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海哼了一声,他想起长途车上那个城里人的话,知道这俩家伙能挣很多钱。于是冷笑着说:“不行,到了山西你们能赚好几倍呢。不成。”
胖子笑道:“兄弟,山西的门路我们清楚,可你不清楚。吃咱们这碗饭的,吃的就是个门路钱。”
“那你们给的也太少了。要知道这个价儿,我当时就应该去保定了,那地方离山西也不远。”老四海嘴里说着,眼睛却瞟了瞟胡同口的花儿。花儿昂首挺胸,目光依然挂在苍天上,完全是一副不可一世的派头。老四海想:卖了她,让她给农民生几个儿子,或许是这个女人对全人类的最大贡献了。想到这儿,老四海的心更狠了,咬着槽牙道:“能不那利索点儿,要不我就去保定啦。”
矮子也有点不耐烦了:“那你再开个价儿啊,咱们商量啊。”
“五百,外加二百斤粮票。”老四海特地把“粮票”两个字说得很重,最后还没忘了加上一句:“全国通用粮票。”
胖子焦急地挥舞着双手:“兄弟,别看你岁数不大,小刀子倒是真快呀!这么着,咱们各让一步,三百五,二百斤粮票。”
老四海沉吟了几秒种,最后点头了。
矮子忽然想起了什么:“这丫头,你搞定了吗?”
老四海狠着心说:“搞定了,不听话,你们就给我打。”
胖子嘿嘿着道:“没错,对付女人就跟对付牲口一样,不服就打,打服了她就老实了。”说着,胖子从口袋里拿出一大把钱,还有好几百斤粮票。
老四海接了钱和粮票,走回来,交给花儿。叮嘱道:“帮我数数。”
花儿瞪了胖子他们一眼,鼻子里发出轻蔑的哼哼声。
胖子发现这丫头似乎不大好惹,于是拉着老四海又走出几步。“这个货你是从哪儿弄来的。”
“顺手牵来的,是城里的。”
“城里的女人脑筋活泛,万一半路上跑了怎么办?”胖子皱着眉。
“你们的货你们负责,等货出手以后,她爱跑不跑,管好自己这段路就可以了。”老四海觉得胖子有点儿不放心,马上补充道,“细皮嫩肉吧?”胖子点头。“白白净净吧?”胖子又点头。“该长的都长了吧?”胖子第三次点头。老四海笑道:“我再告诉你吧,她还认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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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路(6)
这回胖子反而摇了摇头,撇着嘴说:“没用,女人认字也卖不上价钱去,煤黑子才不在乎女人认不认字呢。”
此时花儿已经把钱和粮票都清点好了,老四海又走回去,接过钱和粮票。花儿轻蔑地说:“没错,就是那么多钱,谅他们也不敢骗咱们。”
老四海指着胖子和矮子道:“这是我的两个朋友。”花儿仰起脸来,继续对二人试以鼻孔,好像那鼻孔里随时会发射出子弹。老四海顾不了许多了,狠着心说:“我去趟厕所,你先和他们聊一会儿,我马上就回来。”
花儿怒道:“我跟他们有什么可聊的?”
“那你总不能和我一起去厕所吧。”说到这儿,老四海的心颤悠了一下,就这么把花儿卖啦?就这么把一个大活人卖出去啦?自己是不是有点太过分呢?老四海抚摩着花儿的肩膀,语调微微颤动起来。“我马上就回来,马上,然后咱们一起去吃饭,你不是说省城有西餐吗?”
“我想喝红菜汤。”
“喝,你想喝什么咱们就喝什么。”
“我想吃牛排。”
“吃,牛的,猪的,咱们都吃。”
花儿噘着嘴说。“然后呢?”
“我还没想好。”
“吃了饭咱们就去咖啡厅吧,我们家旁边新开了一家,一杯咖啡才四块钱,环境可幽雅了。”花儿道。
老四海刚刚生出的那点怜悯之心,立刻被狗叼走了。一杯苦水卖上四块钱,真应该给你卖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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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时胖子不耐烦地说:“完事了没有,还难分难舍呢!”
