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雍突然席地而坐,定定的望着他,清眸一眨不眨。直看得月无眠表情微滞,奇道:“怎么?”
谢兰雍收回目光,随意的拨拉琴弦,静默一会儿才说道:“我把元神收回来了。”他应该知道他在说什么。
月无眠为他斟酒的手一抖,无言抬头,看了他好一会儿,将酒盏放在桌案上,神色郑重道:“你在害怕?”
害怕?
谢兰雍一怔,脸上浮起荒谬好笑,但很快转变为默然,然后他伸手扶额,手肘撑在桌案上,银白色长发覆盖住他半边身子。
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气息颓然。
月无眠平静地望着他,心中却有些慌乱,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们在不适合修炼的年纪开始修炼,心魔让他们的每一次进阶都是那么的艰难,他们没有师长在前面引导指点,过于出色的容貌让他们本就艰难的处境雪上加霜,这样的境地下,他们还有必须守护的责任。
一路走来,从东躲西藏仿若阴沟里的老鼠一般攀爬到凌云众生闲看风云的现在,没有人知道他们付出了多少,经历了多少,失去了多少。
月无眠慨然一叹,想起往昔遇上的各色美人,无论是妖娆的妩媚的、高贵的清丽的,抑或是爽朗的霸气的、婉约的出尘的,形形色色男女都有,那时候怎么也不会想到目下无尘的谢禅熙会有今天!
他仔细回想了下那丫头的模样,再看看兀自发呆沮丧的好友,自失一笑,有点想象不能。静默了一会儿,他又对自己的判断怀疑起来,笑问:“你在纠结什么?”
这次谢兰雍并未沉默太久,他长指在琴弦上一划,连珠般清亮刺耳饱含烦躁的琴音仿佛是他的心声:“她比我想象中更喜欢凡世。”指下一个不注意,商弦“嘣!”的一声断了。
月无眠试着去分析:“她们是你的弟子,招她们回来天经地义!”
是吗?谢兰雍有点不确定,总觉得哪里怪怪的。
见他并不是很赞同,月无眠想了想,继续道:“除非你不把她当你徒儿,那么你需要考虑的就复杂得多了。”他摊了摊手,觉得自己也有点搞不明白好友在想什么。
“我自然把她当徒儿,”谢兰雍想也没想道,这一点他从不怀疑:“可是,她跟别人不一样。”这一点他也很确定。
“哪儿不一样?”月无眠挑眉看他,眼神犀利,直慑人心。
谢兰雍想了下,慢慢地组织语言,神情严肃认真得仿佛在王座上颁布重大国策:“我想要她心甘情愿的呆在我的视野里,直到永远。”
“心甘情愿?永远?”月无眠忍不住拔高了声音,看他好比看一朵稀世奇葩,简直想要赞叹造物主的神奇。
谢兰雍斩钉截铁的点了点头。
月无眠忍不住道:“我当年对明熙都没敢这么想过,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喜欢被人粘着,我是说你家小徒弟。”这又不是带孩子,哪有人愿意被自己师父成天跟着,更何况,君长宁一看就是独来独往惯了的,在问禅峰上就没见过她主动找谁玩过。
他话音刚落,谢兰雍的脸就沉了下来。
月无眠感叹,这么直白的情绪变化他只在对方小时候见过,一边不慌不忙的顺毛,语重心长道:“你还是趁这十年捋清楚自己到底想要什么,然后再做打算,反正只要不死,我们有的是时间。”
“她要是打算留在凡世,我有时间有什么用!”谢兰雍反问,幽深的眸子深处翻滚着浓浓阴云。
“你会让她留在凡世?”月无眠一点不信。
谢兰雍哑口无言。
让她留在凡世?他自己也不相信。
月无眠浅栗色眸子扫了扫远方,淡淡道:“先把那些放一放吧,他们来了!”
谢兰雍淡漠的抬眼望去,一瞬间所有的情绪从身上褪去,唇边勾起一抹浅淡笑意,微微嗜血。
彼时,君长宁跟在冯琳身后正欲前往表明她们身份的靖安侯府,一路上不断在脑海中猜测,养出嫁了四次的嫡女的侯府是什么样子,对她们这四个同母异父前来蹭吃蹭喝的便宜外甥女,他们又是个什么态度呢?
