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见他从王家的后门里出来,身上穿着一件咖啡色的大衣。”
“什么时候?”
“我想想看——大约九点钟光景。”
“只有他一个人吗?”
“正是,我只见他一个人出来。我觉得他走出来时,模样儿有些慌张,特地通知你
一声。你要问菊香,等我瞧见了伊,再打电话给你。”
根弟这一次电话并不是报告案中重要角儿菊香的消息,很使我失望,但也不能说这
消息完全没有用。因为这姓唐的少年,我们也认为是一个重要人物。他今天又跑到王家
去干什么事呢?这个人在事实上既有主动的歉疑,他的行动当然同样有注意的必要。我
连忙打一个电话给霍桑,预备把这消息报告他,不料霍桑已不在寓中,接电话的是他的
忠顺的旧仆施桂。
他说道:“霍先生关照的,他到西区警署里去了。包先生,你如果有什么消息,可
以就近去接洽。”
西区警署离我的寓所不到半里路。我向佩芹说了一声,就急急赶去。那警署的巡官
叫做毛谷村,我本来也有些认识。当我走进他的办公室时,见霍桑正在里面,另外还有
一个身材高大嘴脸上染着煤灰的短衣人,毛巡官和霍桑都靠墙壁坐着,那长脚的工人却
站在他们一旁。毛巡官立起来和我招呼,我久#头,又演一个手势,叫他进行他的问供,
不必客气。我也就自动地在他们对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下。
我瞧了这种景状,便知他们俩正在问供,那被问的人,又不言而喻的就是王保盛所
说的那个老虎灶里的伙计。在我的打岔的纷扰平静以后,毛巡官便继续说话:
“三子,你放胆说罢,我已应许你,无论你干过什么,只要你照实而说,我决不难
为你。”
那伙计的脸上已有着就范的表示,料想他们已费过一回口舌,方才有这个成绩。
那长脚操着江北口音答道:“其实我原没有犯法,说出来也没有关系。
毛巡官点头应适:“不犯法当然更好。那末,你也用不着这样子吞吞吐吐,费我们
的工夫。
那三子低头咕咬着道:“不过我觉得对不住王小姐。
霍桑忽从旁接嘴道:“这个你也不用担心,我们可以给你保守秘密。万一伊要找你
办交涉,有我们给你解脱。”
三号沉吟了一下,忽抬起头来说道:“那也不必,大不了我把两块钱呕了出来!……
好,巡官先生,我告诉你。这位先生说的不错,那王小姐的确来看过我两次,一次在前
天二十三的清早,一次在今天清早。其实这也没有意思,伊只叫我送了两封信。
毛巡官作怀疑声道:“两封信?送到那里去?
“方板桥永安里十七号里。
“什么人?
“有一个叫唐禹门的。
“唐禹门?
“也许就叫唐禹门,我也弄不清楚。
毛巡官的眉峰一皱,他的眼光急而骨碌碌地转了几转,他的语声中也带些惊疑。
“你有没有见过他?他是个什么样人?
“我不知道,我没有见过他。那两封信都是我敲开了唐家的后门交给他家的老妈子
的。
“你识字吗?
那长脚的三子摇摇头。
毛巡官又道:“那末,你怎么知道这个人叫唐禹门?
三子答道:“那是王小姐告诉我的,似乎他家里还有一个少爷,故而王小姐和我说
得很清楚。
“这是实话吗?
“完全实在。如果有半句虚话,我立刻发乌撷胀死!
毛巡官向霍桑瞧瞧,似表示他的问旬已没法继续。霍桑微微点头,便接替着发问的
地位。
他问道:“三子,我相信你的话并不虚假,但最好你在说得详细些。伊的第一封信,
在前天的什么时候交给你的?
那老虎灶的伙计毫不疑迟地答道:“大概在六点半光景,天刚才亮。
“伊怎样差遣你?
“伊说伊的娘死了,家里没有人照料,故而叫我送一封信给一个亲戚,请他来料理
丧事。伊立即给我一块钱,算做脚费。那时我的下手小痴子也已起来,我看在一块钱份
上,方板桥又没有多少路,就决意给伊跑一趟。
“伊还有别的话吗?
