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实地的一端,是一个月洞门,隐约看出又是一个小院。
万凤真有气无力地道:“进去吧,里面没有古怪了,我……需要歇憩!”
宫执跨过院子,进入月洞门内,迎面是一个小轩,轩门敞开,可不见人影,当下开声发话道:“在下宫仇,冒昧进谒,请主人先容!”
“进来!”
那声音冷得不象是发自活人的口。
宫仇心头微微一震,举步跨入轩中,目光所及,几乎失口而呼,一股股寒气,打从心底里直冒上来,浑身鸡皮疙瘩遍起。
轩内左右相对地摆着两张竹榻,左面是空的,右面的竹石上,坐着一个黑衣妇人,怀中抱着一具婴孩骷髅,两眼射出一种怨毒至极的冷芒,注定宫仇。
那妇人须边白发丝丝,额上皱纹密布,但齐眼以下,却如凝脂,一张脸以眼为界,上半老,下半少,相差了至少二十岁年纪。
这情景使宫仇骇凛不已,半晌,对方仍是不开口,只是眼中仇恨的光芒愈来愈浓,把怀中的婴儿骷髅,搂得更紧,象是怕被人夺去似的。
宫仇不得已开口道:“尊驾如何称呼?”
那黑衣妇人恍若未闻,连眼皮都不眨一下,万凤真这时又开始发出哼声,宫仇性本冷傲,索性不睬对方,迳自把万凤真放落左边那张空着的竹榻上,转身审视,只见万凤真面无血色,惟悴苍白,双眸已布起了两道黑圈,不由大感急躁,怜惜地道:“真妹,你感觉怎么样?”
万凤真露出一丝苦笑道:“胸隔之间,有如火焚!”
黑衣妇人忽然开口道:“小子,你是何人门下?”
宫仇转身道:“无门无派!”
黑衣妇人冷极地哼了一声,道:“你还是实话实说的好?”
宫仇以同样森冷的语调道:“这就是实话!”
黑农妇人目中厉芒闪烁,沉声道:“告诉你,我‘神算鬼女黎雯’并非善心之人!”
万凤真突地止住哼声,杏目圆睁,惊声道:“你就是‘神算鬼女黎雯’?”
“不错,除了我‘神算鬼女’,武林中谁还能布设得了这种阵……”
话说得一半,倏地住口,她自以为这奇阵之奥妙,天下无双,但对方却轻易地闯了进来,当下脸色一变,厉声向宫仇喝问道:“小子,你到底是什么来路?”
宫仇冷冷地道:“在下宫仇,因小妹受了点伤,误闯了来,就是这样!”
“你怎识得这阵势?”
“这……”
宫仇顿时答不上话来,他对奇门之术,根本一窍不通,若非万凤真指点,他早已困死阵中了。
万凤真冷冷地接话道:“难道只许你能摆,就不许别人识得?”
“神算鬼女”面上的肌肉牵动了两下,愤然道:“我不信你两个小鬼有这种神通!”
“可是我们已进来了!”
“哼,进来可就别打算活着出去?”
“未见得!”
“黑沼别居,不殊鬼门关!”
“在我看来等于小孩子的玩意!”
“神算鬼女”目中陡射杀光,恶狠狠地道:“丫头,你知道这阵势何名?”
万凤真喘息了片刻,道:“区区九宫五行之阵,算得了什么?”话声一顿之后,口里低低诵道:“九宫之义,法以灵龟,二四为肩,六八为足,左三右六,戴九履一,五居中央。”
宫仇听得莫名其妙,只好保持缄默。
“神算鬼女”登时面色灰败,幽然一声长叹,喃喃自语道:“罢了,我数十年苦研,还不如一个黄毛丫头!”
万凤真似有意眩耀般地接着又道:“九宫每宫又可化为一个八卦,八九七十二数,以此数环绕九宫成圈,每圈八字,交界之处又有四圈,共为一十三圈,每圈数字相加,均为二百九十二,这洛书之图,变化神妙。”
“神算鬼女”突地把怀中的小孩骷髅,小心地放在榻上,然后站起身来,向前移了数分,目不稍瞬地注定万凤真,栗声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万凤真不经意地道:“冯真,江湖无名之辈,不值一道。”
宫仇下意识地转头望了万凤真一眼,不知她为什么又把以前的化名抬了出来?
