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终究不能这么做。
一个人的身份越多,岂非顾虑越多?
仅仅是两层的身份,在此刻的站战场之中,仍旧让穆云寒感觉沉重。
伊泽看了一眼正在远处观望的弗雷,那家伙即使在火光之中,也能够有凤凰一般浴火的优雅,他早已停下了手中挥舞的长剑,这也是穆云寒的军队还没有被从后路彻底击穿的一个原因。
似乎察觉到了伊泽的目光,这家伙居然还笑了,笑得如同在郁金香盛开的花园里漫步一样。
然而这个家伙的心思却比任何人都要毒。
一个明证就是他自从认识伊泽之后,就没有放弃过杀死伊泽这个美妙的念头。
伊泽相信,如果不是自己的身上有着不小的利用价值和不弱的武技,此刻应该早就不知去往哪个轮回了。
直到此刻,弗雷都没有放弃过让伊泽死去这个打算,只是却又不让他死在自己的手里。
因为那没有任何益处,没有好处的事情,弗雷是不会去做的。
伊泽并不怪他,因为有这种想法的人绝对不止弗雷一个。
“我叫伊泽,伊泽·普兰。”伊泽开口便是字正腔圆的大夏官话,其突兀和标准,险些让穆云寒忘记了自己的刀。
好在他没有完全忘记,不然伊泽倒是可以省下不少功夫。
“追在你后面的那位,是金色的阳光弗雷,想来你以后会经常听说他的名字。”伊泽一边笑着,一边不著痕迹地退去。
如果弗雷可以减弱攻势让穆云寒从容地攻击自己的正面,那么自己,有什么拼死搏杀的必要呢。
一声雷鸣,整片森林中变得一片明亮。
伊泽看到了那高台之上的道士,一瞬之间,青丝白发。
而借着电光,穆云寒却是看到了伊泽肩膀上的伤口,他的脸色一瞬之间变得十分难看。
只是下一个瞬间,暴雨便倾盆而至。
第一百三十四章 雨()
突来的暴雨吞没了林地之中一切的光线,天地之间似乎重新回归了洪荒的最开端,只能感受到如瀑般的暴雨倾泻,只能听到无穷的雨声,似乎整个世界都被大水淹没,再容不下其他事物。在这种层次的天灾面前,一切人力都显得如此渺小。
伊泽没有半点去找到那个星术师的心思,因为他知道那个人绝对已经死的不能再死了,即使只是一个山沟里的天象,如此大的变动也不是一个随军的星士能够轻易改变的。
不只是天象的变动,还有命运的变动,足以让那个星士连尸骨都不一定能剩下。
窥测命运的凡人,靠得越紧,看得却清楚,被捆缚的也就越深。
然而现在已经不是想这些的时候了,在这种暴雨中,伊泽所能做的,就是尽全力向着记忆中的高处奔去。
穆云寒为了隐蔽而将营地设置在山的背面凹陷处,而这种地方,一旦降雨,便是很难不发生内涝的。
伊泽感觉行走在地面上,就像踩在溪水中一样,整个脚掌已经被完全浸透,令人感到虚弱的阴冷感侵袭。
他似乎隐隐约约听到了脚步的声音,但是在雨中,再大的脚步声都无法听得真切。
“咒语(光亮术)”一个硕大光团在伊泽的头上浮现了出来,比起它在西大陆常见的,类似于瓦丝灯泡的姿态,现在的光亮程度简直可以说……在头上顶着一颗小号的太阳。
巴瑞思的第三只眼睁得大大,看着伊泽赞叹道,“主人,还有比您更像天神下凡的人吗?”
