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如果你要是回来就应该能见到。”
我心里想,我一辈子也不想再见到你。
王大毛:“冬子,你觉得我这个人怎么样?”
我说:“你挺好的。”
我心里可是恨这个人牙痒,但这种仇恨立刻被巨大的同情淹没,然后就是很大的歉疚,尤其是他后面说的话。
王大毛说:“冬子,我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在城里也待了这么多年,你是我遇到的最好的一个城里人。”
我说:“我也不是城里人啊?”
王大毛说:“可是你跟我们不一样,我觉得你有知识,有文化,会说话,这些年多亏了你的开导,我才原谅了我的家里人,我才和弟弟妹妹还有父母和好。”
我说:“都是朋友,出来不容易,顺便开导开导,应该的。”
王大毛说:“可是你不知道你的话对我有多重要,还有我跟王梅的关系,是你解开了我心里的疙瘩,还有,要不是你劝我带她回家,我们绝对没有今天。”
我的脸红了,可是王大毛看不见。
我没说话。
王大毛说:“冬子,真的,我把你当做我最好的朋友。你呢?”
我敷衍着说:“是是是,你也不错,我也把你当我最好的朋友。”
王大毛坐起来说:“冬子……”
我说:“干嘛?”
王大毛瞪着一双孩子般的眸子凝视着我说:“你真是个好人,真的。”
我真的是受不了他这个目光,敷衍着说:“睡吧,睡吧,累了一夜了。”
王大毛说:“不行,要走了,睡不着,我想跟你说会话,以后就没有机会说了。”
我说:“赶紧睡吧,我听王梅说,你们打算中午吃饭的时间去超市买带回家的年货对吧。现在不睡,一会儿睡着了起不来,王梅跟你急。”
王大毛说:“没事,我睡的着也醒的了,放心吧。”
我说:“你现在是不是特别着急回家?”
王大毛说:“是啊。当然了,这么多年了。”
我言不由衷地说:“哎呀,其实回家也就那么回事。回去了不习惯,就又想城里了。”
王大毛说:“那不一样,现在就是想啊。”
我说:“想什么呢?”
王大毛说:“想我家里人啊,爷爷奶奶,爸爸妈妈,弟弟妹妹,大家在一起吃年夜饭。你说人活着图什么呀。为的是什么呀,我们这么辛苦地在外边累死累活地干,是为什么呀?”
我说:“为什么呀?”
王大毛:“不就是为了一家人在一起吃一顿年夜饭吗?”
我说:“那也不能这么说吧。就为了一顿年夜饭?”
王大毛说:“那可不是,我们在外边使劲地干,回家带点钱,一家人吃顿年夜饭,热乎乎的,休息几天又要种地的种地,干活的干活,上学的上学,愁钱的愁钱……”
我说:“也是。”
王大毛说的我心里都有点难受了,可不是吗?我要是回家也不就是为了一顿年夜饭吗,跟爸妈妹妹一起吃顿饭,然后还得回来继续工作。过年回家,千里迢迢地回家,还真的就是为了和亲人一起吃一顿年夜饭。
这次谈话成了我和王大毛之间最长的谈心。他和我没完没了的说,全是感激的话。
我想象不出我对王大毛陆续说的那些话对他的一生有什么影响,以至于他会认为我是他一生中最好的朋友也是最重要的朋友。但是我相信他是真的,那种眼神还有情绪是装不出来的。
我们又谈到了王二毛,王大毛又落泪了,他在内心深处也认为这个弟弟已经出了意外。只是快过年了,他不愿意说出来而已。他坚信他如此深爱的这个弟弟没有任何理由不和自己联系,也不和家人联系。
他说如果二弟出了什么事情,他一辈子都不会原谅自己。他说二弟实在不容易,小小年纪就出来打工,没有受到当哥哥的哪怕一点点的关照。
我忽然想起来,问:“你头上的疤是怎么回事?象刀疤啊?”