老四海将钱揣进口袋里,昂着头道:“完了。”
老四海走了,没回头,甚至连个屁都没敢放。至于花儿后来的情况,是二十年后才知晓的。那时他把这个事当成了评书,根本不相信是自己干的。后来老花儿要在法庭上和他拼命,老四海只得道:“你不是想找人生的路吗?我给你找了一条,你怎么还骂我呢?”再之后,老四海被判了八年有期徒刑。
卖掉花儿的当天,老四海又干出了几件事。他先是跑到邮局,往家里汇了二百五十块钱,在留言栏里再三叮嘱老妈:“千万不能让三弟退学,自己有本事养活他们。”然后他住进一家小旅馆,关上门,放声痛哭了一场。
老四海的哭泣是为了自己,为自己身份的改变,为自己穷途末路的无奈,为自己已经失去的未来。老四海当然知道自己犯法了,他更清楚这件事与利用树洞骗钱,将铅笔刀说成是北伐军的军刀比起来,完全是两个性质的。自己把花儿卖给了人贩子,就等于是拐卖了妇女儿童,他老四海已经从一个当代大学生蜕变成一个彻头彻尾的坏蛋了。
人生的路,到底越走越窄还是越走越宽呢?
至于花儿嘛,卖掉她是应该的。花儿不是说:人生的路为什么越走越窄吗?这回不窄了,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山西的广阔天地任你驰骋。花儿不是说:寂寥的人生无限孤单吗?这回你不寂寥了,有众多煤黑子和人贩子与你做伴儿,保证不寂寥,可能还会热闹过头呢。花儿还说过,不体验凄美的人生,生命就毫无价值而言。这回她可以放心了,被卖到煤矿上去,保证凄美,一不留神就能当上寡妇。生命的价值就在于苦难,百分之百苦难等着你呢。
哭到后半夜,老四海哭得筋疲力尽了。他没力气了,没力气再去思考什么对和错,是与非,好与坏,至于人生的问题更不是他这种人应该琢磨的。现在的问题是未来怎么办?如何能搞到更多的钱。
一切都是假的,只有这张汇款单是真的。老四海打定主意,不管用什么办法,只要能搞来钱,只要能养活老妈,能供弟弟上学,自己就没有错。上头不是说了吗?不管黑猫白猫,能抓住耗子就是好猫!对于老四海来说:耗子就是钱!
第二天,老四海精神抖擞地出发了。
老景最近有点儿郁闷。
他又到老四海家去了一趟。本想好好安慰安慰老太太,看看有什么可帮忙的。可老四海的母亲却以一种暴发户般的态度接待了老景,并且甩下一大筐片儿汤话,差点把老景淹死。
老景是提着点心匣子去的,在老家门口正好碰上老四海的三弟。老景本想打声招呼,三弟却朝着地面狠狠啐了一口,然后就一溜烟地跑了。
老景强压住心头的怒火,试探着走到院子里。老妈早在屋里看见老景了,她端着盆冲到门口,劈头盖脸的就是一盆洗脚水,差点泼到老景身上。老妈嘴里也没闲着:“小兔崽子,我叫你不干好事。”
人生之路(7)
老景气得快哭出来了,自己俨然成了他们家的公敌?那事能怪自己吗?是老爹自己把自己窝囊死的。
此时老妈拎着铝盆站在屋门前,假装惊讶地叫起来:“大侄子呀,我还以为是我们家小三呢!看看,这是怎么说的?”
老景苦笑着说:“大婶,我是看看家里有没有困难。”
老妈忽然挺起胸脯,大大方方地说:“我们家能有困难吗?我们家没困难,你兄弟呀,估计是当上大领导了。”
老景一惊,谁当领导了?他们老二一直在家种地,老三初中还没毕业呢,难道是老四海吗?那也不对呀,即使老四海的成绩再出色,但他的大学还没有熬到年头呢,怎么可能当领导呢?老景想不明白,只得赔笑道:“我兄弟当领导了?是四海吗?”
