匪连长就下命令,吃完饭立即向相公店开拔。小高心想,不跑了,跟他们走,这比自己找队伍还有把握些。只要和自己的队伍接触上,还怕找不到机会逃过去?
下午再出发,他们还让小高走在最前边。那个连长果然对小高说:“小孩,你看当兵好不好?吃香的,喝辣的,现成的军装穿着,比你看瓜强不强?”
小高说:“不强,看瓜没人骂,当国军的人人骂!”
“不挨骂长不大呀!”匪连长笑着说,“反正他们又不敢当面骂,背后骂啥不是也听不见!”
“那也不干。前边的路你们认识,放我回去吧!”
“不干也得干,给我当勤务!”
“我家还有老妈!”
“当兵的有妈的多着呢!”
“反正不干!”
“我枪毙了你!”匪军长掏出手枪比划比划,然后冲猴子脸说:“给我捆上,带着走!”
猴子脸找根绳来,给小高捆了个麻坎肩、把绳子一头牵在自己手里。他知道这孩子已经注定要当勤务兵的了,犯不上得罪他,绳子捆得很松。
这一队人到了相公店,又停了下来。镇长好说歹说,交出来20万金元券,每个兵两馒头一块熟肉,交换条件是不进店铺民宅。小高怕硬叫她当匪兵,宁可饿着没吃那馒头。匪军收了钱,吃了馒头却不走,坐在村头的柳树行里抽烟打盹,呆到一更多天。派去的便衣又回来报告,打听得新四军确实已离开东南乡,往津浦路开走了,连长这才下令往东南乡前进。小高一听,心里着了团火。本来盼着跟自己的队伍接上火,好找机会逃回去。却原来这批匪军是躲着走的,非等新四军离开决不朝那个方向去。
往东南走了个把钟头,路过一个小村,这时天已阴透,就要下雨了。连长把几个排长叫到跟前,如此这般交代了一番。那几个排长,各自带着队伍继续前进了,连长却带着连部和一个警卫排,进村号房子睡觉。他们把一家有瓦顶的院门叫开,把正睡觉的老百姓全撵走,就占了整个院子。连长住进靠东的一间,别的人占了中间和西头一间,大个子和猴子脸押着小高挤进了灶屋。那家老百姓哪肯全走光呢,留下个男人看家,这男人就成了临时听差兼厨师。他们翻出来了鸡蛋、成肉和粉皮子,就叫这男人生火熬菜,给连长下酒。
这里菜没下锅,南边就热闹起来,人喊狗吠,火光冲天;等到这里菜炒好,酒烫热,几个穿袍着褂的土财主,就由一个排长领着进了院。土财主们喊着:“连长开恩,连长开恩。”等连长出得屋门,那几个人已经就全跪下了。
“各位父老,有话好说,快请起!”
“连长不救我们全村性命,跪死也不敢起来。”
“这是从哪儿说起!我军有令,秋毫无犯,违者格杀勿论!我的兄弟骚扰了百姓吗?说出来,说出来,我马上枪毙!”
“没有,没有!老总们都挺守规矩。”
“那你们求什么?”
“我求求别伐我祖坟的柏树。”
排长说:“报告连长,那树林正在挖堑壕的地方。”
连长说:“那是扫清射界,没办法!”
“老总们正拆我的房子,连顶都掀了。”
排长说:“打通墙壁,以备巷战!”
连长说:“这是战事必须的,爱莫能助了!”
“老总们正毁我的庄稼呢!”
排长说:“那正在阻击阵地范围内。”
连长说:“父老们,总不能叫我的弟兄趴在平地挨枪子儿,连个隐蔽壕也没有呀!”
“连长,昨天总共来了二十多个共军,他们在村头做了顿饭吃就走了。用不着这么大事备战呀!”
“军机大事,你们知道什么?那是他们的尖兵排,大股共军在后边。兄弟得到命令要在你们村阻击,有一场大仗打呢!”