“没有了。伊往日虽天天走过我们的店,本来木招呼我的。
“伊不曾叮嘱你不要把送信的事告诉别的人吗?
“这倒说过的。因此,我此刻才觉得有些对不起伊。
“今天怎么样呢?
“今天的时候更早,天还没有亮足,伊的说话也更少,伊又给我一块钱和一封信,
叫我再立刻给伊送去。
“有回信没有?
三子又摇摇头。“没有,王小姐并没有叫我要回信。
我觉得这一点已和根弟的消息有了关合,也禁不住从旁插话。
我道:“今天早晨的信也同样有了效果,在九点钟光景,这姓唐的又到三家里去过。
这是我刚才得到的电话。
霍桑旋转来向我瞧瞧,又点点头。他立起来走近毛巡官的旁边,附耳说了一句,毛
巡官还没有说话,那长脚伙计忽又好奇似地发问。
“巡官先生,王小姐可是干了什么——”
毛巡官也立起身来,连连摇手道:“不是,不是,你不要乱说,现在你可以回去,
但如果王小姐再叫你送信,你应偷偷地把信拿到这里来给我瞧瞧,我重重有赏,你也不
要把这一回事对任何人乱说,那你便可以安然没有关系。不然,你不免要自寻烦恼了,
你明白吗?
那江北人三子走出去以后,霍桑先开口发问。
“毛巡官,你可是认识这唐禹门的?”
毛巡官忽呆了一呆,接着沉下了脸,现出一种郑重其事的样子。一会,他故意放低
了声音答话。
“正是,我们总厅里司法科长唐华铣有两个儿子,大的叫禹门,小的叫质尧,都在
沪西中学里读书,唐科长本来住在方板桥永安里,我疑心就是他。但我不相信他的大子
会在这件事情里有分。
霍桑略一沉吟,说道:“有分没分,我们现在还不能说。但你既然认识,不妨请这
位唐禹门来谈谈。”
毛巡官的乌黑的眼珠又急速地转动了一下,接着他忽视出一种又像道歉又像发窘的
苦笑。
“霍先生,你想请他来谈些什么?
“那自然关于这件疑案问题。
“这个——这个——”
“毛巡官,你有什么意见?
“霍先生,请恕我冒昧。你们在这件事上,似乎还没有什么事实的根据,如果贸然
去请这位唐公子到这地方来谈话,你想不是有些不方便吗?”
霍桑仍很有把握似地答道:“我相信这件事一定有诡秘的内幕,也相信这唐禹门一
定知情。
那种尴尬而奇怪的苦笑,又一度在毛谷村的脸上显露。他搔搔头,勉强回答;
“霍先生,这究竟是你‘相信’罢了。你总知道他不比那老虎灶里的三子,随便差
一个弟兄去传唤,也没有什么问题。霍先先,你总知道他是——他是——”
霍桑见了他这种局促的状态,唇角上露出一种冷淡的笑容。他随即点了点头,身子
便缓缓地撑起来。
他说:“唉,毛巡官,我明白了,我本以为这唐禹门住在你的辖境里,就近叫他来
谈谈,比较省些麻烦,并且在这里谈话,又可多一个证人。现在你既然认为不方便,我
尽可另想别法。对不起,惊扰得很。再会罢。
我跟着霍桑走出了西区警署,我的手表上已指十二点半。我因时间的关系,便邀霍
桑到我寓里去进膳。霍桑想了一想,也不推辞,便一同到我寓里去。佩芹因霍桑的突然
来临,没有准备,便打电话到菜馆里去叫菜,霍桑却力阻不许。他说他不是来作客的,
还有紧急的事情必须立即进行,不能耽搁。因此,我们在半小时内,便草草完毕了我们
家常的午饭。
我们在我的书室中烧着了纸烟,我便开始和霍桑讨论进行的步骤。我起先本假定这
姓唐的少年有主谋的嫌疑,现在既已知道了他的姓名地点,当然认为是一条可以入手的
线路。不过这个人比较是有势力的,我们要有什么举动,不能不把我们的立足点考虑一
下。
我说道:“霍桑,我以为那毛巡官的态度,虽因着地位关系有所顾忌,但他说我们
只有理想,毫无实际的证据,也碉是事实。
霍桑紧蹩着眉峰,答道:“是的,我也承认的。但这件事的局势非常急迫,我不能
不冒一冒险。
“你打算怎样?