伊泽发出光亮并非只是为了照明,更多的却是为了指引,指引正处于迷茫中的军队,一根火柴的光照不亮多远的黑暗,但是很远的黑暗之内都能看见一根火柴。
队伍开始聚拢了,人流逆着水流的方向,开始向高处走去。
很多时候一旦有了一个明确的方向,那么问题就已经解决了一半。
伊泽的脚步开始变得很快,在黑暗中暴露自己是一件很危险的事情,因为你不知道在这黑暗的森林中紧盯着你的,有多少目光是带着恶意来打量你的。
而伊泽前脚刚离开一个地方,下一秒就会有不止一枚羽箭追赶似的钉在那里,不知是来自于不死心的穆云寒,还是隐身黑暗的弗雷。
黑暗是一件很糟糕的东西,这种糟糕并非源于他本身,而是源于行走其中的人。
黑暗的笼罩下,一些源于内心深处的糟糕东西就会拼了命地涌现出来,一些平日里需要遮掩的、不需要遮掩的,都为黑暗所遮掩了……
雨水渗进崩裂伤口的感觉不逊于一场酷刑,而胸膛之中因施法而带来的炸裂感如同肺部被灌进了一斤的辣椒粉,那感觉实在不足为外人道。但伊泽却没有停下来喘息的时间,他跑动的轨迹愈发缭乱,如同踩着蝴蝶的舞步一样,而每当他踏出几步,总会有数支利箭如影随形。
即使透过了层层的如同悬瀑一样的雨幕,连带着穿过层层的森叶,附加在箭上的力道,仍然足以将合抱的巨木射个通透。
能做到这种程度的在这块小战场之中,显然并不太多。
即使是愚钝如狄克,在借着伊泽的光亮看到尾羽都几乎浸没在巨木中的箭之后,也明白了什么,高举着巨刃便在骤雨中咆哮起来,“是谁在放暗箭,出来!”其声阵阵如同滚石山崩。
一支羽箭精确地瞄准了他的脑袋,如果不是巴瑞思上去将他一把推开,他基本上没有可能发出这般雄浑的咆哮声了。
在黑暗中堂堂正正地发出挑衅,是再胡闹不过的行为,因为你永远也不可能期许对手用堂堂正正的手段回应你。
“全军待命!”如同一身炸雷一般,伊泽的声音穿透雨幕,响彻在山林之中。
也是如同闪电明灭一般,来自伊泽的,骤雨中唯一的光亮消失了。
林地之中重归黑暗,或者说,比最初更加让人感觉到黑暗。
就用像接触冰的手再去接触热水,就会有一种被烫伤的错觉。
整支队伍都静止住了,黑暗之中,一时间只剩下了雨声,奔跑带来的慌乱逐渐褪去,每个人,都默默地握紧刀剑,等待着黎明。
……
弗雷有一种被某种凶兽紧紧盯住的感觉,自从伊泽身上的光亮消失之后,这种感觉就开始产生,而且挥之不去。
这实在是一件很荒谬的事情,即使伊泽再强大,也不过是一名白银剑士而已。
而弗雷晋入黄金境已经有三年了。
“怎么可能有什么危险。”弗雷小声地轻笑着,脚下却是毫不犹豫,迈着步子便开始转移自己的位置。
在这种黑暗中,即使靠着黄金境强大的感知,弗雷也自觉一身势力发挥不出五成。
在自己不熟悉的环境中作战是一件十分危险的事情,弗雷不喜欢这种不为自己掌控的危险。他确信,即使对方能够根据箭矢的轨迹判断出自己的位置,也绝对不会跟踪到自己的轨迹。
黑暗遮掩了很多东西,连同视觉、听觉、嗅觉都一起遮蔽掉了。
弗雷感觉到自己踩到了什么东西,像是一截树枝却要坚硬而有韧性。当反应过来那是什么东西的时候,他就一个翻滚跃至一旁。瞳孔收缩着,却感知不到哪怕一缕光线。
他知道自己踩中的是什么。
一张硬弓,应该来自于他的某个部下。
他已经猜想到那名手下的结局了。
然而黑暗之中,却似空无一物,即使明知在这小小的土地之中堆积着以千计的部队,仍有这种似乎独自一人的怪诞感。
