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还见过亘长的庐山、深不可测的南宫府、见到长江、见到大唐……
是,大唐。这片土地多么辽阔、多么伟大!甚至倭族人也都传说,大和乃是千年前华夏子民远渡重洋所建立的新国家!大唐的繁荣与兴盛,让许多倭国人也觉得与有荣焉!
打骨子里,她是反对师父出兵大唐、分割唐土的打算,因为她也很清楚:分裂,便是乱世的起源!
但若无师父,何来今日的堀雪?她不能违抗师父的意图,但又不忍大唐就此没落,於是她请命前来中土,想在大唐尚存时,亲眼见见这曾盛极一时的伟大帝国……
她看到了,而且,从一踏上这片土地,所见所闻,都让她爱上这片土地。
她的确也想过,要在大唐终老。反正倭国已没了亲人,师父迟早也会到大唐来,流风也在身边,为什么还要回去?
她心里已将大唐看作了自己的国家。
她愈来愈不愿意看到这片土地化为赤土、就此沦陷於战火之中……
可如今……流风已死、师父已败,我还有什么留恋、还有什么作为?
堀雪笑了。
面对着于仁在,堀雪笑了。
她笑得很自然、很柔和,这是种觉悟的笑。
如果有得道高僧见到,则会说她悟道。
于仁在也笑了。
他朝着堀雪走上几步,缓缓提起手中长剑。
他没打算问遗言,他不想去问一个倭国人的遗言!
雪张开眼睛,扫视了堂中一眼……
她看到九大水帮的帮主,一个一个看到她眼神扫过,全都别过了头。
多像!多像当年的邻居啊……
原来,大唐与倭国并没有什么不同!
忽然,她在大门口看到了一个眼神,一个肯与她正面相接的眼神!
那是个疲惫、哀伤、凄凉、又满怀愤怒的眼神!
一个她很熟悉的人、一个她不曾在这人眼中看过的眼神!
「……师父?」堀雪考虑好久,才唤出一声。
这好久,约莫有一盏茶时间久。这好久,足以于仁在杀死十个堀雪。
可于仁在没有动手,他停住了,早就停住了。
他比堀雪还快感觉到,身后多了一个人,一个不可小觑的人。
一个不可小觑的敌人!
直到堀雪出声,他才回头,看到这么一个人。
一个会很乐意将自己大卸大块、吞下肚里去的人!
背着骨灰坛的倭国护国法师道镜、龙武大将军陈玄礼!
「她是我最后一个徒弟……」道镜木立原地、木然而言。
声调很平和、很平淡,甚至可说了无生气,但语意却是多大的威胁!
于仁在为之一怔,身为兵家的反应,他知道不可以在这里和道镜起冲突!
以一对一,他不怕道镜,绝对不怕!但身旁还有九个江南水帮的头头,这些人在他眼中只是小喽罗、蝼蚁一般的角色,可若这九支蝼蚁趁他与道镜交手时来咬上一口,他也不能保证自己有馀力反击!
堂堂聚云堂主、未来将成为皇帝的人,若毁在九支蝼蚁手上,那太冤了!
于仁在立即收剑,微笑道:「陈将军果然够硬命!本堂主来此,目的已已,告辞了!」言罢,立即扬步上前,堂而皇之的穿过道镜身旁,迳行离去。
他知道,道镜也不会在这里与他动手,他们心里都清楚对方的实力、也晓得堂上九支蝼蚁并非自己的朋友,他们的立场是相同的。
道镜果然木头人般,任由于仁在走,连眼角也没瞥上一个。
只可怜了堂上江南九水帮帮主,送走煞星、来了瘟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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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七话 夙愿 ̄之二()
于仁在走了,堂中只宁静片刻,王寨主猛然喝道:「番僧!你要杀便杀了,想要凭武力控制咱二十一水帮联盟,那是万万不能!」
此言一出,其馀各水帮头子先是一怔,疑心他怎出此语,但再一细想,也了解到道镜可能犹未死心,想藉着二十一水帮联盟之力打出自己的活路来,故他来到鄂州,也是合情合理。
自结盟以来,二十一水帮联盟即号称江南最大组织,势力北溯汉渭、南及南海、东达海滨、西至剑南,实不可谓不大!但这么大的一个组织,却在庐山集英会损失了大量精英,致令盟中无人,竟要听从一个云南番子的指挥!这亏已经吃得够大了,如今若又遭一倭国番僧所挟,这口气怎能咽得下!