“我们知道倪氏的表兄许邦英律师今天就要到了。如果等他到后,唐禹门受了他的
指示,我们便更难着手。不如趁现在他们还来不及接恰,我就去见见这姓唐的,或许可
以得到些内幕的真相。因为我料想这唐禹门究竟还是个孩子,如果没有人授计,一定还
容易对付。你若没有别的事,可愿意和我一块去?
我应道:“好,此刻我当然没心思写东西,我跟你去。”我顿了一顿,又附加问道:
“霍桑,我们除了他以外,你想可有没有更切实和更有把握的线路?
霍桑喷了一口烟,他的眼光注视着纸烟上的火,忽发出一番分析的议论:
“更切实的线路?那自然不能说没有。人证方面,我们如果能找着菊香,那末,全
部的真相当然就可揭露。但他们既把这女孩子故意藏去,我们即使尽力去找,也觉远水
不救近火。还有那保荣的踪迹至今也没有下落,短时间恐怕也没有希望。物证方面,只
有开棺检验的一法。但就眼前的情势,不但我负不起这个责任,即使肯负,法律上也不
应许我。现在这唐禹门就是唯一的线索,只要他能够吐出一两句可以做把柄的话,那末,
无论那许邦英怎样厉害,我们也不用顾忌,尽可以直接去见倪氏母女。更进一步,就可
正式请求法律的救济了。”
我也不再多说。我们在一点半钟时,便走出林荫路,向方板桥永安里进行。
七、一席话
从我的寓所到方板桥水安里,原只须四五分钟的步行,这时候我们却足足费了十多
分钟。在这十多分钟之间,霍桑的脸色沉着,他的两只脚跨步很缓,而且步步稳重,仿
佛是一个有内功的国术家,即使背后有什么人突然袭击,他的脚跟一定仍站立得稳。这
态状足以表示他的内心的紧张,分明也觉得此刻去见这姓唐的少年,很不容易启齿。万
一说僵,或不幸打草惊蛇,说不定会闹出意外的纠纷。故而我们在这步行的时候,大家
默无一言,我虽想再和他说几句话,竟也没有勇气开口。
我们走到了永安里口,霍桑停了脚步先向这弄里瞧。这一条弄也有好几条横弄,我
记得那三子说这娃唐的住在十七号,料想总在后面几弄。霍桑正要转身进弄,我忽然想
起了一句要紧说话,不能不乘这当儿提醒他一声。
我低声说道:“霍桑,假使那唐科长也在里面,你想会不会妨碍我们的使命?”
霍桑紧闭着嘴唇,摇了摇头,答道:“我扣准了时刻,料想他不会在家了。万一他
在,那也只能随机应付。包朗,你不要自己心虚,尴尬的局势,我们经历得多了,这算
得什么?”
霍桑首先走入弄中,我跟在他的后面,到了第一条横弄回,他停了停脚步,抬头检
查石库门上的门牌。正在这时,有一个穿西装的人从第二条横弄里走出来,在霍桑的右
侧里经过。我起初还不在意,可是一瞥之间,我的脑子突然有所触悟。那人年纪很轻,
牌一件淡咖啡色有方格黑线条的春呢大衣,头上戴一顶同色的卷边呢帽,下面露出一条
簇新笔挺的糙米色马裤呢的裤子,脚上一只黄纹皮的皮鞋。他的面颊很丰腴白嫩,两条
浓眉,一只黑目,还配着一副罗克式的黑边眼镜,模样儿可算俊秀不俗。这个少年我并
不认识,但我记得昨天根弟曾约略告诉我那个送丧少年的形状,看起来倒很相像。这天
早晨根弟在电话中又说起他穿一件咖啡色的大衣,那末,这个人不是唐禹门是谁?
