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上了一辆黑车,询问去天坛北门要多少钱。司机立刻面有难色,嘟囔着说:“已经进了二环路啦!”
老四海道:“正经市区不就是在二环路里面吗?”
司机一个劲点头:“您说的没错,可我们黑车一进三环路就有危险了,路上有稽查的。”
老四海道:“怕什么,你就说我是你表哥,我叫曹雪芹。”
司机大惊道:“我姑妈他们家就是姓曹,你是怎么知道的?”
老四海扑哧一声,大鼻涕喷到下巴上了。
司机不敢走大路,带着老四海拼了命地钻胡同,这回他是大开眼界了。
从南苑到南三环有一大片贫民窟,全是鸽笼般的小平房,方圆足有几公里。黑车在迷宫一样的小胡同里钻来钻去,不时地躲避着到处乱跑的脏孩子、泥坑和垃圾堆。老四海不得不将窗户关得严严的,外面的味道实在是太难闻了,除了厕所阴冷的臊臭就是烂西瓜皮的嗖味儿。现在是中午,天太热了,老四海看到有个自来水边挤了一群纳凉的人,大家几乎都光着膀子。有人在水龙头上接了根橡皮管,然后向高空喷去,胡同里居然玩儿出个人工降雨,也算空调吧。
老四海觉得这地方不见得比小县城强啊,难道这就是伟大首都吗?他问司机道:“这些人都是北京人吗?”
司机笑道:“大部分都是,我们家也住在这一带,可我们家比他们强多了,我们家里有空调。”
黑车开进三环路,周边的情况总算好了些。
路上,老四海问:“北京有好几万辆出租车,为什么要开黑车呢?”
司机怒道:“您是不知道,开夏利一个月的份儿钱就是4300块,再加上油钱、保险、维修,那得多少钱啊?他奶奶的,现在一辆夏利才三万多块,您说,出租公司得赚多少钱?暴利呀!我以前就是开正规出租的,一天跑十二个钟头,一个月跑全活儿,一天不歇,也就挣两千多块钱。您知道孩子上学就得花多少吗?都他妈黑了心了,不开黑车行吗?”
“你们可以向管理局反映啊。”老四海道。
司机冷笑道:“管理局是谁的买卖?他们是出租公司的买卖。谁给他们交管理费呀,出租公司!所以他们是穿一条裤子的交情,哥俩娶一个媳妇都不见外。我们就是芝麻,他们要合着伙从我们身上榨出香油来。您想想,油椎能帮着芝麻说话吗?”
老四海有点儿失望了,北京的金山上总不会都是瓦块吧?看这形势,菜仁是不大可能发家致富的。
一山二贼(2)
此时黑车已经绕过天坛东门了,司机说:“再拐个弯就到天坛北门了,您的具体位置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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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海说:“金鱼池。”
司机点头道:“知道了,就是那片经济适用房吧,前两年刚盖好的,看着可气派啦。”
老四海没说话,他在记忆中搜索着菜仁的模样。已经好几年没见了,自己还能认出他来吗?他还能认出自己来吗?
黑车在一片淡蓝色的楼群前停下了,老四海观察了一下四周的环境,楼群崭新,大楼之间全是草坪,很多楼的顶层都是带着阁楼的,看样子这片住宅区还算不错。他拨通了菜仁家的电话,接电话的是个女的,一听他是老四海,立刻热情地说:“菜仁不在家,我接你吧。”
老四海在楼群外等候,不一会儿就看见有个围着条围裙的女人,老远地跑了过来。老四海忽然感伤起来,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围围裙的女人。在他的印象中,女人都是花枝招展的小姐。
圣经里说: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老四海清楚,任何女人都是旧派女人,任何男子都是半衰老头,人间的事永远是循环往复,无始无终的。至于善恶正邪的概念,也仅仅是弱者的救命稻草。
就拿女人来说吧,按门类划分无非是荡妇、小妖精、妓女、老太太和主妇。荡妇是结了婚而不安分的,小妖精是没结婚就不安分了,妓女是无论已婚、未婚都不会安分,是天生的一群。老太太吗,早年或许安分或许不安分,反正现在是想不安分也不成了,只有主妇是安分的,但她们又失去了做女人的快乐。这种划分从来都是有效的,三千年前,三千年后应该不会有太大的差别。但终归来说,女人必将走向旧派,无论是哪一种。
老四海这些年来,前三类的女人接触得太多了,所以忽略了主妇和老太太的存在。今天看到方惠这个典型的主妇,多少有点儿无法适应了。
方惠热情地将老四海领到家中,将他按在一张最舒适的椅子里,然后便手忙脚乱地准备拖鞋,递毛巾,沏茶倒水,问寒问暖。老四海只得傻乎乎地叫嚷着:“您别忙啦,您别忙啦。”
方惠道:“菜仁都说了你好几年了,这回终于到北京了,菜仁啊是天天念叨你。”
老四海笑道:“是夸他自己勇敢吧?”
