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莉憎恨人家叫她“小女子”。她慌忙却悦色地说,“我没听见你走近来,戴森先
生,我才吓了一跳。”
“戴森先生?今天晚上怎么这么拘谨起来了。我们在这儿不是一家人吗?艾德华、
我和幸运、艾芙琳,你、提姆,还有伊淑·华德丝跟赖菲尔老头子,我们大家不都是一
家人吗?”
“他已经喝多了。”莫莉心中想道,她仍然愉快地朝他笑着。
“呃,有时我作女主管是严肃了些,”她故作轻松地说:
“提姆跟我都觉得不轻易称呼别人的名字比较有礼貌些。”
“噢。我们不必那么拘束了。如何,我可爱的莫莉,陪我喝杯酒吧?”
“等会儿吧,”莫莉说:“我还得忙一些事情呢。”
“别跑嘛。”他用手臂搂住了她。“你很可爱,莫莉。但愿提姆晓得享受他的福
气。”
“呵,这我不会让他忘记的。”莫莉愉快地说。
“我会深深迷上你的,你懂吧,克制不住的,”——他眯着色眼瞄着她——“当然,
我不会让我太大听见的了。”
“今天下午出去玩得好吗?”
“不好。坦白跟你说,有时候我已经感到厌倦了。老是鸟儿了、蝴蝶了的,真讨厌。
哪天我们两个去野餐,怎么样?”
“再看了,”莫莉满脸堆笑地说:“那敢情好。”
她轻笑一声,挣脱了他,回到了酒吧间。
“嗨,莫莉,”提姆说:“什么事这么慌忙?在外面跟你说话的那人是谁?”
她探头往外头看了看。
“葛瑞格·戴森。”
“他要干嘛?”
“想吃我的豆腐。”莫莉说。
“混帐!”提姆说。
“别理他,”莫莉说:“我会叫他好看的。”
提姆正要接话,却看见佛南度,就过去大声给他接示去了。莫莉穿过厨房,自厨房
门走出,顺着小路往海滩走了过去。
葛瑞格·戴森口里轻轻咒骂了一声,然后慢慢朝自己的木屋方向踱了过去。就刚要
到的时候,突然听见一处树丛阴影后面有人跟他说话。暮色朦胧中,他一时还以为是个
鬼站在那里呢。半晌,他笑出声来。那人影看起来虽像个没有脸孔的鬼,却是因为那人
的衣服虽是雪白的,脸孔可是漆黑一片的。维多莉亚自树丛后走到小路上来。
“戴森先生,请等等。”
“什么事呵?”
自己吃了一惊,感到不好意思,他刻意装出一副不耐烦的声调。
“我把这个带来给您,先生。”她将手伸出来,上面有一瓶药丸。“这是您的吧?
不对吗?对吧?”
“喔,我的镇定剂。对的,当然是我的。你在哪里找到的?”
“我是在被人放的地方找到的。在那位先生的屋子里。”
“什么意思——在那位先生的房子里?”
“死去的那位先生,”她阴郁地说:“我想他是不会死而瞑目的。”
“为什么不?”戴森问。
维多莉亚只是直直地站着盯住他。
“我还是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你是说你在白尔格瑞夫少枝的木屋里发现这瓶药丸
的吗?”
“一点不错。医生与詹姆斯镇上的人离去的时候,他叫我们把他浴室里的东西都拿
去扔掉。牙膏、胡子水之类的——
还有这瓶药丸。”
“那么,你为什么没扔掉呢?”
“因为这是您的。您找不着了。还记得吗?您跟我问起过的?”
“是的——呃,对了——我问过的。我还以为我错放在哪儿了呢。”
“不是,您并没有放错了地方。有人自您房中拿走又放在白尔格瑞夫少校房里的。”
“你怎么晓得?”他粗声问道。
“我当然知道。我看见了。”她突然咧开一嘴白牙朝他笑着。“有人的确放在那死
去的先生房里的。现在我拿来还给您。”
“唉,等等。你这是什么意思?你看见什么——谁了?”
