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心既已打动,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他决不肯当面放过。
一会,他果真说道:“俞先生,你的谈话大概需要多少时间?”
霍桑忙应道:“唉,不多几句,四五分钟尽够。”
“那末,请到会间去坐一坐。”
“好好,我们还不知道尊府的号数,请你引导吧。”
十六号在第二弄的末二家。唐禹门把我们俩领到石库门口,并不叩门,忽先低声向
霍桑说话。
“请两位站一站,我到后面去开门,免得惊动家母。”他就返身退出,走到第三弄
的后门里去。
这一着信合霍桑的期望。他的本意分明希望这一次谈判,最好不让第三者参加,这
是我从他的急急应诺上知道的。但我还不知道他冒充了唐禹门的父执,究竟用什么方法
从这少年嘴里刺探这一个疑团的真相。时间很局促,我已来不及向他询问。不多一会,
十七号的两扇黑漆的石库门轻轻地开了。我们先后侧着身子进了门,那少年便又慢慢地
将门关上,又将门上的弹簧锁锁住。
那也是一宅两上两下连侧厢的旧式住屋,客堂中的陈设,朴素而雅静,壁上的字尽
对条,也古雅没有火气。但客堂中却并不见一个人,并且寂静无声。唐禹门将右手里的
次间门开了,领我们走进厢房里去。这里布置着一间小小的书房,陈设也很雅致。我们
坐定以后,并没有茶烟的享受,却只受到主人的两条视线,兀自在我们俩的脸上打转。
他忽作惊疑声道:“俞先生,梁先生,我好像在什么地方瞧见过二位。”
我的心头一怔,不禁有些地恐惧。我们的照片曾在报纸上披露过好几次,万一他这
时候识破了我们的真相,那不但全功尽弃,而且局势一定会发生变端。我不知道我的内
心的恐惧,曾否在面容上有什么表示。幸亏那少年的视线,始终凝住在霍桑的脸上,霍
桑的反应,却只是很自然地笑了一笑。
他答道:“禹门兄,好记性!你当然曾见过我们,从前我们和令尊本来交往很密切
的。我们现在都在江西路营律师那里办事。这一次关于禹门兄的事,我们就是从曹律师
那边听来的。我们顾念着交情,便打算私下来通知一声令尊。
那少年的脸容又一度变异,他把两手的手指交叉着,紧紧地合着掌,露出一种显著
的惶急状态。
“曹律师?——俞先生,到底什么事?”
霍桑忽又把身子向前接着,凑近那少年的脸。他的脸色沉着,声音也故意改低:
“禹门兄,你不是和一个震旦女校里的王保凤相识的吗?
在我的预料之中,唐禹门听了这句单刀直入的问句,也许会跳将起来。可是我的预
料并不怎样准确。他不但并无这种表示,连他的身子都不曾震动,仿佛他已经猜到了我
01的来意,故而早有准备。
霍桑见他呆住了不答,便忙着继续问:“唉!禹门兄,你不用顾忌得,大家自己人。
这件事很严重,我们私下来通报,原想找一个补救方法,完全是出于好意。现在我可以
说得明白些。今天早晨有一个姓朱的人到曹律师那边去商量一件事。这娃朱的是代表一
个潘之梅的。这个人你可也认识?
唐禹门微微摇了摇头,他的眼光却钉住在霍桑脸上。
霍桑仍自顾自地说道:“这播之梅是南京路天源皮货号的总经理,姓朱的就是这皮
号里的心腹的司帐。你总也知道王保凤的父亲,生前就和这潘之海合股开设天源皮货号
的。现在这姓潘的患着风病躺在家里,故而派了姓朱的来和曹律师商量。
那少年不期然而然地点了点头。他虽不开口,他的神气上明明已帖帖服服地进了霍
桑的圈套。我真佩服霍桑随机应变的急智。因为我知道他这一番续密曲折的鬼话,明明
是在无意中瞧见了这少年随时构造出来的。
霍桑又郑重说道:“这姓朱的说话非常荒谬,我们起先还不在意,后来听得他说起
分尊的姓名一
这时那唐禹门才第一次插口:“什么?他知道我父亲的姓名?