老妈撇着嘴道:“咱们驴人乡除了我们家四海,还能有谁呀?谁能有这么大出息呀?有的人就是矬子里拔将军,羊群里出骆驼,混出半个人模样来,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嘿嘿,早晚也得吃瘟鸡吃死。”
老妈这句话把驴人乡的居民全骂了,但老景却觉得异常欣慰。四海要是真能有了出息,他心里那块石头好歹也能落了地,这家人总算是挺过去了。老景笑着说:“四海不是在北京吗?”
老妈凛然道:“我们家四海不上学了,上学能有什么出息?将来分配了不就是挣个死工资吗?城里人说了,手术刀不如修脚刀,我们家四海做大买卖呢。”说着,老妈故意抬了抬脚,将鞋底儿亮了出来。老景这才看见,老妈脚上穿着一双崭新的黑皮鞋,锃亮锃亮的。“看,这是大婶我用四海汇来的钱买的,咱们驴人乡谁能穿得起皮鞋呀?要说我们四海就是有能耐,上个月寄了两次钱,第二回一次就寄来了三百多块。一个月两次,总共就是五百多呀。大侄子你说说,咱们县长一年里能剩下五百多么?”
老景使劲点了点头。他清楚,要是刨出吃喝去,县长一年里真不见得能剩下多少钱,除非是……咳,除非的事就不提了。老景心道:看来老四海真是长了一双搂钱的手啊。他笑着问:“四海做什么买卖呢?”
老妈连磕巴都没打:“你虽然是个警察,可你是山里的警察,跟你说了你也不懂。”
这回老景真有点生气了,虽然是穷人乍富,可总不能连警察都不放在眼里了吧?老景怒冲冲地回了派出所,他打定主意,这辈子再不登老四海家的门了。
老景刚进办公室,连帽子还没摘下来呢。所长便带着县局的一位同志走了进来,老景赶紧起身敬礼。大家打了招呼,县里同志坐到老景面前,仔细端详了他两眼,然后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老景大感意外,现在已经是上班时间了,难道所长吃午饭时把人家灌多啦?县里同志凭空挥了挥巴掌,笑容终于给驱散了。“你也是驴人乡的?”
老景点头。心里道:驴人乡又怎么了?
县里同志慢悠悠地点了支烟,所长也点了一支,二人对望一眼,目光里充满了匪夷所思。县里同志道:“猫有猫道,狗有狗道,各吃一路啊,你们这个驴人乡最近老出新鲜事了。头两个月,乡长和书记吃人家的瘟鸡把自己吃死了,咱们想调查调查吧,这养鸡场老板又自己把自己吓死了。这回倒好,这回——那小子叫什么来着?”同志转眼看了看所长,所长马上道:“老四海。就是养鸡场老板的儿子。”县里同志接着说:“对,就是这个老四海。头两个月他在省城,把一女大学生给卖给人贩子了。这个女大学生的爸爸还是个司局级干部,幸亏不是咱们这个系统的,要不,乐子就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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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景腿一软,人差点钻到桌子下面去。“什么什么,四海把一个女大学生给卖啦?”
所长道:“这么说你们认识?”
老景叫道:“一个村的,怎么能不认识?这,这不会是谣言吧?要不,要不就是他们弄错啦?”