她却匆忙跑回到漆黑的树丛里去了。葛瑞格似乎想要追了上去,却又停了下来。他
站着摸了好半天的下巴。
“怎么了,葛瑞格?见了鬼了?”戴森太太问,她刚从他们的木屋沿着小路走了过
来。
“我一时还真以为碰上鬼了呢。”
“刚才是谁跟你说话的?”
“那个打扫我们房间的黑女人。叫维多莉亚,是吧?”
“她干什么?想打你的主意吗?”
“别胡说了,幸运。那个女人脑子里有些怪念头。”
“什么怪念头?”
“你还记得我那找不着我那瓶镇定剂的吗?”
“你是那么说的。”
“什么意思‘我是那么说的’?”
“唉呀,真是的,你什么事都得跟我抬杠吗?”
“抱歉,”葛瑞格说:“怎么搞的,每个人都这么神神秘秘的。”他摊开握着药瓶
的手,说:“那女人拿回给我的。”
“是她偷的吗?”
“不是,她——我想,大概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的。”
“好了,又怎么样呢?这有什么神秘兮兮的呢?”
“喔,没什么,”葛瑞格说:“惹我生气而已。”
“怎么了吗,葛瑞格,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吗?来,我们先去喝杯酒,再去吃饭。”
莫莉来到海滩上。她拉出一张篮状帆布椅,一张破旧、没有人用的椅子。她将身子
坐了进去,眼睛望着大海有好一阵子,突然将头埋在双手里,哭出声来。她毫无忌惮地
饮泣了一阵子。后来听到身边有人移动的声音,她拾头猛的一看,却是希林登太太正俯
视着她。“哈罗,艾芙琳,我没听见你过来。
我——真抱歉。”
“怎么了,孩子,”艾芙琳说,“有什么事不对吗?”她往前拉过了一张椅子,坐
了下来。“跟我说说。”
“没什么事不对,”奠莉说,“什么事都没有。”
“怎么会没有。你总不无缘无故地坐在这儿哭吧。不能跟我说说吗?是不是——你
跟提姆闹别扭了?”
“喔,不是的。”
“那就好。你们两个看着总是快快乐乐的嘛。”
“哪比得了你们夫妇,”莫莉说:“提姆与我总是想:你与艾德华结婚都这么多年
了,在一起还是这么快乐,这有多好啊!”
“喔,这个呀,”艾芙琳说。她说这话的声音很刺耳,但莫莉并没注意到。
“人嘛,总是会吵嘴的,”她说:“大吵大闹也有的。即令两个人非常喜爱彼此,
也还是会吵,而且一点也不在乎有没有别人在场的。”
“有人喜欢那个调调儿,”艾芙琳说:“其实也没什么。”
“可是,我觉得挺可怕的。”莫莉说。
“可是你跟艾德华——”
“哎,没用的,莫莉,我可不能老让你这么想。艾德华与我——”她停了一下,才
说,“你如果想知道真相的话,私下里,我们两个人三年来都没说过一句话了。”
“什么?”莫莉眼睛瞪得大大地,惊愕地说:“我——简直不能相信。”
“喔,我们两个,装得都很好,”艾芙琳说:“我们两个都不愿意在大庭广众下争
吵,再说,也没的可吵的了。”
“但是怎么会到了这个地步了呢?”莫莉问。
“还不是那个老原因。”
“什么意思老原因?另外有——”
“对了,是另外有个女人闯了进来,而且我想你也不难猜得出来那个女人是谁。”
“你是指的戴森太太——幸运?”
艾芙琳点了点头。
“我知道他们两人常打情骂俏的,”莫莉说:“可是我一直认为那只是——”
“只是兴致高?”艾芙琳说:“背后没什么?”