君长宁微微期待。
两个时辰后,午饭都没吃的四人面无表情的原路返回,不约而同给自己身上施了隐身法术,简直不敢相信师尊竟然给她们安排了这么户人家!
冯琳挥手在木楼里清理出一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微微喘了口气,看着站在她面前的三个师妹也是个个劫后余生的表情,不由扑哧一笑。
思及先前在所谓的靖安侯府遇上的奇事,话里话外打她们傍身之物的侯爷、说话夹枪带棒绵里藏针的侯夫人、骄纵刻薄酸言酸语的嫡女、懦弱胆小无知浅薄的庶女、眼神淫邪举止轻浮的公子、、、、、、,啧啧!冯琳将先前的打算抛诸脑后,决定实施第二方案。
“把之前偷懒的打算忘掉吧,咱们得想法子自食其力了,本钱就是这么个鬼地方!”冯琳含笑扫了一圈,神态从容,丝毫不见沮丧。
本有些惴惴的另外三人也被她的镇定感染,苏茗抹了抹头上薄汗,将之前被靖安侯家公子恶心得差点吐出来的感觉压了压,蔫蔫道:“我都听大师,哦不,大姐的。”同母异父的姐妹呀!
诸葛青之前在靖安侯府差点犯下命案,她脸色黑得快要滴水,气咻咻道:“大姐做主就好,只要离那一家子远点就行!”
冯琳失笑点头,望向君长宁。
君长宁踟蹰一下,想了想道:“我倒是有一个想法,你们听听看,反正是只为提供我们这十年的衣食,不图挣钱发财,也无所谓长久经营对不对?”
冯琳苏茗诸葛青都一听都来了兴趣。
“说说看!”
说不上出于什么心理,也许有怀念,也许想要证明自己不是那么一无是处,君长宁将前世酒吧的概念拿来参考。
冯琳思索回味之后,眼睛一亮,大赞这个主意好。苏茗和诸葛青也点头附和,觉得时间上也选得妙,既不耽误修炼也不影响出去闲逛。
入夜,冯琳和诸葛青苏茗三个放风,君长宁催动木灵力,青绿色光波罩在这块荒凉的角落。
枯萎腐朽的木材仿佛被施了魔法般焕发生机,简陋的木质小楼像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缓慢的变幻形状,疯长的草木自动围成一个个精致的图案,粗大的青藤吊成一个个秋千状桌椅,不知名野花攀爬在形状不规整的木楼墙栏上,迎风摇曳。
君长宁特意将几株乔木催生得十分高大,围墙一般将整个院子围了一周,柔韧带刺的矮灌木被她绞缠起来编成野趣十足的栅栏,她特意在大门的地方竖了块木牌,指使诸葛青长剑劈过,留待题字做匾。
整整忙活了一晚上方才大略搞定,君长宁全身灵力竟然耗费大半,这让她十分郁闷。凡世本就灵力稀薄,她要恢复过来还不知道要多久。
所幸冯琳三个接管了后续那些杂七杂八的事情,她窝在特地留出来的卧房里,倒头就睡,只觉得这才是生活!
第六十一章 茶楼()
似乎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她总是会感觉特别疲惫,那种心累让君长宁极难入眠却又不愿意睁眼。
她睡着的时候,冯琳已经将各种事情安排的妥妥帖帖了。
后院辟出的两亩地种上了各色作物,在这一点上,修士比起凡人要方便得多,灵力法术一撒,不拘时节不怕温差,三天之内就能成熟。
冯琳也不怎么想折腾,给这地方取了个让君长宁听到必定大呼“前卫”的名字:下午茶。定下只售一种清茶,附赠当天特色点心一盘。
价格高到让打听过现今物价的苏茗和诸葛青听完沉默不语,一杯茶一两银子。一两银子即一枚金元,可兑换一千文铜钱,十文铜钱一石糙米,也就是说,一杯茶就抵得百石糙米,差不多一四口之家两个月的用度。
就算我们是用灵泉水煮的茶,架不住这些凡人不识货啊。苏茗和诸葛青提出可以适当降价,冯琳坚决不允。
“爱来不来,本就是找这么个由头,没人来才最好!”冯琳一边兴致勃勃的做点心一边头也不抬道。
诸葛青全神贯注的劈柴,浓浓的剑眉扬了扬,想一想,便把这事略过去了。
苏茗正拿着君长宁的刻刀雕点心模子,杏眼眨巴眨巴,随即也不太在意的把这事丢开来,觉得模子不止可以雕成花形,还可以雕出各种各样的小动物,看起来一定很有趣!