方惠也笑了:“他这人啊,老想着救别人,什么时候能把自己救了就好啦。”
老四海心思一转,立刻就明白了,估计菜仁是混得不怎么样。此时他开动眼珠,目光如两只生了脚的虫子,拐弯抹角地爬遍了房间的每个角落。这是个崭新的两居室住宅,房间不大却是南北通透的,客厅也在朝阳的方向。现在是中午时分,老四海正舒舒坦坦地沐浴在阳光下的沙发里,几秒钟的功夫就有点恍惚了,他不得不强忍着。忽然老四海放出去的两只小虫子被捕获了,墙角里爬出一条细细的黑线,它弯弯曲曲地爬向房顶,走到半路竟突然衰竭了。在衰竭之前,黑线抓住了老四海的眼睛。
方惠将一杯滚烫的花茶放在老四海面前,抱歉地说:“茶不好,将就喝吧。”此时她注意到了老四海的视线,笑道:“你的眼睛真尖,一眼就看出来啦?”
老四海指着黑线道:“不是视觉艺术吧?”
方惠笑道:“什么艺术啊?我们家人就我闺女还有点艺术。哎,墙裂口子了,已经报修了,可物业太忙,还没来得及修呢。”
老四海的手指在空中一转:“这不是新房子吗?”
方惠变魔法般地将两根香蕉塞到老四海手里,无所谓地说:“我们家以前就住在这一带,危房改造把我们家给改造了。这是经济适用房,我们是回迁户,不回来就得住到远郊区,没办法。唉,在北京,能有套房子住就算不错啦。”
老四海苦笑道:“经济适用房也应该适合人住啊,一住进来就裂口子,那是——那是——”
“那是破烂儿,对吧。”方惠知道客人不好意思直接说,干脆把话挑明了。“谁让咱们没钱呢?经济适用房就是给我们穷人住的,反正也塌不了。我告诉你,就这种破房子,我们回迁的时候还花了好几万块呢。”方惠看到老四海面有怒色,赶紧开解道,“不错啦,已经不错啦。前面那座楼刚入住的时候,有一家的阳台差点掉下来。我们家的房子只是裂了道口子,绝对算质量好的。”
老四海知道,再说什么也是白搭,于是看了看表,现在是下午两点。“菜仁呢?他上班啦?”
一山二贼(3)
方惠微笑着说:“他一听说你要来北京,简直高兴死啦。两点钟下班,马上就回来。”
正说着,门开了。菜仁挥舞着五六个大包小包,兴冲冲出现在门口。老四海和方惠都站了起来。
菜仁大笑道:“好几年了,你小子总算是露面啦。”老四海刚要说什么,菜仁却举着塑料袋嚷嚷道:“老婆,快去做菜。天福号的肘子,六必居的酱菜,天外天的鸭架子,鸭架子熬汤,稍微加点儿奶。对了,这儿还有两样半成品,是我从食堂拿回来的。老婆,快去炒菜。四海呀,按说我应该早早地就回来,可我一个同事去农村挂职锻炼。我送他,就晚了。对了,我那同事也姓老,和你一样。”
老四海笑道:“保证不是我兄弟,姓老可不止我一家。”
菜仁道:“那是。”
方惠接过塑料袋,正要进厨房。老四海赶紧道:“菜大哥,我在飞机上已经吃过啦,肚子还不饿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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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仁道:“我坐过飞机,飞机上的饭是人吃的吗?”