“可是为什么——”莫莉语结了,她又试着说:“可是你没有——唉,我是说——
呃,我看我是不该问的。”
“随便问,”艾芙琳说:“我已经厌烦一句话不说,讨厌作一个有教养的快乐妻子
了。艾德华已经给幸运迷昏了头了。他竟蠢得跑来一五一十地告诉了我。我想,那使他
心里踏实点吧。老实、真诚。那一套,他却没想到我知道了并没觉得舒服多少。”
“他有没有要离开你?”
艾芙琳摇了摇头。
“我们有两个孩子,你晓得,”她说:“这两孩子我们两人都很疼爱。他们还在英
国上学。我们不想把家庭拆散。另外,当然了,幸运也不愿意离婚,葛瑞格很有钱。他
的第一任太太留下很多钱给他。所以我们同意井水不犯河水——这是说艾德华与幸运可
以高高兴兴地做他们的丑事,葛瑞格可以痛痛快快地装作不知,而艾德华与我呢,只是
好朋友而已。”她语气中充满伤痛的怨恨。
“你怎么能——怎么忍受得了?”
“什么事都可以慢慢习惯的。不过,有时候——”
“怎样?”莫莉说。
“有时候我真想杀了那个女人。”
她声调中隐藏的激动很令莫莉心惊。
“我们不要老谈我的事了,”艾芙琳说:“谈谈你吧。我想知道你是怎么了。”
莫莉沉默了半晌,才说:“只是——我只是觉得自己有点不对劲。”
“不对劲?这是什么意思?”
莫莉发愁地摇了摇头。“我好怕,”她说:“我好怕呀。”
“怕什么呢?”
“什么都怕,”莫莉说:“而且越来越怕树丛里传来的声响、脚步声,或是人们谈
论的事情。我觉得好像老有人在盯着我,监视我,有人恨我。我总是这么想,一定有人
恨我。”
、“可怜的孩子,”艾芙琳震惊又诧异地说:“这种感觉有多久了呢?”
“我也不知道。是慢慢——一点、一点开始的,而且还有别的情形。”
“什么样的情形?”
“有很多场合,”莫莉缓缓地说:“我说不出所以然来,我也记不起来。”
“你是说是发昏,脑子空空吗?”
“大概是吧。好像有时候——比方说在五点钟吧——我却记不起一点半或两点钟的
事了。”
“哎呀,不过那也许是你睡着了,或昏昏沉沉在打盹。”
“不是,”莫莉说:“完全不是那样。因为到最后,我知道我并没有打盹。我是在
不同的地方。有时候,我穿了不同的衣服;有时候我好像还在做事,跟人谈话;可是却
记不得做了这些事。”
艾芙琳一脸的惊愕。“可是莫莉,亲爱的孩子,如果真是如此,那你应该去看看大
夫呀。”
“我不要看大夫!我不要。我决不要去。”艾芙琳深深俯视着她的脸孔,然后握住
了这女郎的手。
“你这些惊吓也许都是无中生有的,莫莉。你晓得,有些神经衰弱并不是很严重的。
你看了大夫,就会放心的。”
“也许不会。或许他会说我真的有毛病呢。”
“你怎么会有毛病呢?”
“因为——”莫莉欲言又止。“没有理由,我想。”
“你的家人不能——你有家人吗,母亲或是姐姐们到这儿来照顾你吗?”
“我跟我母亲合不来。后来就搞不好。我也有姐姐,都结婚了。不过,我想要是我
请她们来,她们会来的。但是我不要她们来。我谁都不要,除了提姆,我谁都不要。”
“这情形提姆知道吗?你告诉他了吗?”
“并没有,”莫莉说:“不过他很为我揪心,也在看顾我。
好像他想拉我一把或是掩护我。”
“如果真是这样,那是说我需要掩护,不是吗?”
“我想这都是你的想像作怪,不过,我觉得你最好还是去看个医生吧。”
“葛兰姆那个老医生?他有什么用?”
