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着自己享受……”
陶泽令笑笑道:“臭道士!你别不知足,‘醉人红’总共只有一小坛,还不够你一口喝的,就是全给了你,也不过是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滑喉咙就下去了,倒不如款待这两位嘉宾吧!你看我自己也舍不得多喝。”
中年道人才嘟着嘴朝李庄二人道:“你们也不知道前生修了多少好事,才得到老陶如此优待,这一坛子好酒我想了有几十年,到头来还是一场空欢喜,快喝吧!别让我瞧着心里难过!”
说完一仰脖子,又把半坛子酒灌了下去,顺手将空坛掷入湖心,小船上赶紧又送过一坛来。
李平候先听起陶泽令说他的大食量,心中还十分不信,及至见他两口酒喝下将有五十斤的酒,居然若无其事,这才有点相信了,不禁脱口称赞道:“道长真是海量。”
中年道人轻叹了一口气道:“朋友别提了,道人为了这个肚子,不知受了多少罪,寺庙里供养不起,朋友招待不起,连一般的施主们知道道人的食量后,也不敢再找道人做法事,这些年来要不是靠着老陶经常邀道人吃上一两餐,道人恐怕早就饿死了。”
李平候一笑道:“道长身蕴奇技,何至如此落拓!”
中年道人一睁眼,目中精光逼露笑声道:“朋友凭那一点看出道人……”
陶泽令不待他说完,随即笑道:“臭道士!你别装模作样了,李公子是闻名的江湖侠客,那里会瞧不出你身上有多少玩意儿!”
中年道人将眼一翻,瞧瞧李平候肩上的宝刀道:“风闻江湖上出了一位青年英侠,手下一柄宝刀了无敌手,而且他也是姓李……”
李平候一抱拳道:“在下李平候……”
中年道人一拍腿道:“对,宝刀李平候,就是这个名字,幸会!幸会!”
口中虽说幸会,态度上却未见得如何激动,而且也没有回礼,李平候倒是不在乎,连忙又道:“借问道长宝号!”
陶泽令笑着道:“他叫静虚!安静之静,虚空之虚,这两个字只有一半相符,静则未必,虚则太切,他那个肚子几乎就没有实的时候。”
李平候不觉一怔,静虚这个名号从无所闻,以这人的禀性修养似乎不应该默默无闻,虽然世上尽有埋名不求显闱的高人隐士,但他们都蹈光隐晦,与常人无异,这个道人却锋芒毕露,单是他这个大食量,就应该远近知名了……
虽是如此,李平候却仍是一拱手道:“久仰!久仰!”
静虚却怫然不悦地道:“李相公,初次见面,你可不该谓侃道人。”
李平候不禁一愕道:“在下并无失礼之处,道长此言从何说起!”
静虚哼了一声,陶泽令笑着道:“静虚最怕人家说久仰两个字,因为济南府中的大小酒店,全给他起了个好外号,叫做酒囊饭袋,又叫他赖皮道士,因他一上馆子,就把人家的存货吃得精光,一个钱都付不出来,只好躺在地下装死……”
静虚急了道:“老陶!你在掏我的底,我们几十年的交情就算完了……”
陶泽令笑笑道:“李公子刚到此地,不知道你在这儿闹的笑话,人家说一声久仰,不过是客套话!”
李平候倒不禁一笑道:“在下确无冒犯之心,而且道长也不会是那样的人,也许是道长存心诙谐,游戏风尘……”
静虚哼了一声道:“道人虽有几斤蛮气力,却不能仗着力气去抢人家的,又耐不住肚子饿,吃了人家的东西,付不出钱,当然只好躺下让人家打一顿,这样子还能说是存心诙谐吗?
李少爷!你再要这样说,道人只有拚着一顿好菜不吃,来个拂袖告退了!”
李平候被他说得发怔了,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陶泽令笑笑道:“李公子!臭道士又在发傻劲了,我们别理他,还是喝酒吧!”
