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珠在发廊门口站了站,然后迈出去。我和王大毛紧跟其后。
阿珠依然紧张的像打摆子。我忍不住上前搀扶着她的胳膊,王大毛也上前搀扶着另一只胳膊。
四百米的路,阿珠依然走的很辛苦。
回到浴室,阿珠说:“冬子,你去把咱们浴室所有人都召集来。”
我说:“干嘛?”
阿珠说:“开会。”
我说:“你,你给大家开会?”
阿珠说:“是,我给大家开会。”
我和王大毛到处找人,没怎么费劲,大家就都来了,在一楼休息大厅里围坐在一起。等阿珠给大家开会。
阿珠给自己补了点口红,咳嗽两声说:“我给大家开个会,浴室出了这么多事情,欠了大家不少钱,真是对不起大家。今天召集大家来,是想告诉大家我准备还大家的钱。”
娜姐说:“怎么还,你的钱不都被冯老板带走了吗?再说,就算你还有积蓄,也不够还大家的啊,这么多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和提成啊。你哪有?”
王梅说:“把浴室的东西卖了还能还上一部分。”
阿珠说:“不能卖浴室的东西。”
阿珠话音刚落,大家就骚动起来。不满的声音越来越大。很快就淹没了阿珠的声音。有几个姑娘都站在了休息床上。
娜姐说:“听阿珠把话说完,听阿珠把话说完,大家静一静……”
声音静下来,阿珠流了一脸的眼泪,把脸上的脂粉冲的一道一道的。阿珠说:“冯老板给我留了个浴室,我不能把它卖掉,我们可以再干下去。把钱赚回来……”
王梅说:“怎么干?就凭你?”
阿珠说:“对,就凭我,凭大家。”
大家全都面面相觑。
阿珠说:“我们从老家到这里来是为什么?不就是为了赚点钱,好回家过日子吗?不就是因为老家赚不到钱,过不下去吗?所以我们才出来的,对吗?现在我们要是把浴室里的东西卖了,得点钱肯定不够补大家的工钱。现在浴室还有半年的房租,我们完全可以把浴室再干起来。我想好了,后面的这半年,咱们浴室的提成都是个人和浴室五五分和四六分。我阿珠干先让个人提九成,我拿一成交水电费和日常开销,多给大家的就当还浴室以前欠大家的工钱,还清了就全部四六分,浴室四,个人六。”
大家都不说话了,显然被阿珠的分配方案打动了。
阿珠继续说:“大家帮我这个忙,我阿珠一辈子记得大家,房子的房东我认识,我回头跟他好好说说,半年以后生意好了,我们再续,提成再加,浴室三,个人七。”
娜姐说:“账是这样算的,可是,浴室里死过人,客人谁还敢来啊,我们要不是没地方去,等工钱,都不敢待了……”
阿珠说:“别怕,我就不怕,人都要死的,我们死了也是尸体,你怕过吗,你怕过你自己的尸体吗?”
王梅说:“话是这么说,可是……”
阿珠说:“我们每个人都有回头客,都有熟悉的客人,只要我们不怕,客人就不会怕,再者说了,我阿珠就相信自己的魅力,男人挺好对付的,为了女人,男人可以什么都不顾,那些贪污犯好多都是栽在女人身上的,连自己的命、前途都不在乎,还能在乎一个浴室里死过人……”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觉得阿珠说的有道理。可又觉得好像没道理,总之是一时间还想不太不清楚。
王大毛说:“烧锅炉的是当地人,人家都走了,咱们上哪找烧锅炉的呢?”
阿珠说:“我们招人。”
娜姐说:“这里死过人,招的来人吗?”