“岛上还有别的大夫呀。”
“我没什么,真的,”莫莉说:“我只要——不去多想就好了。我想,正如你所说
的,这都是出于我的想像。哎呀,老天,都这么晚了,我现在应该在餐厅伺候客人的。
我——我得回去了。”
她狠狠地、几乎无礼地瞪了艾芙琳·希林登一眼,就跑开了。文芙琳在背后注视着
她。
十二、阴魂不散
“唉,汉子呵,我想这次叫我抓住了。”
“你说什么,维多莉亚?”
“我想这次事情给我抓到了。可能有钱的。一大笔钱。”
“我跟你讲,女人,你可小心别把自己搅进去哟。我看,还是由我先去弄个清楚。”
维多莉亚笑了,放声地大笑起来。
“你等着瞧吧,”她说:“这一手我是会搞的。大钱,汉子,我告诉你,一笔大钱。
我看见的,也是我猜的。我这一猜准猜对了。”接着黑夜里又响起一阵清脆的笑声。
“艾芙琳……”
“嗯?”
艾芙琳·希林登毫无兴致机械性地应了一声。眼睛并没有看着她的丈夫。
“艾芙琳,我想我们把这里了结了,回英国家里去,你介意吗?”
她在梳她那一头短而黑的头发。此刻她的双手陡地垂了下来。她朝他转过身去。
“你是说——可是我们才刚到嘛。我们到这些岛上还没有三个礼拜呢。”
“我知道。可是——你在意吗?”
她的眼睛深疑地搜索着他的眼神。
“你真的要回英国?要回家吗?”
“是的。”
“离开——幸运。”
他闪开了她的眼睛。
“我想,你早就晓得的——我跟她,还没断。”
“我很清楚,”“可是你却从没说什么。”
“有什么可说的?这事我们多年前就弄明朗了。我们两人都不愿意绝裂,所以同意
井水不犯河水——但在人们前头还得装得相安无事。”不等他开口,她又说:“可是你
为什么现在决定要回英国了呢?”
“因为我已经要崩溃了。我撑不住了。艾芙琳,我没办法了。”沉默的艾德华·希
林登突然像变了一个人。他双手颤抖咽着唾沫,平静不带表情的脸孔也似乎被痛苦扭曲
了。
“真是天晓得,艾德华,你是怎么了吗?”
“没什么,我只是要逃出去——”
“你发疯地爱上了幸运,现在冷却了下来,是不是这么回事呀?”
“是的。我想我是再抓不回你的心了。”
“哎呀,现在还提那个干什么!我们要弄清楚什么事情使你这么难过,艾德华。”
“我也没有什么特别难过。”
“怎么没有。为什么?”
“你还看不出来吗?”“我看不出来,”艾芙琳说:“我们还是把话说个清楚。你
姘上了一个女人;再说,也不是第一次。
现在一刀两断了,或仍在藕断丝连呢?或许她还不肯放你吧?
是不是?葛瑞格知道吗?这我倒想知道。”
“我不晓得,”艾德华说:“他从没有提起过,他一直都是和和气气的。”
“男人有时会迟钝得令你想不通的,”艾芙琳深沉地说了一句,“要不然——也许
葛瑞格自己又有了新欢了吧!”
“他动过你的脑筋,是不是?”艾德华说:“你回答我——
我知道他有的——”
“喔,那当然,”艾芙琳漫不经心炮说:“然而他谁的脑筋不动?是葛瑞格的本性。
我倒不认为这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这不过是葛瑞格自命风流的一种表现而已。”
“你喜欢他吗,艾芙琳?告诉我真心活。”
“葛瑞格?我蛮喜欢他的——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个好朋友。”
“就仅止于此吗?但愿我能相信你的话。”
“我实在想不通这跟你又有什么关系?”艾芙琳冷冷地说。
“我想我是咎由自取。”
艾芙琳走到窗前,朝前廊望了望,又走了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