“是啊,他们调查得非常详细。他们知道你在什么地方读书,也知道你在这件事上
参与的事实一
他忽又插口道:“唉,俞先生,你说了好几次。‘这件事’,‘这件事’,究竟是
什么事呀?”
霍桑连连点头道:“好,好,我说得明白些。那姓朱的说,天源老股东王训义的夫
人刘氏。在三天前死了,死得非常可疑。他因此怀疑这里面也许有什么阴谋。而且他们
料想这阴谋的主动人物,就是——就是——”他故意停顿了,眼睛直注视着这少年,装
得得口说不出的样子。
唐禹门铁青了面颊,颤声应道,“就是我吗?”
“是啊,他们竟这样说你。
“那真是无稽之谈!
“当然,我们也认为这话太荒谬无稽。我们相信你断不会于这样的事。
“但他们怎么会说到我?”
“据姓朱的说,刘氏未死以前,曾把你和伊女儿保凤结识的事告诉过姓潘的人。伊
曾说伊绝对反对这件事,并且曾和你有过冲突。我相信这大概也是捏造出来的。
唐禹门的青白的脸上忽而泛出一丝红色,低儒着道:“这个——这当然也是谎话。
他们还说些什么?”
霍桑的目光似在欣赏唐禹门胸口的那条游地紫线的领带,并不注意禹门脸上的变异
的面色。他的语调很郑重,不过也很从容。
他答道:“他们最初的疑点,就在刘氏的偷丧。姓朱的说,当二十三日上午,潘之
梅差人进甲礼去时,刘氏的棺材已没有影踪,因此,才引起了疑心。他们说,当刘氏死
的前几天,你天天在伊家里走动——”
唐禹门忽怒睁着双目,插口道:“完全胡说!那真是含血喷人!”
霍桑作同情声道:“唉,我们原不相信。不过,禹门兄,你须明白,我们最好开诚
布公。假使你当真没有这样的事,那末,事实最雄辩,尽让他们乱说,你也绝对不用恐
惧。万一地tfJ所说的有几分实在.那末,我们也应得早一些准备。
唐禹门仍突出了双目,高声道:“我的话完全实在。我自从L星期三起,一连发了
五天疟疾,直到本星期一的早晨热度方退。故而这几天我连门口都没有出,怎么能在伊
家里出进了
霍桑轻轻拍着手,点头道:“这好极了。你有这样的证明,他们的诬陷自然可以不
攻而破。我想想看,今天是星期五,二十五日。你在星期一,二十一日退凉,那刘氏却
是在二十二日晚上死的。在你退凉以后和刘氏死的以前,这中间你谅必也不曾到润身访
王家去过。
“当真没有。我直到二十三日清早,方才知道刘氏的死耗。
“唉,好极,好极,这是最重要的一点。他们虽疑心你有谋害刘氏的可能,你却有
这样坚强的事实做有力的反证。那末,其他的种种说话,都可以不成问题。
他分明已被霍桑的虚伪的同情所麻醉,故而我初进门时,他的那种戒备的神气,此
刻反而消失不见。
他反问道:“他们还有什么其他的话?
霍桑两手抱着膝骨,低下了头,似在寻思什么,仿佛没有听得这少年的问话。我对
于他本来有一种怀疑,这时虽见他侃侃而谈,却还想得到一种更确切的证明。我便利用
着这停顿的时间,从中插了一句。
我道:“禹门兄,只要在刘氏死的以前,你的确能够证明不曾到过王家去,别的都
不成什么问题。
唐禹门作坚决声道:“我的话完全真的。二十二日上午,我虽曾出门到学校里去,
但上了一课,觉得有些头晕,随即回来,以后便没有出门。这都可以找人来证明的。
“那末,刘氏是在二十二日傍晚时候死的。你说在二十三日清晨方才得信。这一点
也是实在的吗?尊府总有电话,难道他们在刘氏临终时不曾当场打电话给你吗?
