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溪里的水经过常家时流淌得最激烈。
雪柠将自己的手放进常天亮的手心里:“要暴动了?”
常天亮松开她的手:“不要问瞎子!瞎子可怜!”
一阵风吹过来,常天亮身后的门开了一道缝,传出傅朗西的说话声:“请大家牢记我的话,温情脉脉代替不了革命!暴动免不了要杀人,免不了要人头落地!失败的教训实在是太多了,我们再也不能重犯过去的错误。虽然不能大开杀戒,但也不能只是小开杀戒!依我看中开杀戒是很合适的!”
雪柠不想听,正要走开,从昏暗里的屋子里探出董重里的半个身子。董重里的脸色比那红纸还要红,他将一把红艳艳的碎纸屑扔进小溪,见到雪柠,没有张嘴也像是笑:“不要怕,暴动只是为了推翻反动的国民政府,与你们雪家不相干!”
夜里,天门口人都知道第二天这个时候就要暴动了。在下街的穷人中暗地里流传着一种说法,只要杭家人扛着铁沙炮,对准县城一轰,城头上的士兵就成了纸人纸马。随着城门一开,所有金号钱庄里的财宝,就会顺着西河倒流到天门口。不参加暴动的人也跟着参加暴动的人一起兴奋。董重里在小教堂里说书时,鼓点子敲得特别响,嗓子也比平时亮,听说书的人隔一会儿就要莫名其妙地吼几声好。
董重里叫得最响:“从明日起,所有的日子都是好日子!”
常守义站起来,举着拳头带头喊:“我们就是要过好日子!”
在董重里往日的说书里,好日子是嫖客对婊子说的:哪对男女在妓院里相互动了真情,嫖客没有钱替婊子赎身,两人合计好如何私奔后,一定要说这样的话。那些私订终身的书生和小姐,分手时也要说这样的话。所以,一说好日子大家都觉得亲切,同时也想到在好日子到来之前,少不了会有许多磨难。
圣天门口 二七(1)
舜帝过后出大禹,夏侯禹王号文明,受舜天下管万民,国号有夏治乾坤。他的父亲名叫鲧,以土掩水事不成,天上盗息壤,上帝发雷霆,斩于羽山尸不烂,后生大禹一个人。禹王治水多辛勤,疏九河来铸九鼎,从此九州才有名。三过家门而不入,决汝汊,淮泗,凿开黄河龙门口,引得万水归海中,十三年来得成功,天下无水不朝东。禹王诰命涂山上,涂山氏女化石像。行至茂州遇大江,黄龙负舟来朝王,大禹仰面告上天,黄龙叩首即回还,渡过黄河到涂山,天下诸侯都朝见,黎民都乐太平年。禹王为君真贤能,左规矩,右准绳,不 失尺寸于百姓。禹王在位二十七,南巡诸侯至会稽,一旦陨落归天去,至今江山留胜迹。从此帝启撑乾坤,帝启生太康,太康生仲康,仲康生帝相,帝相生少康,少康生帝杼,帝杼生帝槐,帝槐生帝忙,帝忙生帝泄,帝泄生不降,不降生帝局,帝局生帝廑,帝廑生孔甲,孔甲生帝皋,帝皋生帝发,帝发生履发。父传子,子传孙,夏朝共传十七君,禹王丁巳把位登,桀王甲午败乾坤,共有四百八十春,成汤出来动刀兵。
黄昏到来之前,杭家屋里传出一阵罕见的吼声:
“你们不听我的话,那就莫动我的铁沙炮!
杭家只在绿林行走,不可以与政府作对!”
杭大爹吼出来的每一个字,天门口人都能听清楚。
杭九枫往小教堂跑了三次,第一次是请杭天甲,第二次是请傅朗西,第三次是请董重里。三个人都去了杭家,杭大爹的声音终于平息下来。
随着杭家的大门在一阵沉重的吱呀声中缓缓打开。杭家老三和老四,还有一位大个子铁匠,一位大个子榨油匠,终于抬着铁沙炮大张旗鼓地走出来。这是杭家多少年来第一次允许自家以外的人参与对铁沙炮的操纵。
几百号人借着铁沙炮的威风齐声高喊:“暴动了!”