于是,她高高兴兴的把想法付诸实践。
君长宁醒的时候,已是三天后的傍晚了,空气里泛着一丝甜滋滋的香味,闻起来就让人食指大动,她笑了笑,慢吞吞的梳洗过后往外走去。
浓荫遮掩的茶楼无声无息的开张,但架不住有心人的窥视。纵然一夜之间将此地改头换面,但总有那么些脑子不甚清楚偏又抱着侥幸想要占便宜的傻瓜,或许也有某些聪明人的试探。
当然,对于冯琳她们来说,其他人的心思并不重要,处理这些上门挑衅的东西也算不上麻烦。某些方面来说,从没遇见过这种事的她们几个,还颇有几分好玩惊奇,就连最稳重的冯琳也不例外。
水磨青石小路上躺着三个一看就居心不良的家伙,胖的猥琐,瘦的阴狠,不胖不瘦的眼珠子乱转,比起惊吓的面如土色的同伴,倒显得处变不惊很有些大将之风。
冯琳随意的坐在秋千上,若有所思的望着地上的三个毛贼,不咸不淡的开口:“采薇,小青,你们说怎么处置他们?”语气不重,却让听见的人不自觉抖了抖。
冬季天色本就黑得早,两句话的功夫,这个被君长宁特意塑造的阴暗隐蔽的小院便光线模糊起来,人脸也不大看得清了。
苏茗端着新鲜出炉的茶点,素手捏了一块放进口中细品,闲闲道:“杀了吧!”
诸葛青伸手从她盘子里捏一块茶点,不在意道:“挑断手筋脚筋,扔出去吧!”她总还记得师尊临走前的吩咐,能不伤人命就不伤人命。
冯琳不语。
一道幽幽淡淡,仿若被风一吹就会散去的声音带着几分诡异的响起:“吃了吧、、、、、、”飘散在空气里的尾音竟仿佛带着兴奋和跃跃欲试。
气氛静默。
躺在地上,抱着死猪不怕开水烫念头的三个毛贼眼睛瞬间睁大了一圈,便是之前听见要杀了他们也没有的恐惧被这轻飘飘三个字激得头发丝都被填满。他们屏住呼吸,瞪着那个不知什么时候出现的玄衣女孩,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
冯琳惆怅的叹了口气:“上邪乖,他们的肉不怎么好吃的!”
“我不挑食!”女孩的眼睛闪闪发亮,一片混沌光线里,看起来既恐怖又诡异。
苏茗呛了一下,咽下嘴里的点心,嫌弃道:“太老了,不好嚼!”
倒是诸葛青抱剑思考了一下,得出结论:“太脏了,不好下口!”
地面传来“咔咔”牙齿对撞的声音,同时一股子难闻的气味飘散开来,冯琳四人齐齐皱眉,凡人就是这么不经吓!
君长宁毫不在意道:“那个胖的,剥了皮后,生煎!瘦的,剔骨之后,清蒸!至于最后那个,先炖上一半吧,腿留着风干了做腊肉!”一听就很有经验的样子,熟练的令人发指!
空气再次静默了一会儿,冯琳瞅瞅最后还没翻白眼吐白沫的那个不胖不瘦的,为难道:“师父说了,不让我们乱发脾气。”
君长宁不高兴道:“我已经五百年没吃人肉了,师父会谅解我的!”