王大毛说:“小时候跟弟弟上山砍柴,很小的时候弟弟就要跟我上山砍柴,对了,你没砍过柴吧……”
我说:“没有。”
王大毛说:“砍柴,家里用,再卖一点,就能给家里补贴补贴,二毛正使劲砍,累了,刀拿不住了,脱了,飞上去,要掉他头上,我推他一把,就掉我头上了。”
我说:“你要是不推他呢?”
王大毛说:“那就掉二毛头上了呀。”
我说:“那你不能不推他吗?”
王大毛说:“那怎么行,他小啊,他是我弟弟啊,是啊,后来二毛哭啊,哭啊,以后一想起这事,他就哭,我老是说他,哭什么啊,有什么好哭的,真是,小孩子……”
我说:“那你胳膊上的疤是怎么来的?”
王大毛说:“二毛脾气不好,四毛在县城里上学的第一年,听说有小痞子欺负她,二毛就去了,我一看不好,怕他惹祸,跟着去了,他跟好几个人打架,我去拉他,有人拿家伙,划了我。”
我说:“那二毛呢?”
王大毛说:“他没事,他小啊,这么多年,这么坏的脾气,在外边,谁管他啊,出了事怎么办?身边也没有个亲人,谁照顾他呢……”
说着说着,王大毛就睡着了。呼吸开始均匀,然后出了鼾声,然后我却睡不着了,睁着大眼望着天花板。思绪万千。
忽然,王大毛起床了,我一惊,斜眼看他。
他坐起来,下地,穿好衣服,蹑手蹑脚地开始收拾东西。大包、小包地都收拾好,在身上背好,手里拎好。然后开门。
我也悄悄起来,跟着他。看他干吗。
王大毛从二楼下来,到了一楼,穿过一楼大厅,往外走。天已蒙蒙亮,好几个姑娘看见王大毛和他打招呼,王大毛却不理不睬,一直往门外走。
我觉得很意外,悄悄跟在后面,看他究竟想干什么。王大毛拉开门,径直出门站在门口的便道上,然后从衣服里往外掏东西,象是要交给什么人。
王大毛把包放在便道上,一一码好。反复地点头,象是谢谢谁。然后又象是身边还有个人,扶着这个人。
这是我意识到,这是梦游,他在梦游上了火车,他梦游自己和王梅到了车站,火车开了过来,他拿出火车票交给列车员,然后上了火车。
身后有人拉我,我一看是阿珠和王梅还有娜姐。
娜姐说:“梦游,没错,这是梦游。”
王梅在掉眼泪。轻轻地说:“他太想回家了……”
阿珠扯着我的衣角轻轻地说“别惊动他,梦游的人千万不能弄醒他,否则会出事的。”
九喜浴室里几乎所有的姑娘都从窗口或者干脆出来目睹了王大毛的这次梦游。
我也第一次遇见这种情况,和阿珠、王梅、娜姐一起轻轻地把王大毛扶回了房间。把他带出来的包又重新带回去,一一放好。安排王大毛睡下。
到了中午,王梅来敲门,王大毛起床,对早上梦游的事情竟然一无所知。王梅也没提,拉着王大毛一起去超市买的年货,我也跟着去了。买了点东西,然后一起回来了。我可不想在最后的时刻让他有机会单独出去离开我的视线。万一要是在这个时刻他和王二毛在外边悄悄碰头呢,那我岂不就是太亏了吗?尽管这个可能是绝不存在的,但是时刻也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
大年二十三的下午,头儿给我打了一个电话,说有行动。
67
头儿说的行动是维护春节期间治安环境的行动,为了广大市民能够在一个安全祥和气氛中迎接新年,公安机关下大力气着重打击各种盗窃抢劫犯罪,越是市民们欢度节日的时候,越是公安机关忙碌的时候。