阿珠说:“招不来,咱就自己烧。”
王大毛说:“自己烧倒是能烧,可是烧锅炉是要本子的,咱们哪有那个东西。”
阿珠说:“要不说王大毛你就给人家搓澡呢,烧锅炉的本子咱们可以租嘛,咱们可以雇一个有本子的,给他钱,他可以不来上班。”
王大毛说:“还真是,过去干装修的时候,电什么的都是我们自己接,人家也是要电工本子,也是老板在外边雇有本子的城里电工,给人家本子钱,活还是我们干。”
娜姐说:“道理是这个道理,可是阿珠你想过没有,冯老板是本地人,在这一带是个有头有脸的人,别看他什么都不干,整天甩着手玩,可是浴室里里外外大事小事都罩的住,现在他不在了,光靠我们好多事情……”
阿珠说:“事在人为,不做怎么知道我们就做不了呢,罩不住了我们可以请他们吃饭,请他们洗澡,请他们按摩,我们是女人,再不行,我们还有身体,我就不信我们在城市里就活不下去……”
大家都沉默了。
阿珠说:“举手吧,同意继续干的就举手。少数服从多数。”
阿珠先举起了手,然后以一种期待且绝望的目光依次看着每一个人的眼睛。看到谁,谁就避开,但是互相看,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娜姐慢慢举起了手。半天,还是没有人举手,还是互相看,犹豫着,看着看着,阿珠把目光放在了我的脸上,她紧紧地用那种让我一生都难以忘怀的目光看着我的眼睛,娜姐也看,我一回头,发现王大毛也在看我,王梅也在看我,浴室里的姑娘们,几乎每一个人都在看我。
看的我莫名其妙。
我知道,大家这是在等我的态度,而此时,我是多么盼着浴室彻底关门啊,王大毛带着王梅回家,我结束我的卧底,去找我的明丽,然后回单位正常上班,筹备我的十月一日的婚礼。
我真切地感受到周围的目光象针一样在我的身上。
47
我忽然意识到一个问题,令我倒吸一口凉气,其实,我这么长时间的卧底,尽可能地装扮成一个农村来的青年,尽可能地让王大毛以及他周围的人认为我和他们是一样的人。但是,我的这个装扮实在是太拙劣了。因为从他们的目光中,我才意识到他们根本就没有把我当成一个和他们一样的人。
只是他们不是真正的犯罪分子而已。如果他们真的犯罪分子,有着反侦察能力的犯罪团伙,我可能早就完蛋了。
他们此时的目光是在征求我的意见。他们为什么要征求我的意见呢,惟一的解释是,他们觉得我跟他们不一样。这种认识我想来源于两个方面,一是我太能说,而且说的在理,一说就把王大毛说哭了,一说就把娜姐还有王梅以及阿珠给感动了,而且,我的言辞不光改变了王大毛对生活、对亲人的态度,甚至改变了他对女人的态度。要知道,一个人长期形成的世界观很快就能被我改变了,惟一的理由就是我有文化,而他们没有。我除了有文化,还有心眼,这个心眼,他们没有。
另一个方面就是我敢打架,我敢跟冯老板老婆家里人斗殴,敢跟流氓打架,真正的刚进城的农村青年是不敢的,农民对于城市以及城市里的人有敬畏感,大多数人只能逆来顺受,何况自己独自来到举目无亲的城市,巴结城里人还来不及,哪里还敢跟城里打架。而且还是跟真正的流氓打架。
我可以把自己打扮的很穷酸,可以装的很憨厚,但是我的骨子里的那些傲慢和所谓的文化却是永远也掩饰不下去的,时机一成熟就会爆发出来。这不仅是受没受过高等教育的问题,而是在农村和城市两个截然不同的环境中生活的结果。
当然,我能总结出这么多,王大毛、王梅、阿珠、娜姐以及九喜浴室所有的姑娘们是总结不出来的。她们在这一瞬间把我当成了主心骨。
她们期待着我的态度。我低着头,思绪万千。我想,无论如何我不能举手,绝对不能举手,我要是举了手就等于把自己推进了火坑。我就想让王大毛带着王梅回家,那一切就都结束了。我的生活也正常了。
