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的屋子里,霍长乐没有点蜡烛,裹着厚厚的大毳,就这样坐在窗边。她向来是不怕冷的,因此也没有点上火盆取暖,在这样的雪天里,尽管衣衫很厚,却只觉从内到外都冷。心冷,手冷,只是脑中思路却前所未有的清晰。
空中浮尘早已落下,漆黑的夜空中,没有任何东西能抵挡得住天空大幕的低压。唯有那只凝固的喜鹊,还展开着翅膀,时刻等待着飞翔。
霍长乐静静地看着案桌上的一把匕首,眼中神色复杂难辨。她保持着这个动作坐了很久很久,直到手脚都彻底寒冷起来,才回过神来。
她倒是忘了,自己本来是不怕冷的,但是这个身子可由不得她这么来。这么一想,她便下地点起了火盆以取暖,期间牵动了肘关节的伤口,略有些刺痛。她抿了抿唇,又坐回窗边,凝视着火盆中渐渐炭化的火炭。
把自己的心剖开,冷静地分析思索,作出决断是十分痛苦而煎熬的事。然而这是她所不能逃避的,也是她甘之若饴的。
她伸手无意识地拿起了匕首,拔鞘而出,锋利的刀刃险些划伤自己的手指。霍长乐怔了怔,便又放回去原处。
随着时间慢慢推移,她眼中的迷茫逐渐消散,剩下的是决绝后的释然。
她想,她已经做出了抉择。
时间一分一秒推移。
远处的山峦上方的天际终于泛出鱼肚白,天终于亮了。
鹅毛大雪一夜纷飞。大地银装素裹。
霍长乐裹了裹身上的大毳,口中呼出白烟,袅袅升起,又消散在空气中。
谢府的后院中,满地雪白。霍长乐的肤色和嘴唇也是苍白的,几乎要与发丝上的雪花同色。
明明庭院中没有一个人影,但她却轻轻地开了口:“苏桓。”
语气是自信甚至笃定的,仿佛知晓,甚至笃定他在这里。
寒风凛冽,远处的池塘已经结冰。有墨色锦鲤在冰下穿过。
霍长乐抬头,纤细的下颌扬起,与那个惊艳鬼魅的男子的回忆,仿佛电影一样在眼前幻出,飞速而过。
在热闹的夜市中,他翩若惊鸿地走入她的生命,伸手捞住了将要掉落河中的她的腰部。那刻的擦肩而过,当时只道是寻常,并没有猜到后来还会有缘遇见,更延伸出这么一大段故事。
她曾在大雨滂沱的夏夜遇见最狼狈的他,在满天繁星的夜晚知晓他的姓名,他难得而见的微笑也凝固在了她脑海里。他曾看过她最狼狈的样子,带着她跋山涉水,把她放到小溪里。她曾与他肩并肩看过东晋时期的花灯会,在花船簇拥中目睹过他杀人。及笄之年的生辰,她曾收下他送的匕首,更看过他赤身裸体的样子。按理说,这种程度的相交,已经足以让这个女子向这个男子许下终身的誓言。
霍长乐垂下头,看向自己手中的匕首。刀柄坚硬,手指握紧时,有些微微的疼痛。只是,却让她更为清醒坚定。
正如之前所说,把自己的心剖出来细看,分析,是一件分外煎熬的事情。而发现自己必须把心上的某些东西剔除,便更是一件让人痛苦,却又需要十足的冷酷才能做到的事。
那日,在热闹的花灯会上,霍瑜就这样说过:苏桓此人非池中之物,冷煞气颇重,你与他少接触为妙。
尘法大师也说过:你一生中会出现多个良人,只是你未必分得清谁是陪你走到最后的人。
只是,这些都不是她斩断情丝的理由。
她从来都是清醒而自持的,然而苏桓却成了她的变数。
比如,她一早便知道,他满手杀孽,但若因此被拒,又是何其无辜。他是暗杀队伍的人,而她本来注定一生都不会与这种人有交集。
她更知道,苏桓不是良配,甚至不是一个好的交友选择。他是个很危险的人,与之长久深交,她不知道会为自己招致什么。然而,她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这一点,抱着侥幸的心理,纵容了自己,不舍得与他断绝往来。
只是没想到最终一语成谶。
这一次或许是一次意外,但是难保不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而她能逃走一次,霍瑜能大命不死一次,还能有第二次么?第三次么?