“错啦?”所长哼了一声。“全中国能有多少个村姓老的?全中国又能有几个驴人乡啊?听说这老四海是驴人乡的第一个大学生,真够驴人的!他把自己的女同学卖给人贩子了,三百五十块钱,还外加二百斤粮票。这小子的脑子真是够清楚的,他还记着粮票的事呢。”
“不对呀!在北京上大学呀!他……”说到这儿,老景终于明白了,老四海的买卖是卖人。
县里同志郑重地站了起来:“这个案件性质太恶劣了,三个人贩子在路上把女大学生强Jian了三十多次,然后卖到了山西的小煤窑,被侮辱与被迫害啊,差点被折磨至死了。现在人家已经告到法院了,罪犯就是咱们县里的,局长让咱们一个月内破案。你是驴人乡的,这件事就交给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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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之路(8)
老景心道:老四海家的人已经把我恨透了,我要是再把老四海抓起来,这家人就得把自己家的祖坟刨喽。老景是越想越害怕,脸色都青了,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可能,祖坟是我们家的祖坟,可也是老四海他们家的祖坟,刨祖坟这事可能性不大。既然他们无法对祖宗下手,弄不好会打自己孩子的主意。一念至此,老景惊得连呼吸都停止了。
所长看出了老景的心思,语重心长地说:“这是组织上对你的考验,你不是一直想当个称职的人民警察吗?抓住老四海,你就称职了。去吧。”
老景愣愣地问:“去哪儿抓啊?”
所长怒道:“去他们家找线索啊!还用我教你?”
老景只得敬了个礼,刚走到门口,就听县里同志问所长:“这女大学生是不是缺心眼啊?”所长倒吸了一口气:“应该不会,缺心眼能上大学吗……”老景叹息一声,关上门,走了。
老景没敢说实话,只是说乡里要处理四海的户口问题。鉴于老景的警察身份,老家只得把老四海的汇款单拿了出来,一共是三张,有省城的,也有北京的。老景从日期上断定,老四海最近在北京。
老四海记下了汇款地址。然后告诉老妈,乡里希望老四海赶紧把户口的事落实,一旦老四海回家,马上让他去乡里一趟,然后便拿着地址走了。
为了追捕老四海归案,老景只身赶往北京。路过神树时,老景在树下许个愿,千万别碰上老四海,这小子最好直接跑到香港去,97年以后再说。再次上路时,老景下意识地回头向树上看了一眼,奇怪呀,神树本来枯萎了的部分又扩大了一倍,大槐树现在只残余着三分之一的枝桠。老景知道,土改的时候神树死了三分之一,现在怎么又死了三分之一?估计不是好预兆。
老四海汇款单上留的地址是北京德胜门内大街34号楼,可老景跑到德胜门一看,果然有个德胜门内大街。但大街两侧全是低于路面的小平房。老景想不明白,北京的四合院为什么要低于路面呢?下雨怎么办?他在这条大街上足足转了五个钟头,连个二层楼的影子都没看见,34号楼纯粹是天方夜谭。原来老四海的汇款地址是假的,老景心道:四海这孩子岁数不大,心思倒挺细的。
后来他又跑到老四海所在的学校打听,大家都说老四海同学已经失踪好几个月了。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学校也在找他,他还欠着食堂好几十块饭费呢。老景知道,花儿的事不能告诉学校,这事传扬出去对女孩的名声不好。老景只得向保卫科的领导打了个招呼,一旦老四海露面立刻按住。保卫科领导声称要积极配合他的工作,然后笑着问:“是不是卖人那件事啊?”老景奇怪地问:“你们是怎么知道的?”领导说:“花儿同学早就回学校了,她说要找老四海算账,还说老四海将她卖给人贩子了,卖到煤窑里去了。”话说到这儿,老景耳边回响起县里同志的话:“这女大学生是不是缺心眼啊?”
老景在北京转悠了一个星期,不要说老四海了,连驴人乡的人都没碰上一个。此时县里来电话查问了好几次,最后通知他:县局要派一个主力侦察员来,帮助老景破案。
警官老景陷入了走投无路的境地,这个老四海到底在不在北京呢?
老四海果真在北京,他就泡在一个区图书馆里,正发奋读书呢。
卖掉花儿之后,老四海清楚自己在省城呆不下去了,本来是想南下广州的。但想起陶然亭庙会的那个摊位,有点儿舍不得,于是决定先到北京来,北京人口袋里的钞票不见得比广州人少。
陶然亭庙会的摊位是同学们为了勤工俭学,集体包下来的。为这事,老四海还欠了学校食堂一笔饭票钱呢。摊位的租期一直到正月底,但大学生们是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