大家看着我,见我没有态度,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略略抬头扫了一眼,有几个姑娘举起了手,娜姐和阿珠在用鼓励的目光去鼓励所有愿意接受她们目光的人。
一多半举起了手。
然后,王大毛举起了手,王梅也举起了手。两个人还用目光互相鼓励了一下。
顿时令我眼前一片黑暗,那一刻,我恨上了娜姐和阿珠,本来一个正常结局的事情,让她俩这样一折腾,全都变了。
我知道完了,没指望了。翻不了大案了,咬了咬牙,违心地缓缓地举起了手。
48
阿珠还真是有一套,把浴室经营的有声有色,刚开门的那几天,没什么客人,毕竟这里死过人,传的沸沸扬扬,但时间一长,人们也就淡忘了。照来不误。先是大家的老主顾来了,接着老主顾带新客人来了。阿珠把价格又降了降。把浴室里原来那些批发来的劣质洗发水啊洗发膏啊和肥皂什么的换成了质量好一些的。
渐渐客人多起来。
九喜浴室上上下下自发地掀起了一股赚钱的热潮。人人争先恐后照顾客人,恨不得将客人伺候的上了天,然后把口袋里的钱全都给掏出来。
这股热潮也感染了我。我竟然也主动地在客人洗完澡从澡堂子里出来后立刻堆着笑给他披上大浴巾,然后诚恳地说:“先生,您休息休息,这里的保健很不错的。刚洗完澡,热,要不先给您来杯冰水……”
说完了,我就奇怪,环境真的是改变人,我是谁啊,我是一个堂堂的人民警察,我怎么能这样低三下四地给一个浴客说这样的话呢。
我暗自警告自己,以后不能再这样。
王大毛更是起劲,每次给客人搓完澡后,要给客人拍拍后背,他把声音拍的震天响,像是把自己嘴里说不出来的那些话都放在了自己的手掌和客人后背之间发出的噼里啪啦的声音里了。
这声音也许是述说了王大毛赚钱回家的迫切心情,也许还有别的我听不懂。
但对我来说听着却是如此的委屈,如此地不甘心。除了这个,更让我受不了的是王大毛和王梅两人吃饭,别人都是自己吃,就他们俩你一口我一口亲密的样子,真是让我别扭和心烦。心态一失衡,浑身就不得劲,有的时候真是恨不得上前将他们的碗给砸了,或者将王大毛痛打一顿,然后将他送上回家的火车。
没有客人的时候我还经常坐在那里默默地幻想,王二毛出现了,我先与其搏斗,然后将其生擒,然后带回去。我的头儿说,冬子,你受伤了。我装着若无其事地说,没事,小菜一碟。然后是立功,嘉奖。
我还幻想某一天,把九喜浴室里的每一个人,还有明丽的父母都叫到浴室的门口,然后我对他们说,今天,我得让你们知道我是谁。你们看清楚了。然后我拔出手枪,一扬手,啪地一抢,一只过路的老鸦应声落下。然后我吹了吹枪管里的烟,冷冷地对他们说,想不到吧……
我就这样胡思乱想着。
转眼就要到了中秋节了,我没有一点明丽的消息。我想我的极限就是中秋节,如果中秋节再没有改变的话,我就要崩溃了。
我决定找我的头儿谈谈,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49
中秋节前三天,我给头儿打了电话,在电话里我先问候了一下头。
我说:“一切正常,节日快乐。”
头儿说:“哦。”
我说:“暂时还没有王二毛的消息,是不是……”
头儿说:“哦。”
然后,我们在电话里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的沉默,光听电话里的电流声音响。
过了很长时间,头儿说:“个人有什么困难,可以跟我说,我想法给你解决。”
人就是这样,在一定的环境下,绝对是口是心非,我心里想的全是困难,能没有个人困难吗,太多了,都说不过来,想着哪一个困难不让我掉眼泪,我心里是这样想的,但嘴上却说:“没事,头儿你别为我操心了,我能克服。”
