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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猫柳春眠水子地藏--吃眼睛的女人- 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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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问:
  「你有没有要问我的?」
  我问:
  「我要问你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呢?」
  「没有呀——」
  勇行狠狠地抽一口烟。伤感地:
  「你们都随我。你们根本不在乎我。你们只想同我造爱。」
  他把枕头用力扔向远处:
  「世上没有人要花功夫来管我呢!」
  我不答。
  我为什么要管管不住的人?他走了。木格子门大开。
  这是最后的温存了。
  ……


  「医生医生」。我问这白袍子刽子手:「孩子在哪儿?」
  我用一根玻璃棒,拨动那小小的金属盆子。有些东西沉淀,有些东西浮升。
  上层的血水浅红色,下层的有薄衣、血块……。我拨到一小块物体,约两吋高。两吋!
  我儿这便是你了。
  原来有小小的夭折了的手脚雏形。也有头。嘴巴给压扁了,好像说“不依”。软软的一滩。我心痛:「医生这突出的小点是什么?」
  「是眼睛。」他正欲把那盆子拧走:「颜色略深一点。啊,很完整那。」
  我用力抓住盆子。
  「不是黑色的吗?」
  「还没有眼珠子。」
  「我多看一阵。」
  他拿出那份文件,给我在最后一项签字。并以现金付帐。
  「我想带他走。」
  「不可以的。这儿,」他指:「写着:你无权取回婴胎。」
  「为什么?」
  「放弃了又何必可惜?拧出去不好。而且你要来无用。」
  难道你们有用吗?
  我愤怒起来:
  「难道你们有用吗?」
  忽然想起外面那两个女人。
  「你们把客人不要的婴胎,卖给中国人做补品!用药材炖了汤来喝!」
  他面不改容地说:
  「我们不会这样做。」
  但又无奈道:
  「你用个玻璃瓶子盛走吧。——不过已经搞烂了。没有生命的。你不要乱动,刚做完手术,动作太大会流血不止。你现在先休息一下。喝杯热鲜奶。」
  「把瓶子给我!」我凄喊。
  护士给我垫了特厚的卫生巾。
  我的身体仍在淌血。但我抓紧了你。——生怕你落入人家肚腹之中。也怕你被冲到马桶中。更怕你被卖出。
  你不能被杀一次又一次。
  我听得医生在外头说:
  「有些妈妈面对这种变化,不能平衡,产生很多“妄想”……」
  把你扔掉?
  放久了,你便变坏?发臭?滋生细菌?血的气味好恶心?你化成脓?制成标本?腌作干尸?
  埋在土里?
  我慌乱了。来的时候,我以为自己是主人。但现在我成了你的奴隶。妈妈不知如何处理你。有点失措。我拧起那杯鲜奶。
  先呷一口,确定不太烫,没伤着你。再呷一口,让我咽喉畅顺。我把你拧近嘴边,忽地我咽了一下唾液,又放下了。——我是没有经验,没吃过陌生的东西,不习惯而已。
  我再呷一口鲜奶,白色的微甜的液体顺喉而下,但你在我嘴边,又停顿了。
  我用力闭上眼睛,——我看不见你,你看不见我。我猛地把你倒进口腔,再用鲜奶押送。歇斯底里。
  你很软,很滑,一点腥味也没有。你很乖,乖乖的回到我的肚子里。
  妈妈不能把你生下来。但你回到我处,最——安——全——了。
  但自此,我无一夜安眠。
  每当肚子痛,便喝热鲜奶……。