说着举起酒杯,李平候也趁此机会收蓬,端起酒杯,与陶泽令照了一下,然后呷了一口。
那酒劲猛烈异常,虽然甜甜地很容易下喉,到了肚子里立刻就像火一般地燃烧,心也跟着砰砰狂跳。
他本来就不善饮,再加上空肚子,被酒力一冲,立刻就有一股昏眩的感觉,陶泽令见了忙道:“李公子恐怕不习惯空饮,快吃点菜吧!”
李平候连忙挟了一筷菜咽了下去,才觉得好过一点!
倒是庄咏芬落落大方,一口就喝了小半杯,居然若无其事,放下杯子笑笑道:“好酒!走遍天下,恐怕也找不到如此佳酿了。”
静虚望了她一眼道:“姑娘倒是此中能者,但不知可尝出这酒中的佳处吗?”
庄咏芬微微笑道:“我就知道好,却无法说出好在那里,要是能说出来,这酒就不够好了。”
静虚兴奋地道:“对!妙极了!此酒之佳,就是尽在不言中,老陶!尽管你自命为酒圣后裔,靖节传人,对于酒的了解,恐怕还不如这位姑娘!”
陶泽令也笑笑道:“臭道士!这下你可遇到知音了。”
静虚十分高兴,一仰脖子将那坛新开的酒整个都灌了下去,然后才笑着对庄咏芬道:“人生不满百,而怀千古忧,红颜伤春老,少壮悲白头,明才不遇时,几人得王侯,琴弹七弦断,知音何处求,百战锋镝钝,将军意未休,朝见春花落,暮作多云厚,但得壶中满,一醉不知愁……姑娘!道人生平只为酒而饮,今天却是第一次为人而饮,道人敬你一杯。”
庄咏芬轻轻地举起酒杯喝了一口笑道:“你说得太少了,该是敬我一坛才对!”
静虚哈哈大笑道:“说得对!道人要再喝一坛!”
说着又接过一坛酒来,张口喝了下去。
李平候倒是真正的吃惊了,不是惊他的酒量大,而是惊于他连饮了三坛酒,算算是一百多斤了,然而他的肚子既不见涨,头也不见出汗,这一百多斤的酒倒底是藏在他身上的那一部份呢?
陶泽令却像是司空见惯,毫不觉惊奇,只是频频地向他劝饮,李平候吃了一点东西酒量也大了一点,一口口地慢慢将杯中残酒喝完了,陶泽令又替他斟满了,李平候但觉那酒味越来越香,忍不住问道:“陶先生!这酒竟是什么原料制造的?”
陶泽令笑笑道:“庄姑娘!臭道士将你捧为酒中知己,我倒想考考你了。”
庄咏芬略想一下道:“入口清芬,该是花露所酿!”
陶泽令神色微动道:“不错!姑娘果真是此中行家,但不知姑娘可否说出那一种花?”
庄咏芬又浅浅地品了一口,咀嚼良久,才轻轻地道:“此香淡而芳醇,绝非浓卉艳葩,假如我猜得不错,先生在制这一坛酒时,恐怕要采尽湖上莲花!”
陶泽令讶然失声惊叹,静虚则摇头晃脑地道:“不得了!不得了!姑娘兰心惠质,合是前生釆莲人,瑶池会上神仙客,何事小谪下凡尘!”
庄咏芬醉上双颊,酡颜尤见娇艳,掀起两个深深的酒涡,轻柔地一笑道:“道长把我说得太好了。”
静虚把头摇得像个浪鼓似的叫道:“不好!不好?道人只恨书读得太少,无法找到更好的话来赞美你。”
庄咏芬将眼瞟了一下李平候道:“是吗?”
静虚大声怪叫道:“当然了!像你这么好的女孩子,行走在江湖上,怕不颠倒众生……”
庄咏芬忽地蹙然道:“谢谢道长!今天若不是你提起一句,我已经忘了我是个女孩子了!”
说完又把眼睛勾了李平候一下,目中竟含着无限的幽怨!李平候莫名其妙,静虚也傻怔怔地。
只有陶泽令笑了一下,拍拍李平候的肩膀道:“老弟!请恕我交浅言深,你有一件事可大大的不对!”
李平候怔然道:“先生多请指教!”