霍桑当然想不到我们要找寻的人竟会就在眼前,几乎要当面错过。所以在霍桑继续
前进的时候,我赶前一步,用手在他的背部抵了一下。霍桑旋转头来时,我又使一个眼
色,努着嘴唇向我的右侧里牵了一牵。霍桑立即领悟了我的暗示。他马上回过来,装作
一个陌生人寻访不着的样子,故意提高了声浪自言自语:
“唉,唐科长住在第几号里,我倒忘记了。这倒很为难——唉,对不起,我要问一
个信。先生,你可知道这弄里那一家是唐科长的公馆?”
那少年一本正经的要出弄去,这时已穿过了第一条横弄的口,距离我们已有四五码
远。他一听得霍桑的高声呼叫,便突然停了脚步,旋转头来向我们打量。他见我们的装
束都很整洁,我们的年纪又不像浮滑的少年,故而他脸上并没有憎恶或拒绝的表示。可
是他兀自向我们呆瞧,并不答话。
霍桑索性回过身来,走近一步,满面堆着笑容:“请问有一位在警厅里当科长的唐
华铣先生住在哪一家?我来过一次,此刻却记不起门牌。
那少年果真绝不疑心,略略点点头,答道:“先生,要找家父吗?请教尊姓?”
霍桑装出一种出于意外的神气,又踏前一步,伸出了他的右手。
“唉,敝姓俞,你莫非是质尧兄——或是禹——”
“正是,草字禹门。”他说着果真也伸出手来,和霍桑交握。
霍桑又给我介绍道:“这一位是敝同事梁先生。”我也带着笑容,照样和他行了一
个握手礼。霍桑又笑着说道:“再巧没有,我们随便问一个信,竟一问就着。令尊可在
府上?”
唐禹门答道:“他在厅里。俞先生有什么贵干?”
霍桑又做出踌躇的样子,自言自语道:“这又未免巧中不足,我料想他也许回府来
吃饭,我可惜来迟了。”
霍桑的应变工夫,不能不使我佩服。这时候他的声音态度,确合得上沪谚所说“像
煞有介事”,谁也瞧不透他的虚伪的面具。
这时那少年说道:“他在厅里吃饭的。俞光生有什么事,不妨到厅里去会他。
霍桑又皱着眉峰,微微摇头答道:“我有几句很机密的话,到厅里去不便,才特地
到府上来。现在却有些尴尬了。”他向那少年的脸部瞧瞧,又低倒了头踌躇。
我已领会到霍桑所采取的策略,就乘势提出一种建议。
我低声向霍桑道:“这件事既和禹门兄有直接关系,你不如就先和禹门兄谈谈。
唐禹门一听,眼光一闪,红润的脸上顿时有些变异,眼光钉住在霍桑脸上。
他作疑讶声道:“俞光生,你究竟有什么事?怎么和兄弟有关?”
我暗忖他既然承认我们是他的父执,却又自称兄弟,现在的所谓摩登人物,在礼貌
称呼上真是不能怎样苛求的了!霍桑又装出一种诡秘的神气,故意向前后左右瞧瞧,恰
巧有一个摩登装束的女子从第一弄里出来,皮鞋阁阁地从我们身旁穿过。霍桑等那女子
走过去后,把头凑到少年的耳朵旁边去。
他说道:“这件事的性质很严重,我们在这地方立谈,似乎不方便。
唐禹门举起左手来瞧瞧他手腕上的手表。他的两条浓厚的眉毛,渐渐儿交接起来,
刚才霍桑的踌躇状态,此刻竟移转到了这少年身上,有些弄假成真。他低头沉吟着,似
乎一时不知道怎样答复。我这时绝不怕他拒绝我们,只要他不瞧穿我们的假面,他的好
奇心既已打动,而且他心中又明明藏着秘密,料他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