参加暴动的人汇合在小教堂门前,虽然穿得五花八门,却一律头戴着绣有红星的有檐军帽,手臂上还有一只更显眼的红袖箍。肩上斜披红布带的傅朗西,领着相同打扮的董重里、常守义、杭天甲,还有杭九枫,站在一溜摆开的三只八仙桌上。傅朗西一点也不咳嗽了,放开嗓门大声宣布,自己是暴动总指挥长兼独立大队的指挥长和政委,董重里则是独立大队副政委和天门口苏维埃政府主席,杭天甲当上了独立大队的参谋长,常守义的职务全在苏维埃里,一个职务是苏维埃副主席,另一个职务是农会主席。傅朗西每宣布一句,杭九枫就在旁边带头呼喊:“拥护!”傅朗西宣布他的职务时,他也喊着“拥护”。参加暴动的人突然快乐地笑起来。杭九枫的职务虽然只是独立大队下属的敢死队队长,得到的欢呼却最多最响亮。最让大家高兴的是傅朗西脸上泛起的红瓶桃般的颜色。这种新起的鲜艳比那飘扬在火光中的红旗还要动人,傅朗西自己也激动无比,频频挥动的手汇聚了从未有过的力量,他坐在一架黑布抬椅上,将手臂指向县城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喊了一句:“出发!”好像觉得有所欠缺,傅朗西回头示意杭九枫,杭九枫就猛地跳起来:“打下县城,再过一次年!好不好?”杭九枫的声音还不如傅朗西的响亮,四周却回应了一声雷鸣般的——“好!”许多人都在不停地重复着董重里的说书,大家一唱一和。“就看哪个胆子大,一鸣冲天地也惊!”
经过一夜狂奔,独立大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于第二天清晨赶到县城。无论是抬着铁沙炮的人,还是抬着傅朗西的人,都没有掉队。让人抬着身体不好的傅朗西是常守义的主意。董重里开始不同意,他以为常守义要让傅朗西坐轿子。傅朗西自己也没答应,他觉得暴动刚开始,自己就处处与众不同,会使普通人产生不值得为革命胜利而浴血奋战的想法。其实常守义最初设想的是让人用运东西的抬杆抬着傅朗西,后来又想起请人做了一架黑布抬椅。董重里这才同意了。
常守义不无自豪地谈到先前在金寨那边接受训练的经历,他的体会是先搞革命、先闹暴动的人当然要比后来的人高级。
跑在最前面的杭九枫藏在县城城门外的大树后面,操纵铁沙炮,对着城门轰了一炮。铁沙炮一响,城墙上的自卫队士兵便胡乱放起枪来。敢死队的人并不冲锋,他们躲在隐蔽处,大声喊着要自卫队士兵投降。二百多号攻城的人中只有像杭天甲这样的负责人才明白,傅朗西是在等着内应的信号。没过多久,城内响起一阵机枪声。相伴的还有吆喝与嚎啕。又过了一会儿,城墙上突然飘起一面红艳的旗帜。头上缠着绷带的萧队长亲自打开城门,带着近三十名起义的自卫队士兵,列队站在两旁。
马鹞子也在那些士兵当中。见到杭九枫,马鹞子主动上前,学着傅朗西与萧队长,想要热烈地握他的手。杭九枫记着先前的仇,嘴唇一嘟,冲着伸过来的手吐了一泡痰。董重里马上过来当众数落杭九枫,要他有一些气度,马鹞子既然起义了,就是自己人,就算是“箍皮油”那样的仇恨也不要再往心里放了。董重里的话让杭九枫想起自己已是敢死队队长了。尽管马鹞子戴着红袖箍的样子让人看着难受,杭九枫还是没有再刁难他,甚至还同意董重里的意见,让马鹞子当了一名小队长。
圣天门口 二七(2)