弗雷开始下意识地后退,鞘中的剑被紧握着,感知弥散开来探测四周的气息,整个身体保持着一种随时可以爆发的姿态,如同他紧绷的神经。
然而暴雨之中,这种探查,也只能限于周身数米而已。
然后,突然,是一种如同被钢针穿刺一般的幻痛穿透了他的铠甲。
如同离弦的箭一样,弗雷的身体爆发速度离开原地。
可那剑的方向,在他的感知中明明在前一秒,还空无一物。
他似乎味道了,空气中那危险的甜腻味。
这真是再危险不过的一种错觉。
第一百三十五章 夜尽()
当一种感官被夺取,另一种感官就会变得更强大。
就如同将一个人束缚在黑暗无声的空间之中,不需要多久,他就会听到自己的心脏跳动如同洪钟,血脉奔涌胜似大河,这种极致的体验会将一个人活活逼疯。
就如同遮天蔽月的暴雨之中袭来的乱剑,击打在弗雷的剑刃上,每一下都要带起电光花火。
这种无可还击的无力感,对于弗雷来说,比遇袭的剑伤还要难受。
就好像善于织网的蜘蛛踏入别人的陷阱,这种巨大的落差是如此的强烈而鲜明,如同在一块冰上燃起火来。
“你是谁?”一个不慎,弗雷的肩胛骨上便中了一剑,“‘他’的手下,居然还有你这种人才。”他一贯平淡的语气中却是多了一点波澜。
黑暗中没有回答,只有利刃如同骤雨,而且愈演愈急。
……
伊泽当然不会回答弗雷的任何问题,就像弗雷从来没有光明正大地在人前展示过他拥有一手不错的箭术与一颗永不停歇的野心。
一些话一旦说开,一些事情就不好办了,就是因为人们会去分辨那些事该说哪些事不该说,这个世界才会显得如此平和。
如果人类突然之间都变得思想透明,那么迎来的绝对不是一个太平盛世而是一场灭顶之灾。
一切都在黑暗之中不言而喻地发生着,明明是厮杀,却如此的波澜不惊。
如此的平和……
他发现自己有点享受这种黑暗的氛围,这对于这具身体而言几乎可以称得上是不可思议的事情。
自从人类的第一个王捧着火种从森林走进原野,建立文明,刀耕火种之后,人类就开始渐渐畏惧黑暗,而在人类的文明中,对于夜与月的信仰,也从未被摆上过主位。
人类对于黑暗的印象,应该是神秘而远离的,这种印象几乎刻入了血脉之中,愈来愈浓。
只有一些特殊的存在才会喜欢黑夜,而只有一些更为特殊的存在才会喜欢黑暗。
伊泽能体会到弗雷的焦躁,任谁在这种环境中作战,都很难保持心境的平和,即使身处千军万马铁壁铜围之中,也会有孤身一人的寂寞感。
但伊泽却对此感到无比的亲切,不是今生,而是前世,他曾经主宰过黑暗。
他能够感受到踩在积水中的脚步荡起的波纹,也能觉察到雨水打在剑上的回声。
其实只要集中注意力,这本是很容易认清的东西,只可惜很少有人可以做到。
伊泽觉得弗雷可以,只要战斗的时间一长,发现自己没有性命之虞之后,他就很有可能自然而然地感知到这种事情。
伊泽不打算让弗雷知道这种事情,所以他的下一剑,直接瞄向了弗雷的喉咙,这种事情即使在绝对的黑暗之中,也是很难做到的事情。
剑在刺击的时候是最难改变的,刺的要旨就是快,但一旦将所有的精神和力量都投入其中来让它的速度达到极致,你又能如何去掌控而改变它的走向?
……
弗雷也感知到了这一点,所以他只是随手一挥,便轻易地将那柄剑撩向上方,火花迸现之中,他看到了一双带着戏谑的眼睛。
然后他就觉察到脸上划过一丝冰冷,比最冷的雨还要冷。
再无法抑制一般,他的身上闪耀起了金色的战气,将周围的黑暗一扫而空。
然而周围又哪里有可疑的敌人?
