无缝,他的腿是故意从几丈高的树上跳下来摔断的。六安男人死的时候非常无畏,不仅唱着阿彩在天门口反复教人唱的歌曲,还喊了革命万岁的口号。两个木匠只会喊冤枉,没手没脚的锯子斧头是谁偷走的,时至今日他们也不明白。黑毛猪家家有,做木匠的都靠锯子斧头干活,那些害了冯旅长二十几个手下的大树,为什么一定就是用他们所丢的工具锯倒和砍倒的哩?按照冯旅长的意思,六安男人能算半个军人。杀他时,冯旅长亲自指挥自卫队的士兵如何放排子枪,断气后也没再对那尸体为难。
两个木匠如何处理,冯旅长没有说话。在线线没有生出儿子之前,马鹞子仍旧不想杀人。他劝木匠们早点给自己想个出路,免得拖到后来连个全尸都留不下。挨了一天一夜,眼见着难逃一死,木匠们只好解下自己的裤带,相互勒在对方脖子上。受到牵连的还有那个与六安男人相好的女人。女人被押到天门口后,冯旅长连看一眼都不肯。冯旅长不屑于惩罚这类手无寸铁的女人,马鹞子仿效冯旅长,他也不愿处理这个女人,想将她交给段三国,左找右找也不清楚他去了哪里。段三国哪里也没去,就在女儿的睡房里躲着。丝丝认识那个女人,她从段三国手里接过两块银元,然后要马鹞子将这个女人卖给她。身价只有两块银元的女人就此被送到西河,上了余鬼鱼的〖FJF〗?〖FJJ〗。丝丝塞了一块银元在那女人手里,随便她往天涯海角走,只要莫再沾天门口的边就行。回黄州那天,冯旅长已经打马出天门口两里远了,忽然一勒缰绳转回来,说了一句专门留给梅外婆的话:
“董重里一直住在你家,我不信你没看出其中凶吉!”
“告诉你吧,我还真的看出一些苗头,董重里这人天生就不是闹革命的材料,迟早要离开独立大队。”
“此话当真?”
“三年五年之内,你可以再来问我。”
冯旅长是上午离开天门口的。
傍晚的炊烟还没完全飘上山腰,一群自卫队士兵突然闯进紫阳阁,虽然没有用绳子捆人,言语里一点也不客气。他们把梅外婆在小教堂里关了十天还没有被放出来的迹象。在雪柠面前,段三国明话暗说,暗话明说,反复提醒,这时候千万不要舍不得花钱。雪柠守着梅外婆对她说的话,一文钱也不乱给。常娘娘沉不住气,背着雪柠拿了一个两块银元的封包给段三国。雪柠听说后,颇严厉地警告她,不是雪家的事她不能做主,这样花钱买通关节的事,会毁掉一个家族的气节。梅外婆没有做错任何事,冯旅长和马鹞子毫无如此对待她的道理。
圣天门口 四二(1)
天黑后,梅外婆明知自卫队士兵会在门外偷窥,仍然在牢房里用清水擦洗了全身。梅外婆对自身的体香十分看重,容不得有异味发生。梅外婆刚洗完身子,牢门就被打开。一个士兵闯进来,殷勤地端起那盆洗澡水,说是替她倒进门外的小溪里。梅外婆听见的水与水撞击的哗啦声,却是因为一群男人往洗澡水里撒尿。又有一个士兵闯进来,将一碗拌了麻油的米胡乱撒在地上,临走时不怀好意地望着梅外婆笑了两下。一盏梓油灯在高高的墙洞里幽幽闪亮,久久不能入梦的梅外婆刚刚闭上眼睛,就看见数不清有多少肥硕的老鼠,围着自己乱窜 不止。梅外婆以为是梦,强行让自己醒过来,才明白并非是梦:几十只活生生的老鼠,吱吱呀呀地爬满地面,有的老鼠正往梅外婆身上爬。梅外婆将挂在嘴边的救命声咽回肚子里,换了一句话说出来。梅外婆将老鼠们叫做小东西,她说只有人才爱将一切东西分成大小,都是生命,都只能活一世,再也没有重生,相同的珍贵,哪有谁大谁小之分!梅外婆将自己的睡姿调整成坐相。老鼠们乱成一团,有两只甚至顺着肩膀蹿上她的头顶。