“神算鬼女”口中念了几遍“冯真”,摇摇头,又道:“师承何门?”
“家学渊源!”
“家学……”
“不错!”
“神算鬼女”忽地双手抚胸,脸上现出剧痛之色,眼中竟然充满了泪光。
宫仇惑然不已。
万凤真似乎说话过多,非常疲累,缓缓地合上了双目,口中又发出微哼。
“神算鬼女”木立了半晌,面上乍阴乍晴地不停变幻,久久,面色一缓道:“小子,她是你什么人?”
“朋友!”
“仅只是朋友?”
“这……现在是如此!”
“神算鬼女”默然端详了万凤真片刻,声音中不带丝毫感情地道:“她可是中了“二仙’的‘废仙掌’!”
宫仇心头一震,暗忖,好厉害的眼力,颔了颔首,道:“早的。”
“可惜!”
“可惜什么?”
“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就这样毁了!”
宫仇陡地一震,双目电张,颤声道:“你说什么?”
“神算鬼女”冷冰冰地道:“她还可以活三天!”
“什么,三天?”
“不错,照说,她中了掌之后,不会活过一个对时,可能‘二仙’下手之时匆忙,没有用足全力,要不就是被身上什么东西挡了一挡,才能拖这么几天!”
宫仇一颗心实地下沉,三天,这红颜知己只有三天的生命,纵使能立刻找到她父亲“白石岛主”也未必有法可想,何况“白石岛主”尚不知身在何方,“神算鬼女”所说的身上什么东西挡了一挡,他明白是那件“逆鳞宝甲”的缘故,但,多活三天,与活一个对时,又有什么差别呢?
“神算鬼女”言之有理,当然不是危言耸听。
心念之中,大粒的汗珠,滚滚而落,反身握住万凤真的手,心如刀绞。
万凤真突地睁眼,怆然欲绝地道:“仇哥哥,我要永远离开你了!”
断肠哀音,令人不忍卒听。
宫仇虎目蕴泪,大声道:“不,你不会……”
他本待说你不会死,但那死字却说不出口,到了口边,又吞了回去。
万凤真凄凉至极地一笑道:“仇哥哥,生死有命,只要你心中想着我,我也就瞑目九泉了!”
宫仇再也忍不住满眶痛泪,扑簌簌地滚落腮边,狂声道:“不,真妹,我不能让你死,纵是上天入地,我也要设法救你!”
“不可能了,不过,我满足了,你对我的心意我死也记住!”
“真妹,我们马上走,设法找令尊……”
“没有用,我知道,时间太短促了!”
“神算鬼女”突然举目望着轩门外的长天,慢吟起来,那声音一反刚才的森冷阴酷,竟然充满了一种柔婉之情,声调十分迷人:
“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衣,拂袖东风软。红日三竿帘漫卷,书楼影里双飞燕。”翻来覆去,吟了一遍又一遍。
宫仇幼年曾随母涉猎过词章,知道是半阕“蝶恋花”,虽然他很奇怪“神算鬼女”何以在此刻突然吟了出来,但,他没有心思去理会这身外之事了,他的一颗心已因万凤真的不幸而片片破裂。
万凤真的面色变得更为难看,却又似在凝神倾听。
宫仇愕然了片刻,道:“真妹,我们走!”
“神算鬼女”吟声顿止,面色又阴沉下来,厉声道:“走?可没有这么容易!”
宫仇不由气往上冲,寒声道:“尊驾意欲何为?”
“我这里岂能容你两个小辈说来就来,说走就走!”
“尊驾的意思……”
“与老身留下!”
宫仇心中本已悲伤莫名,这一来,却引发了怒火,冷冷一哼道:“你有本领就留留看?”
“神算鬼女”凄厉地一笑,道:“小辈,你未免太不自量了,找死容易!”