按照往年的经验,城市在临近春节的时候会发生大量的抢劫和盗窃案件,很多没有找到工作或者找到工作但没有赚到钱而又急于回家的外地人中有一些人会铤而走险,小的干些偷鸡摸狗的事情,找点钱好回家。大的就犯罪,抢劫盗窃等犯罪活动急剧上升。
头儿打电话通知我不是告诉我这个行动,而是提醒我注意安全,因为在维护春节期间治安的统一行动中,顺便也就捎带上扫黄打非。根据群众长期举报,九喜浴室中存在色情活动。根据统一部署,决定端掉这个窝点,打击和震慑色情犯罪。
活动定在大年二十三的夜里。头儿告诉我注意安全,注意隐蔽,做好心理准备。
事后知道,长期举报九喜浴室有色情活动的的群众是被掐死的冯老板老婆的家人。自从阿珠再次经营这个浴室的时候,他们就开始不停地举报。
当夜,我心神不宁,魂不守舍,有一个声音一直在催促我,是不是把这个情况告诉阿珠,告诉这些姑娘们。这么久在一起,凭心而论,大家都是有感情的,我病了,他们照顾我,我难过了,他们陪着我,我不高兴了,就懒得理他们。我是个有情有义的人,我应该告诉他们。但另一个声音告诉我,冬啊,你是警察,你就是个机器。就是一个执法的机器。你没有权利这么做。
是啊,我没有权利这么做,我不能背叛我的头儿,叛我的职业,不能背叛我的同事和工作,我知道大家为每一个行动都要付出很多的辛苦,我有什么权利因为自己的一点私情去做背叛战友的事情呢。
我当然清楚,如果我要是违反纪律,那么后果是无法想象的。
我什么也不能做。
68
当夜十一点多,客人正多的时候,一批便衣也进了浴室,分别占据了不同的位置。连我的身边也布了控。外围也进行了包围,以防止有暗道或者偏门什么的,有人跑掉。
十二点整,统一行动开始。
行动非常顺利,色情活动基本上都在三楼。将从事色情活动的以及浴室的工作人员一干人等全部抓获,全都蹲在一楼大厅里,双手抱头。我也在里面。
这时闪光灯频频闪烁,我知道要么是我们自己的宣传部门,要么是报社负责跑法制的记者。每个人都下意识地把自己的脸护住,不让拍。
除了闪光灯,还有威严的吆喝声。我侧了侧脑袋,记者、便衣还有女警黑压压站了一大片,门外的警车闪烁着警灯,拍照拍了一会儿,然后挨个地验身份,身份证、暂住证,然后挨个上车。
出了浴室的门,周围有过路的群众围观,也有出租车停下来围观。
当时不知道为什么我就想,这些围观的人当中一定有九喜浴室的常客。
在车上,我看见了阿珠,她面如死灰。
最让我意外的是我竟然看见了王梅。竟然也和阿珠一样也是面如死灰,我心里一惊。她应该没事啊,难道她也在三楼被抓了吗?她不是早就不在三楼干了吗,她不早就在一楼做普通的按摩了吗?
一定是误会了,一定是误会了。
我想,等到了局里,我一定要替王梅说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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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局里,我才知道,我没有误会,王梅在三楼被抓了现行。
我永远也无从想象王梅当时的动机,也许是为了多赚点钱,也许就是因为这个行业的本质就是有难以改掉的习惯,也许男人永远也不懂女人。
我不知道,不知道女人是怎么想的,她是那样地爱王大毛,为什么她还要背着王大毛那样呢?