一念及此,各水帮头子纷纷向王寨主颔首示意,赞同他的说法。
道镜闻言,则只是露出一丝苦笑,挥手招堀雪来到身旁,师徒两人转身便走,无一点犹疑。留着堂中众水帮头子满脸惑然、面面相觑。
堀雪心中却有点高兴 ̄师父放弃控制二十一水帮联盟的机会,那便是放弃分割唐土、染指神州了!於华夏子民而言,幸何如也!
但再转念一想,又觉自己十分可耻!师父是怎样待我?如今他正值万念俱灰之时,我不思激励他,却为他死心感到快意,我当真猪狗不如了!
堀雪正待开口说几句话让师父提振精神,道镜已先说道:「小雪,师父有个请托,你一定要作到。」
「师父请说。」堀雪立即应道。
道镜道:「你到苏州去,投靠君氏父子。」
堀雪一怔,第一个联想是:师父料知自己已无生望,只盼能让自己仅存的徒弟保命了!而环顾天下,能够收留她、又可能保住她的组织,也唯有重建成功的林家堡了!
可这么一来,他们师徒不就成了敌人么?堀雪大摇其头,连声道:「不!不行!我不去,我不能和师父成为……成为……」说到这,声音不禁呜咽了。
是,看尽了天涯海角,堀雪只剩下道镜一位亲人,其馀什么也没有了!她岂能与这最后一位亲人兵戎相见?不行!绝对不行!
道镜也看透了徒儿心中所思,他拉近堀雪,一手抚摸着她那可能永远没有机会再梳成髻的长发,微笑而言:「莫要担心,为师不会再与君氏父子成为敌人了……」看到堀雪疑惑的表情,道镜叹了口气,道:「如今说与你知也无妨了。当年我会急着让你与流风来到大唐,原就是为了高野殿下身染重病,时日无多,实由不得我不赶!可你们俩才上船离国,第二天高野殿下便断气了。新任的光仁天皇极度否定佛教,我这护国法师马上就被革职,所谓尽倾全国之兵以图唐土,便成了可望不可及的梦想。我在职时,与藤原家一向交恶,这你是知道的,藤原家兄弟却是拥光仁天皇即位的大功臣,一时重权在握,革我职犹嫌不够,竟要致我於死地!我无可奈何,只得带着最亲信的百名弟子游走全国,躲避追杀……送来给流风的翔刃影秀,那也是我在大和最后的财产了……」
堀雪听到这里,疑虑更甚,道:「师父,既然图谋大唐是不可能了,那你只要带着百名师兄姐渡海来唐,自有生天,又何必要……何必与仲参合谋,攻林家堡?这岂不是自……」
「自寻死路。」道镜苦笑道:「不错,我本汉人,岂不知中原卧虎藏龙?当年一个云南番子阁罗凤,只略施小计,便将郡数百里土地纳入己手;十馀年前,高野陵殿前那个与我不分上下的屈兵专,皆令我馀悸犹存!我心晓区区百名武士,那是无能有所作为了,又岂不知仲参只当我们是弃石?所以我才转而与聚云堂暗通,话是说共治江南,其实我不求其他,只想事成之后,为你百名师兄姐谋取一个安身之地罢了。只是……只是聚云堂着实如狼似虎,连一条生路也不放咱们走……我倒被聚云堂反将了一军!」说着,道镜老泪纵横,既是悲不自胜、更兼怒不可遏!