“连长开恩,把战线往西挪几里吧,一打起来,全村不都平了吗?”几个人都磕起头来。
“军令如山,这岂是兄弟我做得主的!诸位快起来,不要难为吧。”
又闹嚷了一阵,人们都进了屋。过了半个钟头,连长在门口喊了起来:“传令兵,马上去送命令,停止修工事,防线移动了。”
猴子脸答应一声“有!”就往外跑。才出门又转回来,把身上那个包袱解了下来,掏出里边的信号布,把空包袱皮抖抖,系在腰上,对大个子说:“看着点,得了彩头有你一份!”这才跑出去。
大个子咕噜道:“妈那皮,就你张罗得快!”
小高问:“到底怎么回事?”
大个子说:“拍桌吓耗子,挤土财主点油呗。这是价钱谈妥了。他小子抢着捡洋捞儿去!”
小高问:“那几个财主怎么还不快走!”
“不得留下写个感谢状吗!”
“啥叫感谢状?”
“找块红布,写上某年某月国军某连在本村英勇杀敌,救百姓于水火;秋毫无犯,敬父老如事亲等等。然后画押具结,连长好拿回去报功啊!”
小高说:“这里深更夜半,上哪儿找红布笔墨去?”
大个子说:“都有,连长那文书箱里带着呢,常用的东西哪能不预备?”
打白天起,小高就看出大高个子作坏事不朝前赶,说话也比猴子脸温和,就跟他说:“我说老总,我看你是个厚道人,怎么干上这个了?”
“是我愿意干的呀?”大个子哼了一声,“咱家欠地主帐还不上,我是卖壮了出来的!”
“干长了也觉出甜头啦?”
“苦头吧!太丧良心的事咱干不出来,拍马溜须又不会,光当吃亏受累的角儿。”
“那腿长在你身上,你不会跑?”
“我见过开小差抓回来的,当场枪毙了!再说往哪儿跑呢?我家就在这不远,跑回去保甲长还要把我卖出来。”
“要当兵也不一定非在这儿干!我可看见过一支好队伍,当官的跟当兵的平起平坐,不坑害老百姓,光打地主老财……”
“我也听说过。他们从这儿路过好几回呢!”
“那你怎么不过去?”
“你没看咱这连长吗?听见点风就躲着走,想遇也遇不上!”
“你们没上过前线哪?”
“这是师管区的队伍,专在后方押给养、抓壮丁的。前天新四军从沂河边上跑出一股人,东边的队伍急忙掉不过头来,这才叫我们出来。”
“老总,咱们都是穷苦人,哪儿不是行好呢,你把我放了吧。”
“不行,弄不好你的脑袋搬家,我的屁股也打烂。老老实实睡觉吧,绳子要碍事,我倒可以给你松松。”
大个子摸黑给小高松了松绳子。小高伸腿躺下,一下子碰到了软乎乎的一卷东西。她想起来了,是猴子脸扔下的信号布。她轻轻用脚把它勾过来,伸手把它塞进了身旁的灶膛里,想到再碰到飞机时匪军们的狼狈相,她偷偷地笑了一阵。
天亮前匪军们全回来了,大包袱小行李扛了不少。猴子脸自己背了一包袱,还扛来连长的一份:一件狐皮袍子和一套哗叽西装。是在上海开商号的那家地主的。原来连长要的价钱太大,一时凑不出现款,估衣布匹全折价。猴子脸因为在翻衣服时,无意发现一块烟土,不吭声塞进自己包袱,乐得心花怒放,完全忘了信号布的事。大个子根本就没走这份心。
队伍集合,班师回营。匪连长问小高:“回心转意没有?当勤务兵马上分你一份。跟定了我,发财的日子还在后头呢!”
小高说:“你放我回去,我问问我妈。”
“混蛋!”匪连长着着实实打了小高一个耳光,对大个子说:“解开绳子,两条道随他拣!”原来抢的东西很多,要回去孝敬上级,匪军找来扁担,打了几副挑担,抓了几个民夫来挑运。匪连长叫人把他的小包袱也拿来放在担子旁,对小高说:
“你自己拣,给我当勤务兵呢,背背我的小包袱,舒舒服服甩手走。不愿意你就跟民夫一块挑担子去!”
