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变化都没有的人,也是最幸运。」
——罔田老师称赞过千裕说英语的能力好。所以后来她可流利的与外国男人“交朋友”。变化的,是说话的内容和对象。似乎有点唏嘘了。
千裕道别后,勇行道:
「日后你不用聘侦探社来找我,我也不用找你。我们不会失散。别浪费金钱。」
我说:
「哼,你才不是我的初恋!」
「不!」勇行忙装着生气:「这样不公平!你是说谎吗?」
我是说谎。但他亦说谎。
圣诞节人人都玩的很疯狂。我们跳了一整个晚上的舞,还喝了三杯酒。
他教我把食盐洒在手背上,然后仰头一喝,那杯墨西哥龙舌兰还没到达我的胃之前,马上舔盐花,不怕烈。最好还吃一片青柠檬。我照喝了,怎么不烈?这是种仙人掌做得酒,就如带刺。
轮到勇行,他解开我两个钮扣,把食盐洒在我锁骨上,正要抗议,他又取一撮抹在我耳根。他笑:
「不要动不要动,盐花全洒进衣服中了。」
他猛地喝酒,飞快的伏在我胸前,舔去锁骨上的盐花,实在很痒,他就势在我耳根上,然后趦趄不去……。
我没有招架之力。
这个晚上,我浑身发痒,发软,像有龙舌兰在舔我。龙的舌头?仙人掌?我分不清楚。因为我连自己也忘掉。
我完全失去知觉,也不愿醒来。——好像到了今天,还没有醒来。
但我到底比他早一点起来,大概我太紧张了,或者我真的想证实一下,究竟他的单眼皮,是否会变成双眼皮?
数天之后,是十二月三十一日。也就是“大晦日”。我给他做了年越荞麦面。大家守岁时,我问:
「你让我看看小时候的旧照片?」
「我不喜欢拍照的。」
「你上镜一定很好看。」
「不。」他说:「我不喜欢留影。」
后来我才知道,因父母各自另组家庭,他把小时候的照片,全部烧掉。——他大概明白,即使留下一堆影子,从前的日子都不会回来。所以他索性不要了。
只是他忽然拥着我:
「妈妈弄的年越面,没你的好吃。」
我抚摸着他的长发。把遮住眼睛的拨开。顺着他一字的浓眉,和往上飞的眼角,来来回回:
「让我客串做你的妈妈。」
他把我扳直,皱着眉,忧伤的:
「怎么可以?你比我还小几个月!」
又道:
「你的手又冷。」
我斥责他:
「你不要小看女人。我刚做的一份功课,翻译美国一项研究报告,专家说,女人双手比男人冷,但她们的体温比男人高。」
……
本来我们打算到阪神社初诣,抽签,和买破魔矢过年的。但我们把自己困在小房间中,什么地方也不去。
连一百零八下的除夕之钟,也听不见。因为他在我耳畔喘气。
我听得自己问他:
「勇行,去年圣诞你同谁过?」
「我刚才痛得流出泪水是不是很难看?」
「我对你好些,还是你对我好些?」
「如果我明天要死了,你会怎样?」
「老实说,你是不是情愿不用安全套?」
「……」
勇行不答我。
他说:
「我回答了你一次,以后你便永无休止,问得更多了。」
他说:
「既已如此亲密,你不需要了解我。你被我爱已够忙碌了。」
于是,我们有时夜里去吃韩国“烧肉”。
下面是洪洪的火,覆着一个龟背似的锅,肉都烤得焦香。他大口大口的吃,还朝我顽皮地笑:
「我瘦了,得把荷尔蒙补回来。我吃烧肉是为了给你。」
——但在这儿,人们有一种说法,如果一男一女很亲密,那是说,已有多次肉体关系,他们都不约而同去吃“烧肉”的。太浓了,汁浓,肉浓,连酒,也浓烈呛人。似乎全是补品。
但过年以后不久,今井勇行没在“明石亭”上班了。
他是被辞退的。
「我偷偷溜到新阪急酒店大堂嘛,」他理直气壮:「我去等“西武”LIONS。野球手下午入住。“西武”胜“近铁”,九比三,多棒!」
他掏出两个好手的签名。
「还没换衣服呢,蓝衣、白袜,裤子上还有泥泞。手上也有,连纸野弄脏了。」
「是为了签名吗?」
「什么?」
「只是为了难的一见的野球手的签名丢了工作?」
「——当然不是。是为了“任性”。」
「你干了才半年。」我很清楚,这正是我们认识的时日。
「不要紧,随时找到工作。」他不在乎:「阪急三番街店子那么多——」
又道:
「或者我到对面的APT COFFEE。——不要那么沮丧,半年已经很长了。」
「但你已经二十岁。你还刚过了一月十五日的“成人节”,难道永远在三番街转来转去吗?」
他用力捏着我的鼻子:
「都说不要你做我妈妈。」
他送我回梅田街上班。我们牵着手迎接早春。路过淀川,河边又几株垂柳,枝细叶长如线。开了好一阵的花,落后结子,白茸茸的被春风一吹,缓缓飘落,非常慵懒。乱躺地上。
「看,」勇行指:「猫柳。」
「哪里有?」
「柳絮蓬蓬松松,像小猫的尾巴。」
「我还以为,有头小猫在柳絮下睡觉了。」我笑:「袒露着肚皮,眯起一双眼睛,双手握了拳头,放在这儿——」