陶泽令还没开口,忽然接触到庄咏芬飘来一个乞怜的眼光,乃笑道:“老弟!我们还是喝酒吧!当此清风明月,莫负湖上春色!”
李平候却不肯放弃,追问道:“在下究竟有何不是之处,还请先生明教!”
陶泽令一打哈哈道:“宁可酒醉鞭名马,莫切冰心误佳人!”
李平候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还待追问下去,庄咏芬连忙岔开话题道:“陶先生,你今天除了游湖赏月之外,好像还有什么另外事情?”
静虚也道:“对啊!老陶!你今天很特别,居然肯把精心探撷十万朵莲花,蜜酿四十年的‘醉人红’也开出来喝了,一定是有什么特别事故!”
陶泽令摇头笑道:“没什么!李公子与庄姑娘两位佳宾远来,开樽好酒招待他们也是应该的!”
庄咏芬却道:“不然!我们只是不期而遇,而先生的酒早巳开了,相信绝不是为了我们的!”
静虚也道:“不错!虽然我蒙你招待十几年,从未像今天这般隆重过,老陶!倒底是什么事?”
陶泽令一笑道:“一件不相干的小事,我现在不愿多说,等一下大家自然会明白的……”
他一再地如此表示,其余二人自然也不好问了,而陶泽令的神态十分安详,看上去也不像有什么重大事故,所以宾主之间,展开了一段时间的欢洽笑谈。
静虚表演了他的大酒量,也表演过他的大食量,桌上的菜肴十分之九是他吃下去的,其他三人虽只是吃了十分之一,都有了相当饱意,他仍像个无底洞似的,将额外准备的肉,包子一股脑儿都卷下了肚。
同时跟在大船旁边的小船也轻多了,十坛老酒已去其七,酒进了静虚的肚子,坛子进了湖心。
李平候渐渐领略“醉人红”的佳处,这千亿片莲办精酿佳的确是人间第一美酒,味烈而醇,所以并不太容易醉人,入口芳香,齿颊之间留下了无穷的回味。
当他有了七八分酒意时,庄咏芬也有了三四分,做主人的陶泽令最多只有一两分,那倒不是他的量大,而是这酒太名贵了,存量也不多,他必须把酒省下来招待客人。
酒力使人在拘束中解脱了。
李平候微黑的脸上显出了酡红,而且在不知不觉间,也使他流露出豪放的本性,话也多了起来,在谈话中他显露了胸中的学识,也赢得了其余两个男人的钦佩。
他对武功的见解,使得静虚改变了对他的轻慢态度,从不经意的发问进至得一层的说话,终于变成了热烈的交换意见,李平候也对这个奇怪的道人多了一层了解,至少他刚才对江湖上一些成名人物的轻视不是没有道理的,因为他的确高明,两个人虽未交手印证所学,却已在心中互生了一种惺惺相惜的感情。
陶泽令似乎不解武事,在李平候与静虚谈武功时,他听得津津有味,等他们谈得差不多了,他才开始与李平候谈到文事,李平候有问必答,流露出他在这一方面的造诣并不差于一般宿儒,对于前人的诗赋文章,尤有别出心裁的批判。
庄咏芬一直静静地听着,被酒色映红的脸上露出一片得意与倾慕,两只星样的眸子发出激情的光芒,一直停留在李平候的脸上。
月影西沉,四下寂然,静静地大明湖上只有他们这一艘华舫上传出宣腾的笑语。
李平候忽而接触到庄咏芬的眼光,心中忽地砰然一动,因为他从来也没有觉得这女孩是如此美。
在他一生成长的岁月中,他从来没有接触过女孩,即使与庄咏芬同行在一起很久了,他也没有把她当作一个女孩子看待,所以两人之间很少谈到黑旋风以外的话……
直到今夜,他才觉得庄咏芬与往日不同,在什么地方不同他说不出来,但是他对于这种微妙的感觉感到异样新奇,因此他的眼睛也盯在她的脸上看着!
庄咏芬倒有点不好意思,轻轻一笑道:“李大哥!你怎么好像不认识我了?”