咚!最后那个全身抽搐了一会儿,嘴唇发紫,白眼一翻,找同伴去了。
冯琳三个刷刷盯着君长宁半晌,大笑出声。诸葛青臭着脸挥袖将地上三个哪怕醒过来也是白痴的家伙丢到九霄云外。
下午茶就这么无声无息的出现在帝都闹市的一隅,每天下午三点至凌晨一点开张,茶水单一,价格死贵,既没有超前的宣传手段,也没有请贵人代言口碑,一连两个月都没有一个客人光顾。
四个人被拘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好,冯琳每天研究茶点,渐渐迷上开发新式点心,苏茗几个负责试吃,诸葛青每天在后院封住灵力锻体,致力于将**打磨成百炼钢,哪怕被苏茗嘲笑也不为所动。
苏茗很喜欢逛街,她也不缺银钱,女孩子喜欢什么她就喜欢什么,每次出去总会买回来一大堆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很快又厌倦,被冯琳拿来装饰茶楼,她也乐此不疲。
比起三个师姐来说,君长宁就无趣多了,她每天早上,打坐冥想三个小时后,雷打不动的徒步走上半个小时来到帝都公利藏书楼,坐在史书厅专门为学子所设的地方靠窗的位置开始练字,两个小时后,收拾好东西慢悠悠的踱着步子往回走。
路上会经过一条专门卖各种小吃的街道,兴致来了就花上两文钱买碗混沌或汤饼,有事也会不害臊的举着一串糖葫芦招摇过市,自觉十分享受,美中不足的是还遇见过一次拐卖小孩的,她很不客气的在众目睽睽之下将人打了个半残,然后风轻云淡的啃着果子走了。
自那以后,路上遇见的怪异目光少了很多,君长宁自顾自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从不感觉枯燥。
日子流水一般过去,下午茶竟然也有客上门了,是个年轻俊秀的公子,两个小厮随侍左右,举手投足行云流水般透着世家大族风范,看得出教养很好,出身高贵。
他叫崔琅,字瑾瑜。是苏采薇的朋友。
崔瑾瑜是个笑起来让人从心坎里感觉温柔的男子,气质疏朗无尘,书卷气极浓,时不时会来喝一杯清茶,话不多从不问一些让人尴尬的问题,只是对这栋茶楼的设计表达了高度赞扬。
冯琳和君长宁都很喜欢他,说起崔瑾瑜的时候,苏茗总是一脸与有荣焉,诸葛青挑剔的将人看过之后,不屑的评价太弱,苏茗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跳起来跟她争辩。
每当这个时候,冯琳总是特别无奈的上前劝架,君长宁就冷血很多,面无表情的悄悄走掉,来个眼不见心不烦。
夏日到了,君长宁阔别了几年后,终于听到了蝉鸣。脑子一个拐弯,她又兴冲冲的抓了一大把知了幼虫嚷嚷着要炒了吃,被苏茗一脸避之唯恐不及的吐槽后,怏怏的又给放了,不高兴了好几天。
冯琳在一旁笑得东倒西歪,诸葛青在太阳底下汗流浃背之际不忘向她们两个投以鄙视的眼神。
第六十二章 焦急()
凡世的夏日比修真界多了几分燥意,君长宁入乡随俗的换上薄鲛纱制成的对襟襦裙,莲青色,裙摆层层叠叠飘逸灵动,素净的没有一丝花纹,安静的坐在那里写字。
她坐姿笔直,悬腕执笔,神态专注,仿佛丝毫感受不到天气的燥热,自有一股清贵风流。
史书厅管理员的眼睛不着痕迹的扫过窗边写字的小姑娘,这半年来他发现每天来这个厅的人明显大增,有好些以前总是把书借回去看的学子近来也不知为何总会似有若无的逗留上一会儿,或是干脆就坐下来看上一个时辰再走,真是咄咄怪事!
君长宁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沉浸在柔软笔尖蜿蜒转动的畅快中,唇边含笑。
前些日子莫名总觉得写出的字四不像,自觉比之以往还有不如,她不知原因却暗自难过,所幸今日写了两张心下若有所悟,观之竟是大有精进,于是越发认真了。
一个时辰后,她收拾好笔墨,目不斜视的走出图书馆,路遇过地理厅,凤眸扫了眼从穹顶悬挂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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