小高一声没吭,咬牙担起一副挑子来。
十二
听到国民党军队开走,帐房先生念了声佛,正要放铺盖睡觉,外边打起门来。
“谁?”
“我,投店的。”
“这么晚了还住店?”
“就是晚了才住店,白天还赶路呢!”
开门吧,不大放心;不开门,又怕耽误了生意。他扒着门缝往外看看,是一个脚夫一个买卖人,脚夫还拉着一头驴。他开了门。等到客人来到过堂灯下,他想起来了,这两位客人和这头驴前几天在这儿住过,说是到东乡去接亲戚的。既是熟人,他就笑呵呵地接过缰绳说:“还住您上回住的那间房吧,我马上送水来。”他心里挺奇怪,怎么没接亲戚空着驴回来啦。
帐房先生去打水,脚夫就往槽子里拌料,这时从后边茅厕走过来一个女人,直奔东厢房去了。正在下雨,风灯又挂在牲口槽上,什么样的人看不清楚。可是影影绰绰,脚夫觉得在哪里见过这个人。就回去和穿长袍的嘀咕。
等到伙计端着热腾腾的面条子来摆饭桌,穿长袍的客人就说:“这兵荒马乱的,你们店的生意倒还兴旺,客房都住满了吧?”
“瞧你说的,谁家不看黄历,单挑这日子出行呀!除去你们二位,就一个单身堂客。”
驴夫问:“从外乡来?”
“到外乡去!”伙计说,“东乡的财主,叫新四军给吓出来了。听说回上海娘家去。”
因为村头上驻留着国民党军队,俞洁一直提防着意外,没敢入睡。国民党军队开走了,她这才合上眼,想赶快睡一觉,为明天赶路积蓄精力。刚刚睡熟,一阵砸门声又把她惊醒,接着便听见人打招呼,驴喷响鼻儿,一路进了院内。等来人进了客房,驴牵进牲口棚,她悄悄起身下炕,想借着上厕所的机会观察一下动静。她去的时候没见人,只从东厢房窗纸上看到两个晃动的黑影,回来时牲口槽旁有了人,中等个,短打扮,在风灯之下看得格外清楚,一下子就认出来是给二嫚赶驴的那个脚夫!那天她骑的驴往二嫚那里冲时,是他跑过来迎面拦阻的。那长相决不会记错。
回到屋内,她就再也躺不住了。
既是两个人一块儿来,那一个一定是人贩子。救出二嫚,是跟他们结了仇的,跟他们打照面凶多吉少。这里遍地是敌军,他们一勾结就把自己出卖了!无论如何,要趁他们还没发觉离开这里。
这时刚交三更天。立刻走,引起店家怀疑事小,招惹他俩注意事大。她就坐在那里等天明,她想这两个人半夜才睡,不会醒得太早的。
既不敢点灯,又找不到事做,几天来全身虚弱乏力,坐在那儿想不打盹也办不到,她就又打了个盹。睁眼一看,窗外明光瓦亮,她心说:“糟了,天都大亮了,恐怕那两个家伙也已起身了吧。”轻轻把门推开一条窄缝,倒还好,东厢房的门还没开。她把门慢慢开大些,侧着身子蹭出门,一看原来是天晴了,露出来半个明月。不过远近已有鸡啼,总有四更多光景了。她悄悄走到前屋,伙计已经在生火。因为店钱昨晚已付过,就招呼伙计开门。伙计嘴里说着:“走这么早啊,再歇歇呗!” 把门打了开来。俞洁加快脚步,出了村西口。
昨日一天暴晒,已经干了的道路,这一夜雨又浇泞了。俞洁一则心急,二则也休息了一天一夜缓过劲来,尽管跌跌滑滑,速度还是很快。穿过几块高庄稼地,回头看不见房子了,她这才一块石头落到地。摸摸额头,头发已经被汗粘成绝了。