堀雪心里明白,她与流风离开大和,那是五年前的秋季。称德天皇亡、新天皇即位,至今少算也有四年光阴。四年之中,这百名师兄姐陪着师父一起逃难、一起逃命,无一人相叛、无一人相离,那是多么深厚的信赖与情谊!怎料这百名弟子,居然一战尽灭,师父仅以身免,真可谓苟延残喘!原是想为其寻个安身,反倒令其速死,黄泉之下,何以见众人?道镜之悲众弟子、愤聚云,堀雪纵不能感同身受,也是心有戚戚焉。
「我想,君聆诗说得对。」道镜吸了吸鼻子,续道:「他说,若我只想对李隆基一人报复,他不反对;但若涂炭生灵,他便绝不能坐视不理……不明白么?呵 ̄你是不需要去明白的,每个人的生命,都会有别人不明白的地方。你只需知道,如今师父只剩两个愿望:一是对李氏皇族的复仇、二是求无祸百姓……百姓原本不干我事,或许是和尚当久了,多少也学了点慈悲心理罢!」
堀雪点了点头,这点头是代表同意无祸百姓。但她仍然不明白,为何师父要报复李氏皇族?她知道李隆基是唐玄宗皇帝,师父为何要报复唐玄宗?
但师父已经说了,她不需要明白,所以她没有问。
道镜道:「虽然李氏皇族在我眼中,只是一群十恶不赦的匹夫,但在世人眼中,他们仍旧是皇族、其中更有一个必须是皇帝!以如今的大唐国势看来,皇帝一死,势必军阀纷起、天下大乱,如此百姓必定遭殃!」
堀雪点头点得更用力了,她听懂了,听懂为何师父要她去林家堡了!
因为林家堡不仅是她唯一能够安身立命的地方、更是有能力制止军阀作乱的组织!师父要她去林家堡,是希望她能为他个人的报复行动作善后!
更由於她投靠林家堡,只要林家堡收容了她,就不会与她的师父为敌了!
「你懂了,那么,你愿意吗……」道镜问道:「这是个无理的要求,你可以拒绝……」
「愿意!」堀雪立即答应,甚至,有点儿兴奋。
因为她也发现,原来自己还有机会为神州出一点儿力……
师徒二人走到了鄂州码头,看着江面上来来往往的船支,道镜笑了笑,道:「师父身上分文不明,无能给你招船、送你到林家堡……你能自己去么?」
堀雪点了点头,忽尔跪下,朝道镜连磕了九个响头。
道镜没有去扶、也没有去看,他转过了身漫步行出,道:「黄泉再见。」
战后数日,百无聊赖的曾遂汴、石绯二人正在打扫庭园,忽见一白毛灰颈鸽自天而降,曾遂汴立即作声哨呼,伸臂让信鸽停驻。
「五天以来,第叁支了。」石绯说着,动手自信鸽脚上小竹筒将信笺取出。
「是五天吗?」曾遂汴瞥头问着。
「五天了……大概吧。」石绯说。他们战后一日没睡,作息全都乱了,这几日来,有人昼伏夜出、有人午时起床喊饿、更有人卯时大嚷没吃宵夜睡不着,还得轮流照看高烧不退的诸葛涵、重伤的王道与白重,已完全搞不清楚头顶上那颗红轮,是夏至还是大雪的太阳。
石绯取出信笺后,也没去摊看,直接大步行向内院。
信鸽是瑞思的,他们都认得。前两支信鸽送来的都是北方与回纥交战情况的军情,这封必然也是!这种紧急信件,与其自己花时间去看,不如早早送与君聆诗裁断为是。
石绯走进内院,便直朝西厢而去。
西厢只有两间房,靠左是林家堡重建时特意留给君聆诗的旧舍;右首则是昔日织锦的闺房。
这几日来,君聆诗只在西厢两间房中来来去去,鲜少跨上厢前石桥一步。但大家都知道,君聆诗并不是只缩在房内怀旧,他很忙,忙着向元仁右请教有关聚云堂的一切。
目前情势,很显然的,他们接下来的对手,便是号称天下无敌的云梦剑派本堂:聚云堂!
在这种时候,又当君弃剑行踪未卜,君聆诗怎得不忙?