她不能够、也绝不会为了自己,而拖身边至亲的人入局。
在发生了这件被掳的事之后,她深知自己不能再拖沓下去,必须作出决定。而解决问题的关键就在她身上,毕竟,苏桓与她身边至亲的人的唯一交集,是她。
这便意味着,她必须得选择:是留下来继续前面的生活,还是随苏桓离开。
对她来说,对一个人动心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但有时候,你没有办法控制。心的沦陷,或许就是一个回眸的瞬间。而对于苏桓,她有的不仅仅是惊艳和好奇之心,更有种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一个相似的人,那种惺惺相惜的互相取暖之感。
然而,动心之后,若要相守,则不得不考虑更多。
她终究不是话本小说里面的女主角,能够洒脱得做到抛下一切追随爱情而去。苏桓永远无法为她停留,这与他的身份有莫大关系。而她有她的生活、亲人、朋友,要她抛下这一切,放弃自己的生活,随着另一人去天涯海角,往后过着刀光剑影的生活,且今后很大可能再不能与之前的生活有任何牵连,她做不到。
她做不到。
这不是怯弱,也不是拖沓,只是一种骄傲而已。
她不愿意为了爱情放弃自己喜爱的安稳平坦的生活,哪怕对方是她第一个动心的人。
在这里,她有自己的亲人,有朋友,有自己的生活圈子,还有已经熟悉的生活习惯。她无法放弃由自己一步一步走过来的一切记忆,断绝来往,去追随一个男人——并非怯懦软弱,只是她有她的坚持和骄傲。抛却一切,仅仅围绕爱情而铺就出的人生,不是她想要的人生。
事实上,她一直追求的是爱情与亲情相得益彰,她不愿意看到必须牺牲一方的情况。换了一种情况而言,若是她已经决定了和苏桓在一起,那么即使身边所有人都反对,她也依旧会忠于内心,义无反顾地选择苏桓。
然而,道不同,不相为谋。
如若有一天,苏桓能够为她改变,或是她能为苏桓改变,或许两人的结局会有不同。
但是,此刻,她在坦然地面对自己的心后,评估了两边的分量,作出了一个最理智,也最冷酷的选择。
她要放弃的那一方,是苏桓。
霍长乐抬脚步出落满大雪的庭院,把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放在了雪地中,便起身。
接着,她朝着空荡荡的雪地,摆正了身子,端端正正地作了一揖。起身后,微笑道:“祝君安好,有缘再见,保重。”
从前的每一次分别,她都没有说过“有缘再见”这句话,却有种强烈的预感,即使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他们将来,一定会再次邂逅。
没想到,这次终于说出了那句代表着期盼下次见面的话语,霍长乐却无端生出一种感觉:她与苏桓,或许今后再没有什么机会,也没有什么理由见面。
这一面,或许便是永别。
她转身离去。雪地上留下了一串孤独的脚印。
走到回廊下,她回头,瞧见雪地里方才放下匕首的地方,站着一个人。
他正弯下腰,凝视了那把匕首一会儿,才拾起了匕首。乌发低垂,挡住了他的表情。
她甚至感觉,下一秒,他的身影似乎就要消散在雪花中。
她想,她要说的,他应该都已经懂了。无须言语,也无须视线交汇。因为,他们骨子里本就是如此相似。
还匕首,断情丝。从此,朝露昙花,咫尺天涯。
翩若惊鸿的邂逅,相伴了一段日子,终于分道扬镳。只是今日做出这个决定,心中漫起的更多是淡淡的惆怅。
但愿未来偶尔想起他的时候,心中剩下的是对他淡淡的祝福和怀念。
忽然,手腕处一凉。她愣了愣,低下头,瞧见尘法大师给她的玛瑙手链,第一颗玛瑙上,出现了一条裂缝。
寒风凛冽,顷刻间,那颗玛瑙瞬间化为尘,飘洒于空中。
霍长乐怔怔地看着那颗手上只剩下两颗玛瑙石的链子,心中渐渐明了:或许,苏桓,便是她的第一个劫。
她不由心生疑窦:若她方才选的是与苏桓一同离去,这玛瑙还会碎裂么?她不知道,也无从得知。她只能诚实地坦然地遵照自己的心,去选择未来的道路。