我扮小猫,双拳放在胸前腮边。
「睡得好香啊!无忧无虑。」
勇行故意定睛看着我:
「——当你在我身边,最舒服的时候,便是这样了!」
我在电车上很不好意思。——我以为人家会听见。不看他。
良久,他定睛看我的姿态没有变过。
我但愿他只看我一个。
为了准备三月份的考试,下课后温习和上班,我们已经有一星期没见面了。
当我挂念他,又担心他是否找到新的工作时,打过流动电话。
一次在阿倍野的漫画咖啡文库。
一次在难波。
有两次接驳不上。
这天妈妈着我下课后买些水果回去,最好时蜜柑和柿饼。自爸爸三年前去世,姐姐主力负责家计,她在神户一家牛肉加工食品厂工作,一个月回家两次。她快要结婚。
这次回来,时跟妈妈商议吉日。
某回接到她的电话:
「我要嫁人了。」
我不知说什么好。双目有点湿濡:
「哦,你要嫁人了。」
以后她要改换姓氏了。也有自己的家。不知怎地,我们有点生疏,却更舍不得……。
她喜欢吃水果。我也是。
因住在西区,在心斋桥买好,便回家。
——但我见到勇行。
他在一家水族店。
店中卖海星、魔鬼鱼、小金鱼、海马……,和水母。
无骨的水母,无血无肉,无色无相。全身透明,一如“寒天”。它像一把小伞,在水中浮沉缓动。有些微白的斑点,迎着水族箱的暖灯,忽地一闪。
我见有一只手指,指向水母,这是女孩的手:「要这个!」这个便给捞来,盛在胶袋中,成为她的礼物。开心得嘻嘻笑,吻了他一下。
勇行付款。
他俩转过身出门。手挽手。
田岛千裕?
刹那间我手足无措,还闪身躲起来。我想过大概是个方式:——
(一)装作看不见,掉头就走。
(二)与他四目交投,一言不发,掉头就走。
(三)上前,大吵一顿,不用客气。
(四)掌掴他一记。
(五)哭着哀求他。或请她退出。
(六)回去后才算帐。
(七)若无其事,忍气吞声。
(八)彼此了断,勿须解释。
(九)……
(十)……
但,他怎么找上她?
是记住那卡片上的电话吗?看一次就记得了?才一次?
不不不。全是我的错。——当日是我先唤他住她的。
是我自己的错。在还没有整理好混乱的思想,无可避免的,还是遇上了。
我很意外的指着那个胶袋子:
「呀,这是什么呀?好可爱呢。」
「这是水母,看得见吗?」千裕把它递到我眼前:「现在流行养水母。」
「我遇到她,帮她挑的。」
「真巧啊。」
「由纪子要不要也养一只?」
「水母寿命有多长?」
千裕抢着说:
「天气还没暖过来,怕它容易死。如果照顾得好,大概活一两年。」
「一两年已经很长了。」我笑:「有些金鱼不能过冬。」
「别看水母没有骨,它也很坚强的。」
「这个多少钱?」
「差不多二千元。」勇行道。
「……」
我们谈笑甚欢。
末了分别回家。
我提着一袋水果。千裕提着一只水母。勇行双手插在裤袋中。
谁说这场戏难演?我那么轻快,世上再没有角色不能驾驭,也没有尴尬的事件难倒我了。
他是高手,我亦不自愧。
——只是翌日,我再没有力气。我再也爬不起床出门上课和上班了。我把所以的力量并发一刻去“谈谈笑笑”?原来那也是沉重的。
我觉得冷虽然女人的手冷,体温高,但专家的理论,并不适合尘世受伤者。我的体温更低,全身都冷。我的热情一下子没有了。
我变成一只透明的水母……。
「由纪子吗?」
我拧气听筒,有点失望。但我用轻快的声音问:「正博?」
岩本正博约我明天上班前喝咖啡。我间中同他约会。虽然在同一家书店,但工作时没有机会“无聊”地聊天。他问:
「英国屋抑或蔷薇园?」
又道:
「英国屋的咖啡香些。但蔷薇园坐得很舒服。」
「正博你跟我做心理测验吗?」我笑:「是英国屋还是蔷薇园:蔷薇园是不是又紫色花装饰那家?」
「你喜欢蔷薇园。便选这个了。」
「你不要迁就我。老朋友了。英国屋的烘饼也好吃。我可以去英国屋。」
「蔷薇园又香蕉苹果批——」
我真有点混沌。今井勇行为何不自动找我?只有我找他?他不会找我?他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因为我一直在微笑?……
跟本岩正博约好了。
我坐在地下街扇町通泉广场附近的蔷薇园,等了半个小时,不见他来。我呆坐,正好什么也不做、不想。只是等。
再等了十五分钟,我没时间了。他气急败坏地推门。连眼镜也在冒汗。
「由纪子,我在——英国屋——等了你老半天——」
他也没时间了。我站起来:
「不要喝了,边走边谈。」
他想问,我是不是与勇行出问题?他想约会我,星期三一块去有马温泉散散心?他希望我诉苦?他是我每晚见面的老朋友,——但,我们竟然会走错了地方。只有两个选择,我们也见不上面,各自苦候,还误会对方不来。大家没缘分。他在最低落的一刻伸出手来,我没有心情。是不是因为走错了地方?