  我辞去纪伊国屋书店的兼职,亦不再与同事们联系。
  英语专门学校毕业后,考进新阪急百货公司营业部当职员。课长对我很满意。调派至生鲜水果之部门。
  一年以后,我认识了仓田孝夫。
  仓田孝夫是东北山形特产“佐腾锦”樱桃的批发代理人。来自仙台市。
  每年五月第二个星期日,是“母之日”。公司一早提供高级品作母亲节日之礼盒。主销红脆香甜樱桃。合作已有多年。
  我们首次约会,是代表公司营业部招待他。他却领我到三十二番街,为我介绍仙台牛柳。
  三番街是我常去的平民化地下街,回忆太多。终而淡忘。三十二番街真天渊之别,它在HANKYU GRAND BUILDING三十二层,奢华的高楼。
  「由纪子小姐,你们说神户及松坂牛是极上牛肉吗?」
  「对呀,神户的牛吃五谷、玉米,喝啤酒,所以肉质鲜嫩。」
  「但仙台的牛有饭后甜品,而且每日有专人擦背按摩一小时,令脂肪内渗,造成“雪花”,红白相混,吃时全无渣滓,入口即溶化。——仙台的牛柳比神户和松坂还要名贵。」
  「吃什么甜品?」
  「米雪糕好不好?」
  「哎——」我失笑:「我是问牛吃的甜品。」
  他也笑起来。然后煞有介事道:
  「佐腾锦。」
  「把大阪的妈妈也当母牛?」
  我觉得这位三十四岁,腰板挺直,走路很快的商人,好有趣。我们开始交往。 


  我见过今井勇行。
  两次。
  一次,我们坐汽车,经过浪速东区的惠美须东,通天阁附近。FESTIVAL GATE在九七年夏天开幕的。很多人都涌到这个面积二十三万平方米的娱乐城玩过山车、旋转车和摩天塔……。
  人还没走近,已听到凄厉的惨叫声。十分刺激。
  我在人群中,见他搂着一个女孩的肩,排队购票内进。
  我认得今井勇行是因为他的无袖汗衣,抑或他白衣上的懒惰猫呢?我不知道。
  在日本,每天有一百万个男孩穿白汗衣。人海茫茫,为什么我可以一眼把他找出来呢?
  但他身边的女孩,已经不是田岛千裕,当然,也不是早川由纪子了。
  汽车驶进了娱乐城。
  那些尖叫仍是一阵一阵的传过来。——当中,一定有他的声音吧。和她的声音吧。他俩紧拥着吧。
  仓田孝夫问:
  「你想去坐过山车吗?我陪你去。」
  「不,」我微笑:「那是小孩子的玩艺。」
  「哦由纪子是个二十三岁的老人家!」他揶揄:「我岂不应该当祖父?」
  他公干后回仙台,每隔一两个星期,邮便局总会把一盒又一盒的山形“佐腾锦”送来我家。——他忘了我本来就在生鲜水果部门工作,但也因为经验,我和你外婆尝得出他的礼物是极上品。经过严格挑选。颗粒和颜色完全一样。
  后来,在红樱桃中出现了一个指环……。
  另外一次见到勇行,是在阪急电车上。向十三方向走的。也许他回家去了。
  车厢中人不多,没坐满,我离得远远的,一抬头,又碰上了。说是没缘分,又不尽然。但统共才只两次吧。
  勇行的头发长长了,回复我初见他时的长度。他戴上了音乐耳筒,不知听什么歌。
  他神色有点落寞,没有女友在身边的今井勇行,眼皮特别单,本来的单眼皮,特别憔悴。他望着地面,但没有焦点。电车晃动着,他不动。全无舞感、乐声空送。他似乎不快乐。还有小小的胡碴子,不太显眼,小黑点。——他的胡碴子长得很快,早餐剃了,黄昏便可长出来了。
  我没有叫他。
  后来他无意中望向我这边。我别过脸去。他没有叫我。
  ——也许他是看不见我的。
  他望向我这边,良久。仍是没有焦点。
  今井勇行真是漂亮。可惜我们不属于彼此。我儿,这是心底话。我感觉道肚子痛,便知你不安。你饿。


  孟兰施饿鬼会之后,八月二十四日,我参与了寺庙的地藏盆。晚上,大家在河上放灯,小小的灯笼,称“精灵舟”。
  堕胎的妈妈们为歉疚、追忆、怀念、赎罪、补偿……,种种心事,后来化作一尊一尊“水子地藏”。长久供养。
  一位法师走过来,说了几句话:
  「纯真无垢
  支离灭绝
  释放天然
  如水似月」