从九喜浴室抓去的姑娘分两拨,一拨是从事正常按摩活动的和未参与色情组织的工作人员,确信清白就放人,一拨是从事色情活动并且参与组织的工作人员,留下了。
阿珠、王梅留下了,后来分别被判处劳教。
后来我一直想去看看她们,但是总是因为各种原因没有去成,后来等我去了报社,再想去看的时候,她们已经释放,从此再也没有消息了。不知道是回家了,还是去了别的城市,还是就留在了这个城市,只是我不知道而已。
娜姐当夜没在,和她的男朋友一起外出请客户吃饭,然后去唱歌到很晚回来。回来的时候浴室已经空了。
第二天一早,我和王大毛以及几个姑娘一起回到了浴室。
一整天,我们俩什么话也没说。我想问他还是不是回家,或者一个人回家,是不是找找找车票在哪里。
无数的话到了嘴边,但都没有说出来。
娜姐吓坏了,和我们说了几句话,就跟男朋友走了。说过两天来再看我们。
王大毛一句话也没说,让我非常担心,担心他会出什么事情,我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王大毛。
当天夜里,我们俩依然什么话也没有说。
第二天,又有几个姑娘回来了,其中有一个是曾经在酒店门口看见我和明丽吵架的那个。
姑娘们都知道王大毛和王梅的事情,我当时正在宽慰王大毛,宽慰他想开点,事情已经到了这个地步,就别想那么多了,找到车票自己先回家吧。
王大毛一言不发。
姑娘们知道这个浴室是不可能再开了,纷纷收拾东西坐车回家,她们走的时候无一例外地都跟我和王大毛打招呼,无一例外地都宽慰宽慰王大毛。
但是,奇怪的是,他们竟然也宽慰我。好像我跟王大毛一样。而且,王大毛一直不说话,但好不容易说出话来却是宽慰起我来。他说:“冬啊,想开点,啊!这种事情就得想开点,别往心里去。”
搞的我莫名其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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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她们宽慰的没错,我比王大毛强不了多少,甚至比他还糟糕。
我经历了我一生中我认为最惨痛的事件,是我作为一个男人在他的青春中最羞耻、最难以启齿、最无法接受的事件,这件事情彻底毁灭了我对爱情、婚姻和女人的看法。摧毁了我对整个人生的认识,迫使我重新去认识生活。
我经历的这个事件几乎让我成为一个杀人犯,成为一个亲手毁灭掉我的事业,毁灭掉我的青春,毁灭掉我所能毁灭掉的一切。
大年二十三的晚上,就是端掉九喜浴室的当天,另外一队人马外出执行另一个任务,该任务是端掉位于外环线的一个色情窝点,执行完任务之后,在回来的路上,发现路边的树林里停了一辆宝马轿车,这么晚停在路边的树林里,而且里面有动静,引起怀疑,于是就过去进行盘查,当场在里面抓住两个被怀疑是进行卖淫嫖娼的人。这两个人一个是经常组织各种演唱会的经纪人,姓毛,就是曾经在九喜浴室里洗澡看到我并且转告给高明丽的那个毛老板,另一个是我刚刚登记结婚的法律上的妻子,高明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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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明丽和毛老板在外面偷情被意外抓住,毛老板关了四个小时,然后出去了,高明丽关了五个小时,出去了。
也许就是天意,高明丽竟然和九喜浴室的几个姑娘关在一起,其中就有当初在酒店门前意外看到我们吵架的那个姑娘。她一眼就认出来,她就是刘冬的女朋友。
九喜浴室里所有的姑娘们都知道了这个消息,她们以她们的方式对我表示了深切的同情,并且认真地安慰了我。
这些同情和安慰进一步深深地羞辱了我,深深地伤害和打击了我。我觉得我无法面对这样的现实。刚刚听到这个消息,先是认为不可能,然后我的脑子一下子就蒙了,眼前一黑,大概有十多分钟吧,后来听人我说当时昏了过去。
醒来以后,我觉得万念俱焚,灵魂被整个抽掉,当时的感觉就是要杀人,就是要放火,就是要惩罚那对狗男女,用刀或者用枪干掉这两个贱人,以洗刷我的耻辱。
很长一段时间,我的脑海里一直闪现这样的念头。
以前,在讲枪械管理的时候,前辈们就讲过类似的情形,有一些非常优秀的干警因为家庭问题没有处理好而影响了自己的工作和前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