此刻才知道,他是英国屋,我是蔷薇园。他对我再好,我们是碰不上一块的。
在扇町通走着,人人熙来攘往,我俩被淹没了,像各自被折入隔了几层的扇页中。
我在熟人跟前哭了:
「正博,真不巧,定休日约了男朋友玩呢。对不起。」
勇行伤了我的心。我仍然按他的流动电话的号码。我无法通另一个好人到有马温泉。
除了他,我无法通任何人到有马去。
——除了他,我儿,还有你。
你会记得这个地方。
但你更要记得“人间优生社”。
这是一家私家诊所。——说是“优生”,实乃“刑房”。
我在此地,把你谋杀。
妈妈是意外的,才知道有你。那年,我二十。你是两个月。我不能让你出生!
医生先给我注射。我不怕苦,也不怕痛。像你爸爸。比他强的,是我不怕注射。——我只怕这一针,效力不足。人工流产是普通手术,其实肉体不痛,心灵受伤。
我进房间时,来了两个女人,坐在沙发上掀杂志。在等。
看来时中国人。说中国话。
她们看着我进去。然后跑到护士的柜台前,同她打个招呼。
做手术前,医生给我看了一个录影带,他很平淡地解释过程,并要求签字作实。
我既已来了,一阵空白,我签了字。耳畔他还絮絮叨叨:
「手术之后,或混在血水中。有时找得回,有时找不着。……都不要。……无权取回。……不追究责任。……同意……」
头两个月,孩子略成人形,如草上珠,柳上絮,一团血污。他在我肚子中,暖暖的。若我送他走,得用和暖的水冲到马桶去。我亲手做。
我分叉双腿,感觉又东西在把你吸出来。力度大,不很痛。真的。是真空吸盘。左右摆动一下,像手在试位置,好一下子给抽走。
——一——下——子
猛地一下,你被吸掉。那感觉,似高潮。麻麻的。带来了一切。带走了一切。
一定是那一次。
在有马温泉。
“千裕和水母”事件之后,岩本正博填不上他的位置。我太窝囊了。
我想见勇行。
勇行把头发剪短,染茶色。
我抱怨:
「当我把头发剪得同你一样短时,你又把它剪得更短了。——你叫我怎么办?」
我又道:
「今后,我决定长长了。并且,不管你染了红茶绿茶,我才不管呢。」
他笑:
「若我们一起泡到金泉中染金了,再也没有这个争拗。」
「才怪。我去泡银泉。」
在JR大阪站乘宝塚线列车,再转一程巴士,我们到了六甲山脚的有马,才一小时多些。这是最近的温泉了,“金泉”含强铁是赤褐色,“银泉”白得半透。
——但我们进了房间,勇行把“请勿骚扰”牌子挂出来。
我们竟然没有泡过温泉。我们热爱彼此的身体。马上把一切都忘掉了。——只有在斗室,他才真正属于我。不能放出去呀。……
由星期三到星期四早上,我们做了四次。
我们有一些日子没有见面,我总不能让着千裕。以前,我不知有对手,现在,我觉得取舍应该自主。
我们做了四次。只第一次和第二次来不及用安全套,——我知道,应是第二次时,有了你。
因为第一次太饿、太快。
第三、四次有点累。
我儿,在最激烈时,我会流泪的第二次,他的欲念最强,我感觉最混乱。想死。我心中想着,即使最后我们分手了,我还是爱这个男人。不能放他出去。
这是直觉。妈妈很清楚。我忽地张开了眼睛,费了很大的劲。我张开了眼睛,在极近的距离,在他的眼中,竟看到了自己。又看到你。
记得“大东洋”弹子房马?就在阪急东通商店街。那长年“新台入替”招牌旁边,看手相女人对面,有一座“未来婴儿面貌”组合机,把我的样子,和他的样子,经电脑分析,现出“你”的可能面貌。
我的肚子暖。人又瞌睡。以后也不想做。——我意外地有了你,忽然间很疲倦,太疲倦了。
翌日,我几乎下午才有力气起来。昏昏沉沉,身心无着。空气中净是精液的味道。
太阳亮丽。
今井勇行,你二十岁的爸爸,正抽着LARK。侧脸向空中呼出一团烟雾。
他问:
「你有没有要问我的?」
我问:
「我要问你什么?」
「你为什么不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