他知道他已经输了一局,一道血痕浮现在他俊俏的脸上,距离他迷人的眼睛只有不到指节长度,近到这种程度,夺走他的一目也不过是举手之间。
然而就算如此,他的眼中却也不带暴躁,一旦回归与光照之中,整个人都如同平静下来一样,又似乎是想清楚了一切,露出一种恍然的神色。
“我杀不死你,看来你也杀不死我。”他摸着伤口,“已经有多久,没有受伤了。”
周围的士兵认出了他们的主将,纷纷围拢过来,在大雨之中组成圆阵,用警惕的目光看着伊泽一方的兵马。
“不要用枪尖和剑刃对准我们的盟军。”弗雷开口道,“黑暗过去了。”他若无其事地说道。
如同是呼应着他的言语一样,暴雨也渐渐停歇,天边露出了一片月光,继而是一片晨光。
夜尽天明。
……
伊泽当然不会杀死弗雷,那样对于他没有半点好处,一旦弗雷出事,钢铁公爵伊瑞恩绝对会在自己的营帐中笑出声来。
因为那意味着一支数千人的精锐,弗雷暗中培养了多年的武装力量会名正言顺地落入他的手中。
被努力维持的天平,其平衡一旦被打破,那么它倾斜乃至崩塌的速度,往往会比人们所预料的要快得多。
在大雨中糅杂在一起的两支队伍在阳光之下如同两颗被倒出锅的豆子一样泾渭分明起来。
一种莫名的气氛蔓延开来,大雨之中似乎发生了什么,但又没人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切都在静默中完成了转变,只有几具尸体似乎想要证明着什么。
只有狄克用毫不遮掩的愤怒眼神死盯着弗雷那张脸,那道伤疤没有给弗雷带来半点缺损,反而添上了几分英气。
他看向伊泽的眼神不带半点仇恨或是敌视的气息,反而有一种更胜以往的信任。
当有一个人可以对你造成更大的伤害却最终浅尝辄止时,你一定要思考那是为什么,哪怕因此整夜地睡不着觉。
伊泽看着弗雷脸上的伤口说道,“是我大意了,没想到即使在这样的雨中,那帮东方人居然还要尾随上来偷袭。”只言片语,他就给昨天黑暗中发生的一切定下了调子。
一切都是那样的顺理成章,就像雨过天晴的天空总是格外的澄净,再没有比这还要明显的事了。
“下次一定要杀了他们。”弗雷轻轻地点了点头,将手中的剑归入剑鞘,“等到下次见到的时候。”
“恐怕要等上一段日子了。”
“不急,总会等到的。”弗雷轻轻地笑着,一边用手触摸着脸上的伤口,“这伤痕会替我记住的。”
第一百三十六章 天平()
当伊泽亲眼看到那一夜的骤雨积攒而成的一湾湖面时,他就没有半分在这处山谷中停留的打算了。
山腰之上遍布着被大水赶出洞穴的老鼠,黑压压的一片,能让任何有密集恐惧症的人头脑眩晕,可以预见的未来里,这一恐怕要被老鼠占据一段不小的时间。
新生的湖面是浑浊的,带着泥土和浮叶的色泽。
伊泽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打算再看第二眼,那景致实在是太粗狂了一些。
“是钢铁公爵的人马。”眼神很好的巴瑞思看清了远方的旗帜。
“他一定会很高兴见到我们。”弗雷笑了起来。
……
伊瑞恩确实很高兴,至少在伊泽看见他的时候,那一张饱经风霜的老脸笑得像一个缺水的橘子,和他年轻时闯下的钢铁名号沾不上半分关系。
伊泽不确定他是在听到东方骑士被歼灭大半这个消息之后,还是在看到弗雷脸上那道伤疤时才这么高兴。
只是当伊瑞恩笑得眯起的眼睛向伊泽望过来是,伊泽却是本能地感觉到不怎么舒服。
这种老狐狸般的角色如果不是你的亲人或者亲人般的长辈,而且恰巧位高权重的话,被他的目光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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