话声中,虚飘飘的一掌向宫仇前胸按去。
宫仇挥掌相接,但对方明明直击的一掌,突地以快得不能再快的速度,叙插向“七坎”重穴,迫得他撤掌后闪,栗米之差,便被点中。
“神算鬼女”也似被宫仇能避过这一击而吃了一惊,微微一窒之下,第二招又告出手,无论部位方向变化,均大异武学常轨。
一连三个照面,宫仇大感骇然,对方的身手,全属阴柔一路,武功另成一家,每一式都藏有毒着,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真教人防不胜防。
三招一过,“神算鬼女”一窒,口中道:“小辈好身手!”
宫仇也冷喝一声:“你也接我三掌试试!”
“一元宝箓”所载的三掌招中的第一招“断云零雨”电闪出手。
这盖代神功一经施展,其势岂同小可。
“神算鬼女”竟然避无可避地被击中肩头……
宫仇但觉手掌所按之处,滑溜柔绵,竟然无法着力,心方一动,“神算鬼女”已滑退到侧方五尺之外,不由大感震惊,这种身手,的确是闻所未闻。
“神算鬼女”骇然瞪视着宫仇,看样子也是吃惊不小。
宫仇冷哼一声,第二招“月落星沉”跟着施出。
“神算鬼女”惊呼一声,身形一个踉跄,仍然丝毫无损地滑了开去。
宫仇这下可真的骇怔了,不久前,“赵氏废园”之中,被疑为“天狼尊者”的东方雷,曾当诸葛瑛与首座护法孙平章之面,毁去“二凤钱蓉”,诸葛瑛与孙平章的身手在武林中可算是拔尖之流,联手合击之下,竟然碰不到东方雷一片衣角,而在“玄妙庵”中,东方雷在“断云零雨”一招之下负伤,第二招“月落星沉”出手,东方雷望影而遁,如今连施二招,奈何不了对方,对方身手之高,的确是骇人听闻了。
“神算鬼女”这时面色惨变,歇斯底里地道:“我苦练了数十年,敌不过一个乳具未干的小子,还报什么仇!”
宫仇心想,与对方无怨无仇,也不为己甚,伸手去扶万凤真道:“真妹,我们走!”
“神算鬼女”一抬手,道:“慢着!”
宫仇冷眼一扫对方,寒声道:“尊驾准备怎样?”
“你想不想要她活?”
“活,什么意思?”
“她的伤,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可以救得!”
宫低心中怦地一跳,道:“真的?”
“神算鬼女”阴阴地道:“不信就算了,三天,三十六个时辰,你守着她吧!”
宫仇捺住性子,道:“尊驾说的这人是谁?”
“神算鬼女”默然了片刻,才道:“算你俩造化不浅,碰上了我知道那人的住处,又幸而此去路程不远,三天之内准可到达,不过……”
“怎么样?”
“那人肯不肯救却是难说!”
宫仇喜从天降,万凤真有救,这对他简直如圣旨仙音,急声道:“请见告那人是谁。在下无论如何必求得他医治……”
“神算鬼女”道:“你等着!”
话声中,人已转向侧屋之内。
宫仇激情地紧握万凤真的手道:“真妹,你有救了!”
万凤真淡淡地道:“祸福尚难逆料!”
“真妹,你这是什么意思?”
“你知道对方安的什么心?”
“这……难道……”
“再说吧!”
工夫不大,“神真鬼女”幽灵似地转了出来,手中拿着三个个小的布囊,道:“出林之后,直奔西北,便是官道,到了通州,南行五十里,拆开这白色的布囊,下一步行动,里面写得明白,时地未至,千万不能拆阅!”
宫仇迷惘地点了点头,伸手去接。
“神算鬼女”一缩手道:“且慢!”
“尊驾还有话说?”
“当然,平白无故,我为什么要指引你!”
宫仇一窒,道:“有条件?”
“不错!”
“请讲?”
“假如她此去获救,得以不死,她须在一个月之内,到我这里来,陪我相聚一年,就是这么个条件,如何?”
宫仇剑眉一紧,道:“回来和尊驾相聚一年?”
“嗯!”
“为什么?”
“别管为什么,只问她肯不肯!”
万凤真突地接口道:“仇哥哥,她要我教她奇门术数之学,答应她!”