梅外婆猛一甩头,将老鼠们摔到墙角里,生气地说,人的头是不能随便碰的,那是九鼎至尊,是人身上最要紧的地方。女人也是如此,莫想着女人只会护着自己的下身,那样的想法是男人们强加的,女人只要嫁给男人,想护也护不住。头却不一样,那是谁也强加不了的。梅外婆声音时大时小地说着,外面的哨兵换了一次岗,又换了一次岗。窗口现出晨曦时,有人打开墙根供猫狗进出的洞口,熟门熟路的老鼠转眼间就消失得精光。白天,梅外婆好好睡了一觉。秋分一过,天气一天比一天凉。梅外婆一个喷嚏打醒自己,又一个夜晚已经垂在眼帘上。梅外婆没有想到,这个季节还会有蛇。长长短短胖胖瘦瘦花花绿绿的蛇全装在一只布袋里。当着梅外婆的面,士兵们站在门槛外面拎着袋角一扯,满是土腥味的一堆蛇便进了牢房。士兵们在原有的一盏梓油灯之外另加了一盏煤油灯,即使不想看,每条蛇的样子也能看得一清二楚。梅外婆尽力让紧绷绷的身子放松下来,慢慢地看着每条蛇的样子。夜里气温更低,已经在为冬眠做准备的蛇们,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在屋子里弯弯扭扭地乱爬一通,一条接一条地盘成大小不一的饼子,摊在地上。蛇虽然多,种类却少。最大的是乌梢蛇,盘得最圆的是银环蛇,老爱将红通通的信子往外吐的是蝮蛇。蝮蛇最多,若是躲在椅子的阴影下看不清的那两条也是蝮蛇,它就要占总数的三分之二。蝮蛇里又数那种金黄色肚皮的居多。来天门口的路上,梅外婆就碰见过几次蝮蛇。常娘娘说,不管是红肚皮的蝮蛇还是黄肚皮的蝮蛇,一生当中总要见到上千条,否则这个人就会短寿。又因为金黄色肚皮的蝮蛇长得太像杉树根了,天门口人干脆就叫它“杉树根”。若是听到有人说打死了一条“杉树根”,或者说是某某人被“杉树根”咬了,一定就是这种毒蛇。不时有细长的竹棍从牢门门缝里伸进来,或是将盘着的蛇弄散,或是轻轻击打昂得高高的蛇头。乌梢蛇最敏感,稍一弄它就要乱窜好一阵,急了的时候甚至还显出想跳起来的样子。蝮蛇也会将中间一段身子拱起来,缓慢地发泄着不满。
所有的银环蛇全盘在远离门口的地方,最长的竹棍也够不着它们。门外的人小声议论,难怪要将银环蛇叫做家蛇和手巾蛇,长年累月和人住在一起,都能猜出人的心思。有一阵,门外的人不知去了哪里,最不安分的蛇信子也安静下来,只有梅外婆的心在跳动。一会儿,首先是银环蛇将头抬起来,紧接着乌梢蛇和蝮蛇一齐警觉地将蛇信子吐得长长的。小街上传来一阵骚动,有闪闪的红光从高高的窗口映进来。不一会儿,牢门被打开了。有人将一只烧得通红的打铁用的铁砧扔了进来。烧透的铁砧一会儿就将屋子烤热了。大大小小的蛇从半冬眠状态中醒来,绕着牢房纷纷乱窜。坐在地铺上的梅外婆尽情地盯着雕塑在墙壁上的那尊怀抱着婴儿的美丽女人,除了感觉身上在出汗,她不知到底有多少蛇在往自己身上爬。铁砧由炽白慢慢地变成暗红,最终彻底回归冰凉黑色,所有的蛇重又收回蛇信子盘成或大或小的圆饼。
太阳出来后,段三国当着雪柠的面劝马鹞子,梅外婆肯定没有与董重里勾结,不然早就心虚招认了。马鹞子不甘心,他不信这个邪,一个从城里来的老女人,不怕活的,也不怕不死不活的,那一定会怕死的。段三国还要说话,马鹞子烦他又要提线线怀孕的事。老鼠也好,蛇也好,都是常见常怕的东西,与缺德不缺德沾不上边。