路边小水沟里流动的水很清亮,想洗个脸,又忍住了。继续向前赶,走了约摸里把地,大路向下倾斜下去,眼前出现了好大一片水洼。有多深不知道,足有半里地长;两旁多宽也看不清,只见高粱玉米都一半泡在水里,露出半截随着水波摇晃。是走下去还是另外寻路,主意还没定,背后“哒哒哒哒”越来越近传来了驴蹄声。俞洁把牙一咬,脱下鞋,卷卷裤腿下了水。
初下去水并不深,只没小腿;水下的地也并不陷,反而又硬又滑。走过一段,一下子就深了下去,一直没到了腿根,水底的泥也就暄得像酱缸了。俞洁只得一步站稳,再迈下一步。这时就听到背后有人蹚水声。回头一看,两人一条驴正从背后赶来,穿长袍的骑在驴上,穿短打的拉着缰绳。
俞洁想快,两脚也不作主,只好由他们赶上来,随机应变,再设法脱逃。
他们赶到俞洁身旁,就把速度放慢了。
俞洁低下头只管蹚水走路,眼也不抬。可是心跳到喉咙口,脸红到了耳朵根。她心想,俗话说秀才遇见兵,有理说不清;今天可好,她这个兵还赶不上个秀才有力气;而这两个却比敌兵更凶狠。倒要格外机警些,只要不使他们动武力,事情就有回旋余地。
“大嫂,”穿长袍的轻轻地问,“一个人赶路啊?”
俞洁没吭声。
他又问:“这是上哪儿?”
俞洁心想:“他到底认出我来没有?”就瞅了那人一眼,答道:“上火车站。”
穿长袍的和俞洁打个照面,眼流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俞洁知道他完全认出来了。
“我们也上火车站,”长袍说,“既是同路,这驴让给你骑吧。”
“我能走,不用麻烦你。”
“既碰上,就是有缘的!”长袍笑道:“谁没有用着谁的地方呢!看大嫂这样,八成是回娘家吧?”
“差不多。”
“路上可不好走啊!国军到处盘查,要找化妆的共产党;新四军也在找掉队的逃兵;两边都说要给检举人发赏钱。”
“嘿嘿!”俞洁冷笑一声,“你倒打听得很清楚,你没打听一下,检举错了赏什么吗?”
长袍一下子噎住了,国民党兴派女特务,共产党可也有女侦察员。弄不清她的真身份可吓不住她。
“我是说咱们作伴走方便些。”长袍笑笑说:“这一带是国军的天下,我手里有通行证,开的正好是两男一女。”
俞洁看出来,要硬从这两人手里挣脱出来,不大容易。需要将计就计,寻找机会,尽力把他们稳住。
“作伴就说作伴吧,费那么多心思干什么?”俞洁笑道:“都是场面上人嘛!”
这时已出了水洼,俞洁停下来拧拧裤子上的水,穿好了鞋。长袍下了驴,执意要俞洁骑上。俞洁也不再客气,叫脚夫扶她骑上去,故意说:“得罪了,今天的脚钱算我的。”
长袍和短打对了下眼神,两人都有点发懵。明明白白是这个女人,穿着新四军军装骑着驴,冲撞过他们,并由此丢了那个二嫚,怎么隔了一天就变了一个人?那口气言谈,像是个熟走码头的老江湖。
俞洁不过在一个戏里演过一个江湖女子,她见景生情地把那台词、身段,借用到这里,竟取得了意想不到的效果。看来绝路也并非不能逢生,她后发制人,等待长袍亮牌。
“听您是南方口音?”长袍说。
“小地方上海。”
“要回家喽?”
“看顺风不顺风呢。”
“要能成全我们一笔生意,在下倒惯会撑篙竿。”
“您的生意我知道,要拿我卖活口喽。”
“那可不敢,都是朋友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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