  在远行前,我做了一件事:——
  我到千日前的道具屋筋,定造一个模型。
  这道具屋筋街道不太长,两旁店铺共百多间。它之所以闻名,因此处以蜡或塑胶制作各种食物之样本。吸引很多餐厅的老板、游客,和喜爱收集食物模型的人。
  他们造三文鱼寿司、荞麦面、天妇罗、火锅、意大利粉和御好烧……。
  我向其中一家的老板提出定造条件:
  「我想造一刻明石烧,八个,以红漆木板上。——每个丸子帮我放两粒八爪鱼肉。」
  「不是一粒吗?」
  「是——两——粒!」
  「奇怪呀。没这样的造法。」
  「有。」我坚持:「我吃过。」
  老板搔搔他半秃的头:
  「一颗眼睛是放不进两个瞳仁的。」
  是的,这个我太明白了!
  「请你帮我忙吧——」
  「太挑剔了,丸子会裂的。」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光り辉く ひとときを
  HAVE A NICE TIME HAVE A GOOD DAY

  川の流れる街で
  流れ行く水に 想いを驰せて
  二人嗫く 限りない未来
  新し恋か 水面に摇れる
  波にきらめく 爱の街
  SHINNG EYES 祈り込めて
  新しいときを见る


  我心中有道小河流过。
  「不会不会。」我哀求他:「你照造好吗?感谢你了。记得放两粒八爪鱼肉呀。就像很努力地瞪大圆鼓的眼睛——」
  「每个加五十元才造。」他不情不愿:「又费材料又花功夫。从没这样的要求的。」
  花在凋谢之前最美丽,但人却在离别的一刻才多情。你不要取笑我们啊。
  我知道,这或者会是整条道具屋筋的奇怪笑话。
  两个人之间的纪念品,总令局外人发笑。——即使它是悲凉的。
  当我在难波走着,忽然,传来一声怪响。
  四下的男女连忙左顾右盼。
  原来是电子“求偶机”呢。 
  一个女孩掏出那手掌大,椭圆形的小机器,在她身边四点五公尺范围内,也有一个男孩掏出他的“求偶机”。大家配合一下。
  二月才推出的新玩艺,内销连定单已近一百万了。男装蓝色,女装粉红色。每个人设定模式:“谈心?”、“一起唱卡拉OK?”或“追求?”。只要在附近,有持同样机器设定同样模式的异性走过,便会同时感应,闪绿灯,发出讯号怪响,让他俩看看是否匹配,可以发展。
  在人海中寻找另一半,又怎可依仗一个二千九百八十元的电脑?
  “缘分”若如此便宜,人们又怎会受尽折磨?
  她和他的故事,是什么的结局?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真正的“爱”是痛的。我忽然泪如泉涌,无力自控……。
  我竟然走到802号“初恋情人侦探社”的门外。我找不到那个人。我只找到一间公司。曾经一度,我最恨这间公司了。
  我儿,慢慢虽舍不得你,但人手的路总是这样。
  人随脚走。
  路由心生。
  我到任何地方,遇上任何人,我都记得你是我和他一块悬浮的血肉。
  仙台有“天道白衣大观音”,一到埗,我必去祈求他保护你。照顾你。
  还有不动明王、四天王。地藏菩萨、佛祖……,虽你列仙班,总是一位小地藏,多听经多蒙保佑。
  有些妈妈立“水子地藏”、“清远随喜”、“无缘”、“长幕”、“无愁”、“听涛”、“坐忘”、“迟日未醒”、“听铃无忧”……。
  幸福婴儿在春日柳絮下酣睡如猫。我儿,你以花岗麻石为身首,五官朴拙,不笑不哭,不言不语,不吵不闹,不眠不休,不贪不恋……,坚强地化作地藏。
  我给你改作“猫柳春眠”,你一定明白我的心意。
  往后,我自关西至东北,走过每间寺庙,燃点香火,用力拍掌,摇动响铃的绳索,你若听见,遥遥示意,妈妈虽飘泊,心灵也会知道。
  我会做四万六千日功德。
  世无天长地久,终亦雨打风吹。唯有无情,方至多情。
  夜夜风清月明,辰光净好,心事清盈。我与你永恒相知,不会寂寞。
  保重保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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