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作者:邓友梅》

下载本书

添加书签

追赶队伍的女兵们 作者:邓友梅- 第7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听到锅盖移动声,两个匪军又叫了起来。 

  “老东西,这回你得说实话了吧,鸡是给谁燉的?吃鸡的人呢?” 

  “刚才不是说了吗,闰女坐月子,谁家还不给燉个鸡?老总想吃,吃就是了,可别再拿横话吓咱了,老百姓经不住吓呀!” 

  这时一阵脚步声,有更多的匪军进了堂屋。接着就听见划拳声、笑骂声,鬼哭狼嚎,乌烟瘴气。 

  心情一放松下来,周忆严感到困乏不堪。她把腿伸进横洞,背靠着洞壁想合上眼休息一会儿,脑袋往壁上一靠就睡熟了。后来,头顶上挪秫秸的声音把她惊醒。她又持枪瞄准洞口,洞口却伸下一个黑色的陶罐来。老人小声说:“他们走了,还没出村,你再委屈一会儿吧。我先给你送点吃的。” 

  燉鸡作了转移敌人视线的诱饵,老人又给忆严煮了碗小米饭加南瓜。 

  直到下半晌,前街才吹起集合号。匪军们这才稀稀拉拉地出了村。 

  忆严回到屋里,二嫚已经回来了。把两套军装和一颗手榴弹放在亿严眼前,其中一件上衣已烧掉了大半。 

  忆严问:“人呢?” 

  二嫚说:“没见着。出村不远就看见国民党的军队正往这儿开,我就拐上了小道。多走了里把地,到了那个窝棚,一个人也没见着,就扔着这些东西。地上还写了几个字,我不认得,可照样描下来了,你看看说的啥?” 

  二嫚翻开那件烧剩一半的军衣,她用柴炭一笔一划照着地上的字描了样子在那里。 

  “向西,快走。”忆严念道,“她们发现情况,向西转移了。留下这几个字,是给我看的。” 

  二嫚说:“怎么把东西也扔下了,不怕别人捡去?” 

  “一定情况很急,不然决不会连武器都来不及带的。行了,我知道她们往西走了就好了,俞洁有病走不快,我很快就能追上她俩!” 

  忆严马上要走,二嫚和老人都留住她不放。他们说现在大白天,敌人队伍才出村没一会儿,后边有没有后续部队也不知道,单枪匹马决不能上路。不如耐着性子再休息一会儿,把精神养足,天擦黑再追她俩,也慢不到哪儿去。 

  忆严只好留下来,到二嫚屋里去休息。 

  二嫚住在东屋。光溜溜的席,光溜溜的地,什么摆设都没有,可收拾得干净明快。忆严一则心里不宁静,二则在地窖里睡了一觉,这时再也睡不着,和二嫚两人就谈起闲话来。她把自己的出身经历讲了一遍,二嫚越听越难过,拉着忆严的手说: “我以为就是我命苦了,原来世上还有比我苦的。”忆严说:“旧社会,咱们女人的命运有几个不苦的!”二嫚说:“你们这革命的就是好,当兵、打仗,男人咋的你咋的,谁的气也受不着。”忆严说:“这得感谢共产党,没共产党领导,咱们能闹出个什么名堂来!共产党闹革命,不光解放受苦受罪的工人、庄稼人,也解放咱们女人。” 

  “我明白,俺那人活着的时候,跟我说过哩。”二嫚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忆严问二嫚:“以后你打算怎么过呢?” 

  二嫚叹口气说:“我也不知道。反正俺公公不会撵我,过一天算一天吧!” 

  忆严问:“那个脚夫不会再来找麻烦吗?人贩子能就这么完了吗?” 

  二嫚说:“谁来我跟谁撕落,我不怕!上回是我吃没提防的亏,以后我提防得紧些,他们到不了我跟前。” 

  忆严说:“他们是谁?他们是整个的;日社会呢!你一个二嫚,十个二嫚也斗不过人家。要真正翻身作主,得像你那男人一样,跟着共产党闹革命!” 

  二嫚笑着说:“我能有你那文武双全的本事呀?” 