独立大队这时已扩大到近四百人。按杭天甲和杭九枫的想法,那所新修的学校正好可以让大家集中住在一起。董重里不同意,有县国民政府的房子,加上空出来的牢房,足够四百人住了。董重里说,不管谁来执掌政府大印,都不应该以任何理由亵渎学校。傅朗西同意董重里的话,杭九枫再次住进牢房。他在那间被“箍皮油”折磨得死去活来的屋子里,细细回忆着当时的情节。马鹞子也在牢房里住着,两人每次见面,马鹞子总是意味深长地看着他。因为暴动成功的喜悦,杭九枫没有留意马鹞子的目光里不同寻常的东西。不过两人单独 碰面的机会只有一次,马鹞子问杭九枫还记不记得圆婊子。马鹞子说,后来他用杭九枫教的办法试过一次,果然立竿见影,圆婊子的腰再也不能挺得像那挑炭人的弯扁担。杭九枫笑得很开心,样子像一个胜利者。
受到纪律制约,除了少数识字有文化的人可以出门,就是杭九枫也不能到街上乱逛。住在牢房里,听着别人喊杭队长,杭九枫在心里掂量,要不要去妓院里看看圆婊子。
就在这时,傅朗西突然发出从县城撤退的命令。独立大队只在县城里呆了三天。派往西南方向的侦察员回来报信:逃走的黄县长请到保安团冯团长的援兵,已经到了一个叫二分垸的地方。从二分垸到县城的距离同天门口到县城的距离差不多。傅朗西说,攻打县城,扩大影响的目的已经达到,独立大队应火速返回天门口,在易守难攻的地方建立根据地。
命令既出,反对声几乎响破了天。独立大队磨磨蹭蹭地半天站不成队伍。杭九枫说,不想走的人,就在这儿等黄县长带着政府军回来,扒他的皮,抽他的筋。县城又没长脚,摆在这儿就在这儿,要不多久,我们就会再来的。杭九枫的话很管用。回到天门口,常守义将段三国拉进新成立的农会里,加上杭九枫,几个人一起去富人家里借了几头肥猪,让那些在县城里一点好处也没得到的人放开肚皮吃了几天。天门口同雪家差不多的富人有七八户,为着先从哪家开始,常守义请示傅朗西,要不要来个中间开花。傅朗西当然明白雪家住在小街正中,所以他说:“东西东西,先东后西。”农会的人按着从东到西的顺序,一家家排过来,眼看就要轮到雪家了,冯团长的援兵像冬天里的雷一样冷不防地出现了。
其时,暴动总指挥部来了命令,让傅朗西火速翻过天堂,去金寨面见共产党中央委员会派来的高级巡视员。傅朗西上路后,不甘心只在县城住上三天的独立大队,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攻城准备,由杭天甲和萧队长领着在河滩上进行演练。
冯团长的军队一向会打仗,他们不走大路,出了县城就往相反的方向走。独立大队的侦察员小看了政府军的保安团,以为他们是要回到背靠长江紧逼西河的白莲河一带。骗过独立大队的政府军,往西南方向走了十几里,便回头杀气腾腾直奔天门口而来。雪家的猪还是没能活到下半年。雪家的猪肉格外香,能够吃上它的一百零几人是从四百多人里剩下来的。其中既没有带领县自卫队起义的萧队长,也没有浑水摸鱼的马鹞子。政府军偷袭独立大队的行动得到了马鹞子的内应。
那一天,独立大队正在河滩上演练,河岸上突然有人开了一枪。萧队长正要发问,带队放哨的马鹞子从河岸上站起来大声说,是哨兵不小心走火了。杭天甲不像萧队长那样放心,他发现正在天上飘荡的那团乌云里隐藏着一股杀气。他没有放过心中的疑惑,让老三老四扛上铁沙炮,外加自己临时指挥的几十个人,借口演练冲锋,一口气涉过齐腰深的流水,爬上西河右岸。多年之后,雪柠说的那句白云也通人性的话,最为赞成的就是杭九枫。如果不是杭天甲从云彩里看出人世的秘密,成立于天门口的独立大队早就全军覆灭了。那河岸上的第一声枪响,是马鹞子开的。马鹞子不允许哨兵向萧队长报告迫在眉睫的敌情。
第二声枪响也是马鹞子开的。政府军秘密运动到西河左岸时,已经回到萧队长身边的马鹞子,冲着他的后背毫不留情地扣动了扳机。