方惠拎着塑料袋进厨房了,菜仁走到老四海面前,上上下下地打量了他十几眼,然后照着老四海的胸口上便是一拳。“行,真挺结实的,这几年你小子的变化不大,我可是有点老了。”
老四海笑道:“你虽然比我大十来岁,可我觉得你保证能活到我后面去,你有福相啊。”
“胡说,你会死在我前面?”
此时方惠在厨房里喊道:“都说他有福相,可我就是没觉出来,他的福都跑到哪儿去了?”
“菜仁同志将来肯定是大富大贵的。我这人不行,操心太多,身体的底子也不好,我爹才活了四十五。”老四海道。
菜仁忽然严肃起来:“没错,你要是老跟黑社会打交道,就是早晚的事。”
老四海哈哈笑起来:“瞧把你吓的,兄弟现在不和他们玩儿啦,我现在走正道儿了。嘿嘿,咱是文化人,你看看这个。”说着,老四海解开自己的背包,拿出一本书来。“这是我写的,在南方卖得挺好,多少挣了点钱。”
“你写的?”菜仁哆哆嗦嗦地伸出双手,颤巍巍地捧着书:“这本书真是你写的?”老四海点头。菜仁勉强咽了几口唾沫:“我的天!你都写书啦,我还是头一次认识写书的人,作家是我的朋友啊!这真是,真是想不到啊。”
老四海立刻在脸上布置了一层谦虚。“写书无非是一种挣钱的手段,我这是开发剩余价值呢。”
“我倒想开发剩余价值呢,我没有,我写不出来。”说着菜仁捧着书,飞快冲进厨房,冲着方惠的耳朵大叫道:“老婆,老四海写书啦,老四海当作家啦,咱们家来了个作家。”方惠也是异常惊讶,但远没有菜仁兴奋:“是吗?怪不得方竹说他不是一般人呢,还真不是一般人。”
老四海觉得脸皮迅速膨胀起来,毛细血管的尖端眼看就要破皮而出了。他不仅脸上火烧火燎的,连脖子都烫手了,到后来两条胳膊都无缘无故地痒痒起来,想抓却又不好意思。
这本书真是老四海做的,但不是他写的。前年老四海在乌鲁木齐的一个书摊中发现了一本市井小说《一不留神》,作者是庸人,内容是一个骗子破坏军婚的故事。老四海觉得小说写得还可以,但从没听说过作者的名字。后来他在各种媒体上搜寻作者和这本书的消息,却发现作者和作品都没什么名气,这种作品大多是要被淹没的,于是他便萌生了假冒作家的念头。老四海这辈子拥有过无数个身份,显赫的、富贵的、威严的、和蔼可亲的、人面兽心的、却唯独没做过文化人。他一直认为,自己的文化水准在中国的众多骗子中至少可以排到前三名,至于智力水平绝对是第一的。老四海从来是想干就干,于是找了个录入员,将小说内容全部输入电脑,然后又在当地找了家小印刷厂。排版、出片、印刷、装桢,一通忙活,老四海竟摸清了印刷业的内幕。
花钱可使鬼神,何况人乎!一个月后,他就拿到了二百本装祯精美的小说,内容是庸人的《一不留神》,书名则换成了《不是我不小心》,作者名字虽然还是庸人,但照片却堂堂正正地变成了老四海。这种书就是地下图书,是盗版的一种,但由于一切都是冠冕堂皇的,估计连业内人士都很难分出真伪来(除非是去出版社查书刊号)。
老四海自费印书并不是为了卖钱,他是要赢得一个荣耀的身份。书印出来后他曾经对天发誓,万一碰上了作者,就给他二百本书的版税,算是补偿吧。北京是中国的文化中心,文化人比废酒瓶子还多,很难分辩出真假来。而且北京人特崇尚文化,吃饭时大多把文化人排在正座上。很多额外的机会往往会首先光顾文化人,比如饭局,比如场面,比如艳遇。所以这次来北京前,老四海就拿定主意了,一定要以作家身份出现。
一山二贼(4)
今天的情景是老四海万万没想到的,在菜仁夫妇面前说瞎话,居然会脸红?好在他心理素质不错,而且早就摸透了说瞎话的规律。说瞎话就是这样,说呀说的也就习惯了。