房门是打开的,这样方便堡内众人向他们俩通消息,不只是北方的军情,还有诸葛涵的病情、与屈戎玉的心情。
屈戎玉的心情……关在房里的,不只是君聆诗、元仁右,还有屈戎玉。
她关在自己的房里,谁也劝不出来。
未晓元仁右去劝是不是会有用,元仁右根本不愿意去劝。比起林家堡内的一众年轻小伙子,元仁右更了解屈戎玉的心情。
在元仁右认为,一直以来,屈戎玉都太辛苦、也太委屈,她还太年轻,不该是承受如此压力的年纪,让她休息一阵、冷静一阵,也是该的。
李九儿问过:屈戎玉左肩还有伤,不去治伤、不吃不喝,能成吗?
元仁右只摇摇头,不回答,便又回进君聆诗的房里去了。
这些人不会懂得,自小,玉儿为了在最短时间内习成云梦剑派武学、兵学之精粹,吃过多少苦头!她曾以十岁稚龄,便入回梦汲元阵过夜,更是云梦剑派创派以来之仅有!她受的伤只是脱骨而已,痛虽极痛,自己咬牙接上即可;又,但教身处水气充盈之处,饿上十天半个月也不至太过伤身。
更何况,玉儿聪明绝顶,愈是聪明的人,愈容易钻牛角尖。往往,玉儿一旦钻了牛角尖,除了屈兵专之外,再也无人说她得动。可如今屈兵专已不在了,还能让谁去说?
或许君弃剑可以,君弃剑回来的时候,便是玉儿出房门的时候。元仁右作如是想。
一眼瞥见石绯站在门外,手上拿着信笺,元仁右即说道:「第一封是说朱滔未肯动兵,所幸探得回纥兵马也不过数千,以北武林群力一搏,未必见负;第二封说回纥竟使护地毗伽宰相任将,将是名将,兵马却少,只怕要有后援……无忧先生,你说这第叁封笺,是报喜还是报忧?」
君聆诗微笑道:「瑞思此女,人如其名,只恐不在屈姑娘之下。」他站起身,自石绯手上接过信笺,又回头坐下。只扫过一眼,便将信交给元仁右。
元仁右正对门口而坐,见着了石绯满脸好奇又紧张的表情,知道他也对信中内容很有兴趣,当即念道:「忽见皇甫盟主遗徒,盗来北关印信,又得魏博军服数百。得此大助,乃使关门大开,北武林群雄各着军服,与我夫妻立於关上,以使护地毗伽生疑,不敢来犯;其馀人众伏於关内,以防万一。护地毗伽领军来至关前,观望片刻,即撤军而去。时已叁日,不见敌踪。」
元仁右念到这儿,道:「又不出无忧先生所料!瑞思已为回纥可汗逐出族群,如今却与大唐军兵一同立於关上,必使护地毗伽疑心大唐收留了瑞思。既然如此,大唐便知晓回纥内情了!这般使计,不只退一时之敌,看来叁五年内,回纥必不敢轻寇北关!好一个不战而屈人之兵!」同时目视石绯,那意思是 ̄你想知道的,都让你知道了,满意了么?
石绯笑了一笑,回身一溜烟便跑得不见人影。
元仁右心里还有个想法没说 ̄让瑞思、宇文离二人赴北疆助战的君弃剑,莫不是早早便想及此节了?玉儿的眼光,真不输乃祖了!
「这石小将军,脚力不错。」君聆诗道:「木色流除创派祖师木色翁外,向来择徒极为严谨,往往单传而已。信中所说的史丹尼,身为西方人,却能得皇甫盟主青睐,若能得此人为助,该是极有裨益。」
元仁右点了点头,却又叹道:「得人自然是好,可……」
可什么?元仁右断了话头,君聆诗已站起身,往房外走去。
几日相处下来,元仁右已经习惯了,当无忧先生有事难决时,总会到隔壁房去晃个一时半刻,才又回来。
如今是何事难决?
聚云堂。聚云堂真的太强了!便是天赋异才,也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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