天上又在落雨。闲下来的天门口,打个瞌睡就将一天的日子过完了。临近半夜,今年的最后一场雷鸣电闪在窗外闹腾起来。牢门一响,自卫队士兵用椅子抬着一个白花花的人进来。椅子没放稳,人也歪得不成样子,士兵们却不管,扔在那里转身就走。半睡半醒的梅外婆大声感谢,这种天气,若是没个伴在身边,雷打电劈,就是庙里的菩萨也会心神不宁。话没说完,梅外婆就闻到一股恶臭。
梅外婆问,这人怎么啦,是不是十年没有洗过一回澡?一道电光闪过:坐在椅子上的哪里是人,那是前几天被勒死的木匠的尸体。木匠的尸体在野外放了几天,又在土里埋了几天,再挖起来,那种烂了一半的样子要多难看有多难看。梅外婆在惊吓之中叫出来的声音,吵醒了半条街。梅外婆只叫了这一声。以为计谋得逞的马鹞子闻讯赶过来,梅外婆已经镇静下来,抑扬顿挫地说:“新来的这位先生,太斯文,这么大年纪了还会害羞,见到老太婆都不敢抬头。”木匠的尸体在牢房里放了半夜,天快亮时才被士兵们抬走。梅外婆心平气和地对那些士兵说:“这么远的客人,应该留人家吃了早饭再上路。”弥漫在牢房里的尸臭勉强坚持到中午。吃午饭时,外面突然起了多年不见的大风,扬起西河里的沙粒,仿佛专门冲着一向结实轻易不会透风的小教堂而来。青砖大瓦盖的小教堂,到处都在噼里啪啦乱响。等到风声响声一齐停歇下来,牢房里不仅没有尸臭,就连久不清洁,平地生出来的霉味也消失得干干净净。
圣天门口 四二(2)
大风平息的第二天,柳子墨生平第一次出现在天门口。
雪柠正在往小教堂里走。下过雨刮过风的天空很纯粹,很多很多的云彩,热闹得像武汉三镇每隔一阵就出现的欢迎某个大人物连带某股新势力进驻的场面。梅外婆被关押的时间够长了,雪柠天天往小教堂里送吃的和喝的。看守梅外婆的自卫队士兵一有兴趣,就会故意想出事来刁难雪柠,当然也有逗逗漂亮女子的意思。这一天的天空全是云彩,看守梅外婆的 自卫队士兵不停地向上抬眼皮,乞求的样子也有,无奈的心情也有。雪柠都要走进屋里了,士兵还在那里担心,害怕从哪朵云彩里再次倾倒出哗哗的雨水,把他家尚未完全晒干的棉花沤了。新棉花变成旧棉花,无论做棉衣还是做棉被,都不暖和。士兵的唠叨飘进梅外婆耳朵里。梅外婆情不自禁地联想,果真天上的云彩像新弹的棉絮那样松软地挡着所有视线的去路,一定是柳子墨观察气象的好时机。雪柠揭开沙罐的盖子,现出半罐飘着麻油芳香的细鱼儿熬的青菜豆腐汤。
梅外婆再次重申,柳子墨该来了。
柳子墨来天门口,应该选择这样的天气。
这样的天气里,二十四种白云,都有它显山露水的机会。
总让雪柠惴惴不安的柳子墨,这时候全然没有作用。她只想着梅外婆,开口便问梅外婆,昨日夜里自卫队的人又用了哪些折腾人的办法。
“想折腾别人的人,其实是在折磨自己。”
梅外婆安然取笑的话在雪柠听来早已耳熟能详。
关押梅外婆的屋子是傅朗西他们成立苏维埃时,将祈祷大厅用青砖隔成一间间才有的。它位于进小教堂大门靠右边,是过去就有一处没有门的偏厅。
苏维埃成立时,作为牢房,这间屋子里首先关押的是雪大爹他们。梅外婆进牢房听到的第一句话是,凡是在这间屋子里关过的人,不管是闹苏维埃的,还是恨苏维埃的,都失去了再在这个世上端着饭碗吃饭的资格。第二天,段三国悄悄地传信给雪柠,抓梅外婆是冯旅长的意思,但是冯旅长并不想对梅外婆下毒手。董重里在雪家住了如此长的时间,冯旅长没法不怀疑,新来乍到的梅外婆会不会又是一个傅朗西,也是那种专从大地方跑进山旮旯煽风点火的革命者?所以,冯旅长离开之前特别留下一句话,既要梅外婆开口说出真情,又不要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