  忆严说:“我这还不是在革命部队里锻炼出来的!没参加革命前,我可没你那两下子。那天我看见你连喊带骂、猛追人贩子的劲头,心里就想,这个女人可真敢斗争,你要参军哪,锻炼两年要比我有出息得多。” 

  二嫚低头沉默了许久,眼圈红着说:“我不能走,这一家就剩下老公公一个人了。不看活的看死的,不能图我自己痛快,把老人扔下。我忍着吧,多咱伺候他人士为安了,我找你们去。” 

  忆严问二嫚:“你还想再找个人不呢?” 

  “自己能糊上口,要那行子干什么?”二嫚忽然一笑说:“你们这当女兵的,整天跟男兵一块在枪林弹雨里滚,大概谁也没闲心想这些事吧?” 

  忆严笑笑说:“很少想,很少!可也不是一点儿没有!” 

  二嫚把嘴凑近亿严耳朵问:“咋的?你有了对心的了?” 

  忆严觉得一时说走了嘴,脸红起来,低声说:“还年轻呢,哪能就有……” 

  “连想想的空儿也没有?我不信。” 

  “想的空儿是有啊……” 

  “想什么呢?总得想个人儿吧?” 

  “嘻嘻!” 

  “什么人儿?” 

  “什么人?”忆严红着脸说:“还不也是个当兵的!”说完伏在二嫚肩上笑起来。 

  天黑以后,忆严上路,二嫚把她送出四五里地。一阵风急,看看又要变天,忆严催二嫚回去。二嫚恋恋不舍地说:“队伍再开过来时,来看我吧。” 

  二嫚慢慢地往回走,心中升起一股空荡的哀愁。好多年她没和人这么无拘无束地说笑过了。从童年到青年,她唯一说笑玩耍的伴儿就是兄弟兼丈夫的那个人。那个人没了,她也永远失去了生活中的明亮欢快。既没有说笑的对象,也没有说笑的心情了。这地方还没解放,寡妇家是不许见笑脸,也不许出笑声的。她把全部的青春活力都消耗在劳动中,从疲劳里享受一点对生活的满足。这个女兵来了一天,不知怎地,一下子就把她拉进正常人的生活气氛中来了,而且让她看到了另一个世界。这个世界充满阳光,充满活力,人与人之间以最坦率、赤诚、无私、互为骨肉的关系结成群体。忆严在眼前时,这一切都实实在在,看得见摸得着;忆严一去,又都随着她走了,那一切又变得遥远而虚幻了。 

  她回到村里,夜已深了,经过自己家后窗,发现亮着灯光。这么晚点着灯,从来没有过,也许公公不放心,在等她吧。紧走几步拐进巷口,突然从她院里传来了嗷嗷的驴叫。她不由得一惊,站住了脚,她一生骑了两次驴,两次都给她带来了可怕的厄运。一种不祥的预感,逼使她转回身又走出巷口,贴身站到自家后窗下倾听里边的动静。 

  “东屋、北屋你都瞧了,那儿也藏不住人。”是公公气哼哼的声音,“你们还赖在我这儿干什么?” 

  “有人看见进你家了!”是那个脚夫的声音,“你手里没有婚书了,再藏她就是拐带人口。不交出二嫚,咱们上县衙门说话去!” 

  “爱上哪儿告上哪儿告!”公公说:“我候着你,现在你给我滚蛋!” 

  “都别赌气,都别赌气。”人贩子拉着长声说:“人有人在,事有事在,叫我看还是早点把人交出来好,好来好散,何必惊动官府呢?” 

  二嫚像一盆凉水兜头浇下,浑身连气带恨地哆嗦个不停。她不敢再停留,急忙往北,躲到一个荒废的猪圈里去。 

  整整又过了半个时辰,才听到她家门响。随后两个人小声议论着走出巷子,往村外走了。 

  二嫚仍不敢去叫自家的门,她绕到西墙外,手扒墙头翻进院里。脚一落地,堂屋里公公就怒冲冲地问了声:“谁?” 

  二嫚悄悄说:“别喊,是我!” 

  老人几步抢了出来,抓住二嫚的手说:“孩子,刚才……” 

  “我知道了。” 

  “那你还不快走!” 