唐禹门的眼光在我脸上转了一转,忽点头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不是觉得报
丧的时间太迟,疑心我故意掩饰吗?其实梁先生误会了。我索性告诉你们吧,我和保凤
的交谊,只有我家母知道,还没有和家父说明。所以伊从来不曾打过电话给我。二十三
日清早,伊也是差人送信给我,我才知道。
霍桑的眼光向我一瞥,眼光中并没有嫌我插嘴的表示。不但如此,他反因此得到了
一种接话的机会。
他忙问:“唉,伊的信上说些什么?”
唐禹门忽而踌躇起来。他瞧瞧霍桑,用手推了推那副黑边的眼镜,把眼光射到地上,
他的两片嘴唇兀自咂咂作响。一回,他避去了不答,又问道:“命先生,他们还有什么
别的诬陷的话?”
霍桑皱着眉峰,说道:“那姓朱的说,他们曾到河南会馆里去调查过,偷丧的事也
是你一手包办。”他说完了话,他的抱膝的两手忽而放下,眼光突然射在对方的脸上。
唐禹门的视线似乎已没有勇气和霍桑的相接,他低垂了头,沉吟了一下,却仍不答
话。
霍桑催促着问道:“禹门兄,这句话可实在?”
那少年依旧踌躇不答,他的下额几乎接触他的胸膛。
我又从旁打了一下边鼓:“禹门兄,你尽可以和我们实说。因为第一步你有主谋嫌
疑的话,既然有了真确的反证,那末,第二步当然更不成什么问题。”
他直截承认道。“我得到伊的信以后,果真去参加送殡的。但怎能说我包办?”
霍桑乘势道:“只要有事实证明,这些都是技节问题,让他们随便说好了。但那会
馆方面的接洽,可是你担任的?”
“是的,但接洽一下,也不能就算包办。”
“原是啊。还有打棺材的夫役,料想也是你代他们晚叫的。”
“是的,我代替他们唤的、”
“他们又曾调查得那些扛棺材的人都住在大东门外关桥那边。你可是亲自去唤叫的?
或是转托别人?”
“我打电话托大东门外仁顺布在里的一个姓陆的同学转雇的。”
“可是保凤写信叫你这样办的吗?”
“这个——”他说了两个字突然住四。他的眼光又移到霍桑脸上,“俞先生,作为
什么琐琐屑屑地查问?这些都是没有关系的。
霍桑神气自若地答道:“好世兄,你的年纪轻,究竟还欠些阅历。这怎能说没有关
系呢?他们所以怀疑你,要想把你当做控诉的主要对象,就在这一点上啊。故而这事如
果闹到法庭上去,这一点的确非常重要。你应得仔细想想,万不能随便认在自己身上。
他向书桌面上呆瞧了一回,似乎有些迷们的样子。接着他又瞧着地反问道:“这一
点怎么重要?我不明白。
霍桑道:“唉,我来解释给你听。那播之海怀疑的起点,就在偷丧这件事上。他们
又调查得扛棺材的工人,并不是西门附近的六局里的人,却舍近就远,特地到大东门外
关桥那边去雇的。这明明见得他们的丧礼有些蹊跷,才有这掩人耳目的举动。也许王家
方面做成了圈套,利用着你做一个避嫌疑的幌子。你不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就累在自己
身上。这样,你不是很危险的吗?
唐禹门的眼光再也格不起来。他的面颊上白得没有血色。他低声道:“这话太没有
意思!完全没有这一回事!
我觉得他的语意异常含混,声调也低得几乎听不清楚。
霍桑继续问道:“那末,你托人到关桥那边去雇扛夫,可是你自己的主意?”
唐禹门吞吐着道:“是——是的。
“那末,你又为什么这样子舍近就远?”