射入他身体里的那颗子弹,曾经在马鹞子的鞋底上反复磨擦过,成了一颗听着就让人害怕的开花弹。钻进去的地方只有筷子头一般的小眼,冒出来的前胸上却是碗口般大小的血肉翻花。枪声再起,河滩上的独立大队立刻炸了窝。那些往水里跳的人基本上没有死,就近往河岸上跑的人,不管手里有没有武器,全被政府军的机枪和排子枪放倒在地。架在西河右岸的铁沙炮及时响起来,没被打倒的人全往水里跑。在这场偷袭中,独立大队损失了三百人。留在河滩上的尸体只有三十几具,其他受伤和没有受伤的人,大都一哄而散,像惊飞的麻雀一样不再回头。但政府军对西河右岸的攻击遭到铁沙炮的顽强阻击。老三往炮筒里大把大把地灌足铁沙,杭天甲还嫌少,逼着他又塞了两把。巨响之后,密密麻麻的铁沙风一样刮过去,有人打人,没人之处击起来的水花如同雾幛。挨了十几炮的政府军,放弃了过河的设想,随着血洗天门口的命令,扭头杀向近在咫尺的镇子。
圣天门口 二七(3)
根据马鹞子的情报,独立大队的人马都在河滩上。骄横的政府军以为闹暴动的天门口人已经吓破了胆,瘫在家里,任由他们砍头剁颈。没有想到,敢死队队长的杭九枫居然能在极短的时间里,将天门口布置成一座陷阱。对政府军的杀戮是杭九枫最先动手的。西河里枪声初起,杭大爹将束手无策的董重里甩开,将蚂蚁爬进热锅一样的杭九枫臭骂了一顿。见惯了血风腥雨的杭大爹,适时地教导杭九枫:“对付仇人的最好办法就是与他们对杀!他们不是用柯刀杀了你二父吗?为什么不取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哩!”
这些话是一杯闻着就能让人热血沸腾的烈酒,给了杭九枫巨大的胆量。他将常守义等骨干叫到一起,说出要与政府军对杀的话时,他的两眼射出绿色的光。暗暗称奇的杭大爹忍不住说,他不知道自己的眼睛是不是能放绿光,自家的四个儿子已经够狠了,他们的眼睛还不能放绿光。杭大爹点着名说杭九枫:“你的眼睛绿了!”杭九枫说:“这是恨的,杭家的死对头来了!”眼睛里冒着绿光的杭九枫带上二十几个骨干,拿着柯刀藏到临街的窗户后面。眼看着政府军的尖兵们平端着枪,顺着小街缓缓走近了,杭九枫一声不吭地从窗户里伸出柯刀用力往前一推,脆响之下,一颗戴着军帽的人头在小街上打了几个滚,扑通一声掉进小溪里。
十来个尖兵中,只有一半的人逃了回去,剩下的或是胸口中了从猫狗进出的门洞里捅出来的柯刀,或是被从阁楼小窗里降下来的柯刀勾住了某处要害。遭受暗算的政府军主力随后发动了两次进攻都被打退,因为他们无法对付不知会从哪个方向出现的柯刀。进攻被打退后,政府军想要放火烧房子,但富人们纷纷从自家的阁楼里探出头来大叫,不让政府军采取这种玉石俱焚的办法。政府军只好强攻。马鹞子掇着一挺机枪,对着小街右边有可能冒出利器的地方一路扫射,小街左边交给了另一个机枪手。两挺机枪在前面开路,柯刀威力全无。小心翼翼的政府军到了小教堂门前,刚刚喊着要全镇的人都出来时,杭大爹从钟楼上扔下来几罐炮药。巨响之下,七零八落的政府军仓皇逃到小街外面。被炮药炸得头昏眼花的马鹞子,藏在最靠近街口的那棵木梓树后,大声骂着杭大爹。马鹞子说,杭大爹就算是暗地里当土匪也不该同政府作对。杭大爹也不客气地大骂马鹞子。通过马鹞子两面三刀,白天做人,夜里做鬼的行为,杭大爹更加认定自家老二是死于马鹞子之手。杭大爹只佩服那种当面锣,对面鼓的人,假如老二死得明明白白,哪怕是枉杀,这么长时间下来,他也会认了,毕竟马鹞子与杭家往日无冤无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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