电话里我们又是一阵长时间的沉默。
头儿说:“中秋节多注意情况,越是节日,犯罪分子跟家里人联络的可能性就更大。案情非同寻常,王二毛这个人,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我说:“是。”
又是一阵沉默。
头说:“注意个人安全,随时和我保持联系。”
我说:“是。”
放下电话,我抱着脑袋独自坐了很久,一动不动的。
50
阿珠、娜姐出去给大家买了月饼。这些月饼令九喜浴室里的人喜悦不已,脸上都挂着节日的笑容,其实更重要的是大家的辛勤劳动已经得到了不错的回报,就快要将欠大家的工钱补回来。阿珠的承诺在逐步兑现。
本来,这几个月是洗浴行业的淡季,但阿珠硬是将一个死过人的中小型浴室经营的有声有色,每天都有不少的收入。
发了月饼并且一点点地补发了工钱令九喜浴室的人都看到了希望,言语间也快乐起来。可是,这些月饼以及补发给我的提成却不能让我有丝毫的快乐。我郁闷的要发疯了,见到那些月饼就恶心,情绪严重不正常。
我不知道别人在那个环境里会是怎么样,反正我觉得自己就象爆炸了一样。以前也执行过蹲守之类的任务,最长的是三天,那都有个头,有个极限,虽然辛苦,但不是没完没了。这倒好,连个盼头都没有。
所有被抓的犯人都有一个共性,不管犯的什么案,在没有判决之前,提心吊胆,情绪失常,寝食不安,但一旦判决了,就都踏实了。该枪毙的枪毙,该服刑的服刑。都心安理得了。
我呢,就算是个犯人也有个期限啊,哪怕是无期徒刑,他也是知道的呀,我就像一个没有刑期的犯人,在一个小浴室里里苦苦煎熬。让我想起了上大学时,读过的一句诗,那时候我还挺喜欢诗歌,像一个文学青年一样,对这些东西充满了激情。
那句诗原词我不记得了,但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意思是犯人失去自由,那么看管犯人的人也没有多少自由,而是在一个稍大一点的监狱里而已。
中秋节的当天,娜姐拿出了一箱红酒,那是娜姐的一个主顾,是个外地驻这个城市的红酒推销员,经常来按摩,和娜姐关系不错,逢年节了,送了一箱新品红酒。
中秋节的晚上,娜姐忙活完了,跟阿珠打了个招呼,和她的那个主顾出去吃饭唱歌去了。浴室里的姑娘们都约人吃饭去了。我、王大毛、王梅、阿珠四个人一起吃的晚饭,说是晚饭,还真是晚饭,十二点多才吃上。
那会儿客人正多,很多客人在外边喝了酒,然后来这里洗浴、按摩,好在那会儿不少姑娘们都回来了。我和王大毛把浴池里的最后一个客人伺候着出来,交给一个姑娘按摩。这时,阿珠叫我们俩过去吃饭,忽然,王大毛象是想起了或者看到了什么,往屋外跑。
已经极度敏感的我,赶紧跟上他的脚步,往屋外跑。
第三部分
51
王大毛推开浴室的玻璃门,往外跑了几步,一侧身,在我的视线里消失了,我心里一惊,心想他不会是看见什么人了吧,难道是王二毛,我的心立刻狂跳起来,赶紧追,冲出门。一路蹑着脚猛追,直到再次看到了王大毛的背影。
王大毛在便道上小跑,我不声不响地使劲地在后面追。
王大毛到了一个楼的拐角处的一块很小的开阔地处……忽然停下来。这里是一个楼群中的小花园,我也在那一瞬间追上了,发现王大毛身边并没有任何人,王大毛抬头看着天。天上挂着一个黄灿灿的月亮,那么大,那么圆。
九喜浴室四周全是楼房,遮挡了月亮,王大毛跑到这边来是为了看到月亮,在这个拐角处的小开阔地正好可以看到八月十五的月亮。
我四周看看,只是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