“这个——这个——我——我因为那方面熟悉些——除此外,他们还有没有别的
话?”
正在这时,我忽听得一阵子门铃声音。唐禹门突然站起来听了一听,他忽张大了两
目,发出一种惊讶的呼声。
“哎哟!家父回来了!”
八、一个头
唐禹门的惊呼声浪,立刻感应到我的身上。他父亲这时候回来,不但打断了我们刚
才入港的谈话,连带还给我们一种揭破真相的恫吓。这自然不能不使我惊恐起来。因为
我们的假冒的面具揭破以后,这僵局如何收拾,我委实不能想象!但我瞧瞧霍桑,却仍
声色不动,他也立起身来低声说话。
“唐科长回来了吗?那很好。我们就和他商量一个应付的办法,免得发作以后禹门
兄吃他们的眼前亏。”
这时候我们听得有一个老妈子在里面答应的声音。那少年越发着急,咬紧了嘴唇开
不出口。我明知霍桑的话只是一种反激,这时情势既很急迫,说不定会假戏真做,我不
能不从中解围。
我道:“这件事唐科长既然还没有知道、不知道说破了对于高门见有没有妨碍?”
他连化低声答道。“我想暂时不和他说明的好。最好请你们不要和他见面,等一会
我再和二位细细地讨论。”
他急忙开了次间的门,跨到客堂里去,向那个刚要走出客堂去开前门的老妈子用力
摇手。霍桑就顺水推舟地跟着走进客堂,又低声向唐禹门说话。
他道:“既然如此,我们就从后门里走吧。停一会你如果要找我们谈话,请你到爱
文路七十七号来。”
他向我把招手。我们便急步向客堂背后走去。那少年也送客似地跟在我们后面。他
送到门口,又向霍桑叶咛了一句;
“俞先生,那方面最好请你想个方法,暂时擦一下子。”
“好,好,一定道命。
我们走出了永安里,踏上了方板桥的马路,霍桑在人地道旁边的一根电线杆后面站
住。地摸出纸烟匣来,先拿一支给我,含着笑容说;
“包朗,今天你的边鼓打得很是合拍!我事前不曾和你接洽,你竟也能随机应变。
这一支烟就算是酬劳品吧。”
我接了纸烟,霍桑又擦火给我烧着。
我答道:“你的‘虚伪’的本领,我也着实佩服。这孩子竟被你骗得服服帖帖!
霍桑忽皱着眉峰,说道。“这不能说‘虚伪’,这是‘权变’。因为我们不是用假
面具‘济恶’,却是‘制恶’。这里面应有一个分别。”
“哈,你又认真了!我原是笑话啊。不过你的权变功夫,为什么不运用到底?你最
后的自露马脚,是不是因着仓卒间没有准备的缘故?”
“你可是说我无意中漏出了我的真地址?不是,不是,我故意告诉他的。你总知道
这种权变的效用,只能在短时间中利用,何况他本来见过我们的像片?我即使不说破,
他也许会推想出来。还有一点,我料想他真会来和我讨论善后的办法。我现在打算去瞧
瞧汪银林。你不妨就直接到我寓所里去等着。我料想这孩子说不定不久就会来找我的。”
“你竟有这样的把握?”
“是,我相信他经过了一度回想,便要来找我了。”
“何以见得?”
“他已漏出了内幕中的要点。他为自身的安全起见,或为掩护他的情人起见,不能
不来。”
“他漏出了什么要点?可是他承认了雇拉夫的事?”
“是啊,他舍近就远地到关桥那边去雇扛夫,明明是受了他情人的指使,大概就在
那三子送去的第一封信中写明的。但保凤有这样的指示,也就是掩饰犯罪举动的明证。
刚才他虽含糊承认是自己的主意,却不能自圆其说。所以他对于他自身和对于他的情人,
这一点都是一个不可补救的漏洞。”
“那末,他先说事前绝不曾到王家去过,你想这话可实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