菜仁捧着小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兴奋得在客厅里转了好几圈儿。“好啊,好!年轻有为啊,你终于走到正道了,我终于认识一个作家了。今天晚上我不看电视了,读书,我一口气就能看完喽。”
此时方惠已经摆上了一桌子菜,叫道:“别看了,先吃吧。”
菜仁抄起一瓶二锅头:“兄弟,下午我没事,咱俩来个一醉方休。李白斗酒诗百篇,你也让我们开开眼。”
老四海马上摆手道:“菜大哥,那是李白,我要是喝了一斗酒啊,我就该满地找眼珠子啦。”
菜仁和方惠同时笑起来,方惠道:“这小伙子有点像北京人。”
老四海说:“我在北京上的大学。”
菜仁腆着胸脯道:“中国的文化人没有不受北京影响的,全中国就我们北京人有文化。来,喝!”说着,他自己先喝了一杯,然后又给自己斟上了。老四海只得跟着喝,菜仁兴致高昂地盯着他把最后一滴酒抹在舌头上,然后拉着老四海的手道:“你是不知道,那年我在海南混惨了,把家底全混出去了。我本来以为在海南碰上的全是坏人呢,没想到,居然认识了一个老四海。”
老四海的心脏体积瞬间就扩张了一倍,而心跳速度则放慢了三倍。他是真紧张啊!你菜仁碰上的那几个坏人,能有谁比我还坏呀?你菜仁好歹也活了四十多岁了,怎么就看不出我老四海是个骗子呢?
菜仁不知道他的心思,继续道:“这年头借给别人几百块钱,居然能还回来,奇迹呀!哈哈,你还隔三差五地给我寄东西,我们全家心里都特别不落忍。”
方惠也道:“你真是,上回你从杭州寄来的围巾是真丝的。我在商店一问呀,四百多块呢,真是,真是……”
老四海已经想不起那件事了,他摆着手道:“在杭州买丝绸便宜得很。”
“你拉倒吧。”菜仁气得大喘了一口,又喝了一杯。“现在的东西越是在产地买越贵越容易是假的。头两年我去福建,想买点铁观音,全是好几百块一斤的。小孩唱歌,没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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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四海只得说:“菜大哥救过我一条命,送点纪念品算什么?”
方惠呵呵了几声:“你菜大哥救的人多了,在海南把他骗得精光的人就是被他救过的人。”
老四海摸不着路数了,难道菜仁是救人专业户吗?想着想着他把这个问题提了出来。菜仁笑道:“差不多,的确是干过救人专业户。”老四海更是一头雾水了,菜仁只好将自己的底细和盘托出,原来他当过兵。
菜仁曾经在农村插队几年,后来军队招兵,他便去了。结果这兵一当就是整整七年。菜仁是卫生兵,死人救不活,但半死的人到他手里就有救了。由于当兵时日太久了,他差一点把娶媳妇的大事给耽误了。对越战争时,菜仁曾经挺进到广西前线,正经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他在老山前线打过仗,在猫儿洞里过过冬,裤裆里生过大烂蛆,陪着大蟒蛇睡过觉。八三年时才被放回北京,据说菜仁刚刚回城的那段时间里,总是习惯性地随地大小便,常常被人当成流氓。
卫生兵在战场上的职责当然是救人,据说菜仁从火线上背下来的伤员少说也有几百人,其中一半多死了,活下来的自然而然地把他当成救命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