  “我放心不下您老。” 

  “糊涂东西,这个世道咱们谁能顾住谁?快走,追那个女兵去。” 

  “我走了,他们不找你麻烦?” 

  “你不走麻烦更大。天黑了,我送你一程子,别动门拴了,还翻墙出去。” 

  老人先翻过墙头,从外边接过二嫚,出了巷口,一直往西。这时天又落下豆粒大的雨点来了。 


九 

  俞洁进到苎麻田之后,很绕了几个圈子才找到水坑,她拉住棵小桑树,胆战心惊地涮了脚,再往回走,就转了向。大雾天,又没太阳,又看不见标志。正在着急,她听见小高和什么人喊叫,等她找到和瓜地挨边的田埂,往外一看,吓得她倒吸了口凉气——两个匪军正押着小高往大道上走呢!她以为窝棚里的一切全被敌人发现了,赶紧转身向着瓜地相反的方向,尽快地逃。她忘了胃疼,忘了脚烂,不辨方向,不选道路,一个劲地跑下去。她跑得心跳呕吐,两条腿抖得要跌倒的时候,眼前出现了一条羊肠小道。雾散了,几天没见的太阳,照在挂着水珠的庄稼上,一片金晃晃的绿色。四周有鸟叫,有虫鸣、可就是没有人声。俞洁一想到这次真正是剩下自己一个人时,泪水又流到了腮上。可这次没有闲工夫哭,下一步的去向,还要自己决定呢! 

  昨天夜里,在她发作胃病,忆严和小高架着她前进的时候,她曾经起了个念头,想要悄悄离开这两个人。她觉得自己这个身体,恐怕是熬不到追上部队了,自己行动不了,也拖得她们两个人速度减慢,失去追上部队的机会。为什么不放她们轻装前进呢? 

  到了瓜棚,她睡醒一觉,听到忆严要去替她找牲口,她又捡起了这个一闪而过的念头,而且由于敌情的紧迫,她想得更认真。三个几乎是赤手空拳的女兵,再没有麻利健壮的脚腿,能应付突然遭遇的敌军吗?如果没有自己,忆严和小高大概能闯过去;有了自己,怕成功的希望很小了。 

  自己离开她们之后怎么办呢?她粗略一想,在农村环境里,和忆严、小高她们那股如鱼得水的自如劲儿比起来,自己是个淡水鱼掉进大海里,一无所能;但到了城市地方,自己就有足够的经验应付了。她身上还有从上海来时带着的几块银元、一个戒指,这点东西足够她从这附近坐火车到商丘的。她参军前曾随着剧团在那里演出过,认识当地几个教员和学生,都是思想进步的青年,她可以找他们先住下来,养养病,弄清情况。从商丘往北,一天之内就可以到达部队要去的鲁西地带。比这么徒步追赶有把握得多。万一商丘落不下脚怎么办?还可以去开封,开封一个剧团里有熟人,可以搭班演戏。别的路都绝了,最后还可以打电报给当资本家的父亲,把属于她的存款寄来。有了那笔钱。在当地养病也好,暂回上海也好,都不成问题,养好病再设法回来。只要能让忆严和小高脱身而走,自己就免除了良心上的一项负担。 

  想是想得头头是道,可她终究没有勇气迈出第一步。几天来相依为命的战斗生活,使她不能骤然拔脚。而且有一个理论问题她还弄不清,这么做的背后,是不是正隐藏着懦弱、动摇的私心。 

  突如其来的阴错阳差,一下子把她推到独立行动的境遇上来了。那些头头是道的想法,一到真要行动时就露出了破绽:就她这身怪里怪气的打扮,满口的上海普通话,能不为敌人所注目吗?孤身一人,狼狈不堪地奔到商丘,有谁能热情接待她呢?几天来战事频繁,火车不通又怎么办……能够和忆严、小高一起行动是多简单、多幸福!要么追上部队,享受胜利的欢快;要么光荣牺牲,落个光明磊落结局!有什么可烦恼呢? 