李平候借着酒意,爽朗的一笑道:“我的确有点不认识你了,你好像忽然变成一个样子了。”
庄咏芬手抚发红的双颊,哦了一声道:“我变成什么样子了?”
李平候大笑道:“你变得美丽了,美得换了一个人,跟你同行了这么多日子,我到今天才发现你美……”
庄咏芬低下了头,在喉间迸出一丝细声:“李大哥!你醉了……”
李平候豪笑依然,大声道:“也许我是醉了,不过醉的是从前那些日子,今天我才像是清醒了!……”
庄咏芬听他当着两个陌生人的面,竟是这样信口胡说,虽然这些话使她心中充满了喜悦,但在颜面上究竟挂不下来,秀目一瞪,正想开口说话,耳际忽然传来一丝微细的声音道:
“庄姑娘!这小伙子是有点醉了,但是醉中每易流出心声,这些话也许蕴藏在他心里很久了,不是这点酒意,你恐怕永远也听不到他亲口说出来,当一个男人在吐露心音时,你可得慎重处理,否则造成了情天长缺,你可得后悔一辈子……”
她呆的不是静虚的话,而是他说话的方法,这种方法谓之传音入密,内功到了极顶的高深,才能具有这种火候,万没想到这个道士已经到达了这个境界。
静虚又抓起一个包子塞在口中,藉着咀嚼来掩盖他嘴动的行为,庄咏芬耳中又钻进那微细的声音:“庄姑娘!你怎么呆了,你不久之前还在埋怨他不解风情,怎么他流露心声的时候,你又不在乎呢!这小伙子文武两途具佳,打着灯笼都找不到,你可得将他抓紧一点。”
庄咏芬这才从迷惘中惊醒,酒意添上娇羞,那脸红得像山茶一般。
李平候仍是醉态可掬,呆呆地望着庄咏芬的脸,痴痴地道:“美!真美!加雨天的晚霞,如三月天的红花……陶先生!你这酒真妙,酒名尤妙,醉人红啊醉人红,美人红颊最醉人……”
庄咏芬记起了静虚的警告,不敢把生气表露出来,事实上她也不知道自己真的是否为他的狂态而生气,轻轻地道:“李大哥!你是真的醉了!别再喝了!”
说着接他面前的酒杯,因为李平候端起陶泽令刚给他斟满的杯子,又想往口里送。
酒杯是被抢过来了,可是她的一只手却被李平候揑得紧紧的,同时也感到他的手心像火一般的灼热!于是她的心也砰砰地急跳起来,她不知为了什么原故,她使劲地往后一抽腕子!
李平候的力气大得惊人,那一抽并没有把手夺过来,肘弯却撞上酒杯,那是刚夺下来的一杯酒。
叮当一声响,玉杯坠在船板上,发出轻脆的声音,这一响使李平候惊醒了,连忙放开了庄咏芬的手,弯腰去拾酒杯。
还好那玉质十分坚实,杯子没有破,里面的酒全被洒了,当他把酒杯放在桌上时,脸上现出了真正的红色,那是发自羞愧和红色,讪然地道:“先生!在下不胜酒力,失态之至……庄姑娘,我太……”
庄咏芬也有点后悔,生怕他因此感到下不了台,连忙道:“李大哥!你不习惯喝酒,没什么……”
情急之词,毫无章次,可是李平候却知道她并没有为自己的失态而生气,不禁感激地望了她一眼!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而且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空气一时变得很沉寂,沉寂得令人难受!
良久之后,陶泽令为了打破僵局,哈哈一笑道:“李公子豪情风流,名士本色,在下真不相信你是醉了!来!我再敬你一杯!”
说着又执起银壶,庄咏芬虽不愿意他再喝,可也不能伸手去抢他的杯子?只有深情无限地望了他一眼!
李平候从她的眼光中读出她心中的关切,连忙用手掩住他的杯口道:“谢谢主人美意,我可实在不能再喝了!”
陶泽令并不是真的要给他斟酒,打破僵局的目的已达,仍笑笑道:“羞刀难入鞘,李公子既是不肯赏脸,这一杯只好自饮以解嘲了。”
李平候弄得不好意思,庄咏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