尘法大师说过,三劫过后,便可归去。
只是当初她没猜到,此劫乃是情劫,换言之,乃桃花劫。
而她更没有想过,化劫,竟是这么个化法,那倒也是一种煎熬。还有两劫,却不知道何时才能完全解决。
再抬头之时,庭院已经空无一人。凛冽的风填满了寂静空旷的庭院。
早熟的果子
在断断续续地发烧几天后,霍瑜终于醒了过来。只是背上的伤需要养护,暂时还不能下床。霍长乐只想快些知道他的神经有没有受损,便动手捏他的手臂和腿等地方,发现霍瑜依然是有知觉的,便知道这一刀并没有损害到他的神经。
在确定了这个结果后,霍长乐悬起了几日的心总算重重落了地,呼出一口长气——谢天谢地。
尽管醒来了,但是霍瑜还需要卧床休息。这段时间,霍长乐不想谢琰担心,便要谢若璋保守她被掳走这个秘密。奈何还是传到了谢琰耳中。
那日,霍长乐正倚靠在窗边看书,便听见外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她讶异地挑了挑眉,放下书,转向门口。
不一会儿,那脚步声便在门口停下来,外面传来一个少年清透的嗓音:“阿姐,我能进来吗?”
霍长乐一听这个声音,便知道自己在这里养伤的事情已经被谢琰知道了,不,恐怕他连前因后果都一清二楚了。她无奈地放下书,依旧保持着那个盘起腿的动作,轻叹道:“进来罢,门没锁。”
门应声而开,灿烂的阳光随着门的打开而洒进来,门外站着一个小小少年,他快步走进来,在霍长乐身前半跪下来,细细端详霍长乐的容貌,发现她憔悴不少,不无担忧地道:“阿姐,你告诉我,发生了什么事。”
“没什么大碍,只是从前结仇的人来报仇罢了。眼下已经解决了。”霍长乐轻描淡写,摸了摸他的脸颊,柔声道:“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不跟你说,只是怕你担心。”
谢琰蹙眉看着她,一字一句道:“阿姐,你的事,对我来说,永远都不是小事。”顿了顿,忽然又有些委屈似的,很自然地抱住了霍长乐的腰部,道:“阿姐,你总是什么也不告诉我,我也希望为你分担一些事情啊。”
霍长乐捏了捏谢琰鼓起的两颊,微笑道:“阿容有要为阿姐分担的心,我很开心哟。眼下你乖乖练武,便是阿姐最希望的事情了。阿姐答应你,以后有什么都会告诉你的。”
因为许久不见,谢琰又缠着她说了一会儿话,见她眉目之间出现了倦色,才告辞离去。
此后几日,谢琰都出现了在霍长乐面前。
但是,到了第五日开始,谢琰突然连续两天没有出现。霍长乐猜测他是忙于练武,然而习惯了与他共度午后,现在突然清闲下来,倒也一时有些不习惯,见窗外阳光正好,便打算出门散步。
没想到,拐到了一处僻静处,却听到三名侍女在说话。
“你听说了吗,昨天晚上城中的牢房里有犯人在被押送审问的途中,被乱刀砍死了呢。”
“我也听到外面有人说起这件事,听说那是名女犯人,跟咱们当朝都水使者许大人还有些亲戚关系。”
“作孽哟,听说她死状很可怕呢。”
之后的声音低下去了,霍长乐静静地听完,又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地退开了。
此后,过了两天,谢琰终于出现了。他乖巧地坐在霍长乐身边,与霍长乐一起看书。
看完一本,霍长乐揉了揉鼻梁,放下书,忽然开口道:“阿容,我听说天牢那里,有个犯人在押送途中被杀掉了。”
谢琰没有说话,只是抿了抿嘴。
“是你吗?”霍长乐定定地看着谢琰的眼睛。
谢琰犹豫了一下,道:“是。”
他说是他,便一定是他,霍长乐知道谢琰不会对她说谎。她沉吟了一下,轻声道:“以后,别这样以身犯险了。我会担心你。”
谢琰蹙眉,看她一眼,点点头。
见他答应了,霍长乐微笑,忽而话锋一转:“伤到哪里了?给我瞧瞧。”
谢琰呐呐道:“我没有受伤啊。”
霍长乐眯了眯眼睛,忽然伸手弹了弹谢琰高挺的鼻尖,道:“连我也想骗?”