宫仇暗忖,真妹的聪明,的确是天下少有,当即道:“是这样么?”
“一点不错!”
“好,在下答应!”
“神算鬼女”到此刻,脸上才现出一丝很难觉察的笑意,把三个一白一红一黄的布囊,递与宫仇。
宫仇接过手来,道:“我真妹如果获救,这一笔恩情,在下记在心里!”
“神算鬼女”冷冰冰地道:“不必,用不着放在心上,人不为己,天珠地灭,我这样做也是为了自己,我早说过,‘神算鬼女’并不是善心之人!”
这话使宫仇倒吸了一口凉气。
“神算鬼女”迳即走到榻前坐了下来,又把那婴孩的骷髅抱在怀中,轻轻地拍着,面上暴戾阴森之气突然消失了,幽幽地道:“你们可以走了,不过记住一点,切不可说出我的名号!”
宫仇看得汗毛直竖,不知她何以象慈母哺儿似的抱住那具婴孩的骷髅。
低吟之声又起:“豆蔻梢头春色浅,新试纱农,拂袖东风软,红日三竿……”
仍是方才所吟的那半阕“蝶恋花”。
是对往事的怀念?还是这半阁“蝶恋花”与她有什么切身的关联?抑是……
万凤真似乎不愿在这恐怖诡秘的地方久耽,己挣扎着坐直了身形,从怀中掏出了一粒血红的东西,向樱口放去……
突地——
“神算鬼女”放落怀中婴儿骷髅,一晃身到了方风真所坐的榻前,目露凶光,厉声喝道:“那是什么?”
宫仇本能地劲贯右掌,正想挥了出去,听见话声,才收回劲道,一看,万凤真把一粒血红的豆也似的东西,放入口中,猛省起那是被视为武林奇珍的“血豆蔻”。
往事电映心头,他记得两年前初识了凤真,她曾以“血豆蔻”稳住拜兄“辣手书生徐陵”的毒伤,然后从容地赴星子岩向“黑心国手”求取“辟毒丹”,曾几何时,拜兄“辣手书生”被“金剑盟”迫害而死,一度被疑为下毒手的恋人邢玉娇,也殉了情,世事多变,实在令人慨叹。
心念之中,只听“神算鬼女”再次喝问道:“那是什么东西?”
宫仇脱口道:“血豆蔻!”
“血豆蔻?”
“不错!”
“神算鬼女”面孔也变了形,这视着宫仇道:“血豆蔻乃是‘白石岛’独有的奇珍,你俩何处得来,快说!”
万凤真连连以目示意,但宫仇却没有注意到,冷冷地道:“她是白石岛主的女儿!”
“神算鬼女”陡地退了两步,厉声道:“万老邪的女儿?”
宫仇发觉语音不对,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想起刚才万凤真报名冯真,原来是有用意的,自己一时大意,露出了马脚,当下偏头看了心上人一眼,见她似在闭目养神,回过头道:“不错,‘奇门派’掌门的千金!”
“万老邪年逾古稀,会有这如花似玉的小女儿?”
宫仇只吟了一声,并不答腔。
“神算鬼女”面上陡现恐怖杀机,狠狠地直盯着榻上的万凤真,看样子就要出手。
宫仇心中暗道,只要你敢一动,我就一剑劈了你。
万凤真冷冷地开口道:“仇哥哥,把那三个布囊还给她!”
宫仇惑然道:“为什么?”
“她是我爹的仇人,我们焉能受她的好处!”
“可是你的伤……”
“我宁可死!”
宫仇迟疑地取出三个小布囊,放在榻旁的桌上。
“神算鬼女”突地转头望着轩窗之外,痛苦的叫道:“天啊!天啊!”
万凤真道:“仇哥哥,我们走吧!”
“神算鬼女”转过面来,脸上神情既痛苦又沮丧,咬牙切齿地道:“数十年来,我研习奇门五行之术,目的就是要进‘白石岛’报仇,万老儿的女儿已然如此,我黎雯再学一百年也是白费,命该如此,夫复何言,你们走吧!”
说着,把三个布囊重行塞回宫仇的手中,又向万凤真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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