  现在再回到那个路上去是不可能了。她一个人追赶部队,即使不碰上敌人,也会拖死在半路上。只有走迂回道路。 

  她顺着那条小路,往西南方向慢慢走下去。 

  将近晌午,路上行人多起来。虽然人们不时向她投过奇异的目光,却谁也没打听她什么。她心稍放宽了点。远处望见村子了,从村口出来的人朝各个方向散去,有的手里提着油炸棵子,有的腋下夹着成匹的粗布,也有牵牛的,挑担的,看得出是才散了集。 

  俞洁用手拢拢头发,拉了拉衣襟,尽量作出从容的姿态,走进了村子。 

  这一带的集市,都是平明开市,半晌午收摊。俞洁进到村里,集已经散了。牲口市还有几个经纪人袖口对着袖口用手指讨价还价,粮食市有人蹲在地下一颗颗拣落地的麦粒,剩下的全是些零散闲人。只有当街一个大车店,门口挂个破笊篱当幌子,里边人声喧嚷,锅勺相撞,还透着些热闹劲。俞清迈步走进店堂,想找个地方坐下,却被突然静下去的气氛和直盯着她的几双眼睛拘束住了。好在一个小跑堂的上来解了围:“嫂子,要吃饭啊?” 

  俞洁沉住气说:“后边有干净地方不?” 

  “请请请。” 

  小跑堂把俞洁引进后院,让到一间草房。屋里没有桌椅,只有铺着光席的土炕,土炕上放了张炕桌。 

  俞洁说:“把你们掌柜的请来。” 

  小跑堂出去了。不一会窗外传来了放低了的斥责声:“你没长眼哪?连双鞋都没有穿,是个住得起店的吗?”说着推门进来个五十上下、穿着长袍的帐房先生。这人手里托个长杆烟袋,两眼露着厌烦,板着脸说:“这几天战事紧,咱们店不留客。您起步吧!” 

  俞洁忍住气说:“我不住店,要吃饭!” 

  “吃饭请前边,”帐房往外一指,“我们这儿可是先付钱,小本生意,拖欠不起。” 

  俞洁早已从靠身衬衣处掏出一块银元,握在手里了。这时把银元往炕桌上一扔,嘡的响了声,银元翻了个过儿。帐房先生的两个眼角随着这银元一转,耷拉下来,嘴角却提了上去。 

  “你先收下,吃完再算。” 

  “取笑了,取笑了,哪用得了这么多!” 

  “我不跟那些不三不四的人一屋用饭!” 

  “那自然,把饭开到这儿来。”帐房先生回身朝外吆喝了声,“快打洗脸水来!” 然后用两个指头捏起银元,用嘴吹了一口,放到耳边听听,点点头,弯着腰退了出去。 

  俞洁打了个寒战,发现自己又回到了那个已经遗忘了的旧世界来了,又置身到那一套叫人恶心的虎狼夺食似的相互关系之间了。就像一个久离了鱼肆的人,突然又回到那里,对那股腥臭味格外敏感,格外难以忍受,简直奇怪自己怎么意会在这空气下生活过近二十多年!更奇怪的是,她在决定这次行动时,想了熟人、路线、方便条件和可能遇上的敌情,就偏偏忘了这个世界里令人窒息的冷酷和丑恶。 

  小跑堂端来了洗脸水,帐房先生亲自捧来了茶壶茶碗。吩咐跑堂的去准备饭后,帐房先生打了一躬,站在一边陪起话来。 

  “刚才您别见怪,这两天地面上不平静,各色人等都有,我们不得不小心,也怪我们不长眼,叫您这身打扮影住了!嘿嘿,听您口音,不是此地人吧?” 

  “婆家在此地,娘家在上海。” 

  “唔,明白了,明白了,您是打东南乡来。” 

  “你怎么知道?” 

  “东南乡魏老财主在上海有买卖,少东家是在上海结亲的,咱知道,就是没有见过尊驾!”帐房先生向前探出身子,亲切地说,“听说有一股共军昨天到了东南乡,那势头要往西来。昨天小孟庄孟老掌柜才从这儿过去,骑头骗马,跑得急,连鞋也掉了一只。您看共军的队伍,不敢到这街上吧?” 

  “军队的事,咱女人家上哪说去?” 

  “这年头,有两钱就睡不安稳哪。你这是奔哪儿?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