谢琰摸了摸鼻子,道:“阿姐,你怎么知道我有受伤?”
“这么大一股药味,骗谁呢。”霍长乐道。然后便顺着他递过手来的动作,掀开了他的衣袖,发现果然在右臂处,有一道长约十公分的伤口,但看样子并不算深。上面敷着白色的膏药。
霍长乐道:“阿容,你要切记,你这双手,是要来保家卫国的,要好好保护它们,不要让无关的人伤害到。”
谢琰乖乖点头。
接下来,两人便在一起度过了一个午后,在离去之际,谢琰才想起了什么似的,对霍长乐道:“阿姐,我忘了跟你说一件事。”
“怎么了?”
“三天后,我便要随军出征了。”
霍长乐怔了怔,“去哪里?”她记得这段时间内,并没有大型的战役。
“我要随堂兄去豫州。那里是大晋与秦朝的边界,一向混乱,这段日子常有盗寇流窜,爹派堂哥去平定混乱,我也会一起去。”谢琰明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这一去,再回来,大概至少是明年秋季了。”
霍长乐点点头,微笑:“阿容,你万事小心。”心却道:在现代,像谢琰那么大的小孩子大概还在上小学六年级,而即便是在古代,这个年纪的孩子也不过是刚上学堂而已。而谢琰却已经要接触打仗这等事宜,不由让人感叹,生于大家族的孩子确实有最为优渥的生活条件,但是相对而言,家族教育对他们的催熟也是最严重的。
谢琰等了一会儿,不满道:“阿姐,你不说你会很想我、很想我?”
“这很重要吗?”霍长乐饶有趣味道。她自然知道谢琰想听什么,不过这么肉麻的话,她实在不会轻易说出口。
“很重要很重要!”谢琰气急败坏道:“阿姐,我们下次见面都要一年后了,你连这个小愿望都不满足我吗?我……”
看见他难得一见的撒泼,霍长乐露出一个无奈的表情,忽然做了一个嘘的动作,谢琰的话便止住了,愣愣地看着霍长乐。
眼前的少女修长的手指点在唇上,见他安静下来,便放下手,扬起嘴角,红润的薄唇弯起漂亮的弧度,道:“傻孩子,即使不说出口,阿姐也会很想你的。所以,照顾好自己。”
话音刚落,谢琰精致的小脸便红了。明明方才大喊着要霍长乐这样说的人是他,可是眼下,霍长乐上下嘴皮子轻轻一碰,干脆利落地吐出一句话,他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唯唯诺诺地应了声,便告辞了。
走到门口,谢琰忽然停住了,没有回头,道:“阿姐,我以后一定会成为大将军的,你要等我回来。”
霍长乐应了声,却有些纳闷,总觉得这句话有些怪怪的,正想回答,却看见谢琰已经离开。
阳光中,少年的背影美之极致,渐渐定格成永恒。
霍长乐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心道:下一次见面,是一年后。在那么酷厉的军营中生存一年,说不定,那个东晋名将谢琰的蜕变,便要在这里开始。
此刻的她,还以为下次见面便在不久之后。没想到,下一次再见到谢琰,他的变化已经让她险些认不出来。
三天后,谢琰出发,离开建康。与此同时,宫中传来了一个好消息——霍瑜被复职了。皇上听闻霍府被意外烧毁一事,更是御赐给了霍瑜新的宅邸。这对于一个侍郎来说,已是非常圣恩眷顾。
在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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