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是天生的吧。我老禁不住会想——要是出个什么差错。”
“哪种事——?”
“呃,我也不知道。也许有人会淹死。”
“不会的。这边的海边是最安全的了。再说,我们请的那名瑞典大汉时时刻刻都看
紧他们的。”
“我真傻。”提姆·肯道说。他迟疑了半晌,之后又说:
“你没有再作那些恶梦了吧,有吗?”
“唉呀,那种鸡毛蒜皮的事。”莫莉说着放声笑了起来。
三、饭店中发生人员死亡
如往常一样,玛波小姐命人把早餐送到床上来。一枚煮蛋和一片叫“爪爪”的土产
水果。
玛波小姐觉得这岛上的水果真是乏味。好像只有“爪爪”,要是能吃一个苹果该多
好,可是在这里似乎没听说过苹果。
她到这里已经一个礼拜了,她那种想问天气如何的冲动也克制住了。天气总是同样
——晴天。没有任何令人感觉一新的变化。
“英国壮丽气候的一天,”她口中轻轻吐了一句,也不知是有人说过,还是自己创
造出来的。
当然,她不是不知道这岛上也有飓风。但是在玛波小姐的字眼里,飓风并不是天气。
那该是上帝的宏音。这里也下雨,哗啦哗啦短短地下上五分钟,突然又没了。一草一木,
人也一样都是浑身湿淋淋的。可是过不了五分钟又都干了。
那西印度群岛黑人女子将餐盘放在玛波小姐膝头上的时候,一脸笑容道了早安。那
么漂亮的一口白牙,说不出的快乐喜悦。这儿的女孩子本性都这么善良,可惜却如此反
对结婚。甘农·浦利斯考特就很担忧,他说许多人来找他作洗礼,却没有人来找他主持
婚礼。
玛波小姐一边吃早餐一边决定今天该怎么打发。其实也没什么好决定的。反正她爱
什么时候起床就什么时候起来,天气热,动作得慢一点,好在手指倒不像以往那么麻木
了。然后,休息十分钟,再拿起编织的毛线,往旅店正厅那边走去,找个好所在坐下来。
在阳台上俯赏海景?或者走到海边去看大人做日光浴、小孩子嘻耍呢?通常她是宁可看
孩子们玩儿的。下午睡过午觉之后,坐车出去兜风。反正也就是这些消遣。
她跟自己说,今天跟往常不会两样的。
不过,的确是不一样。
玛波小姐把这天的作息安排妥当之后,慢慢沿着小径往旅店走去的途中却碰见了莫
莉·肯道。这位一向满面春风的少妇今天居然不带一丝笑容。她那少见的愁容令玛波小
姐禁不住立刻问道:“亲爱的,出了什么事吗?”
莫莉点了下头。迟疑半晌才说:“这,反正你也得知道——每位客人早晚要知道,
是白尔格瑞夫少校。他死了。”
“死了?”
“是的,昨天夜里死的。”
“啊,老天,真糟糕。”
“是呵,死在这里实在令人心烦。每个人心里都不是滋味。
当然了,他年岁也够高的了。”
“他昨天看着还蛮好也挺高兴的嘛,”玛波小姐说,心头对这种人一上了年纪就随
时可以死的想当然假设,有些不以为然。
“他身体好像挺不错的。”她又加了一句。
“他血压高。”莫莉说。
“可是这年头总有药品可服用的呀——药丸之类的。科学的成就惊人得很呢。”
“是的,不错,可是也许他忘了服药了,或是服过了量。
你知道,就像胰岛素那类的药。”
玛波小姐认为糖尿病与高血压是不能混为一谈的事。她问:“医生是怎么说的?”
“喔,葛兰姆医生住在我们饭店里,他该算已经退休了,他验看了一下。当然地方
上的负责人也来开了死亡证明书,一切公事公办没什么差错。有高血压毛病的人是很容
易出这种事的,特别是饮酒过量,而白尔格瑞夫少校在这方面又是不大节制的。比方说,
昨天晚上。”
“是的,我也注意到了。”玛波小姐说。
“他大概是忘了服药了。这老头子也是命不好,可是人总不会长命百岁,是不?可
是,这对我和提姆来说,实在很烦心。有人或许还以为我们这儿饮食有什么不对呢?”
“可是食物中毒与高血压的症状总该不同的吧?”
“不错。可是人的嘴是很容易传话的。要是客人觉得饮食不好,离开了饭店,又去
跟朋友们说。”
“你不要这么担心,”玛波小姐安慰着说:“正如你说的,白尔格瑞夫少校这把年
纪了——他少说也该过了七十岁了吧一随时都会过世的。大家多半会认为是很平常的事
的。很难过,但也不会看得太严重的。”
“只是,”莫莉很气恼地说:“发生得这么突然。”
的确,是相当突然的,玛波慢慢走着,心里也这么捉摸。
昨天晚上,他还兴高采烈与希林登及戴森夫妇又说又笑的呢。
希林登与戴森这两对夫妇……玛波小姐走得更慢了。后来索性停下脚来,干脆不去
海滩,就在阳台上一个阴凉的角落坐下身来。她拿出毛线,织针有如在追赶她的思绪愈
碰愈快。她心中无法释然,很不对劲。发半的时机未免太巧了。
她脑中在追想昨天发生的一切事情。
白尔格瑞夫少校和他所说的故事……
一切都很寻常,实在不必留心去听。也许,她稍为多加注意,反倒好了。
肯亚——他谈起了肯亚,后来又谈印度——西北战线的事——后来——不知怎地,
他们又扯起谋杀的事了。但即令那一刻,她也不曾真心在听……
在这里出过一椿很轰动的案子,报纸上登了很久。
之后——就在他弯身替她捡毛线球的时候——他又开始谈到一张照片的事。一张谋
杀者的照片——他自己是这样说的。
玛波小姐把眼睛闭上,要好好地想想他到底是怎么说的那个故事。
那个故事可真够乱的——有人在他的俱乐部告诉他的——或是在别人的俱乐部讲的
——是一位医生说的——又是另一位医生告诉这位医生的——其中一位医生照了一张有
人从前门走出来的照片——那个人就是一个杀了人的人。
对了,就是这样——过节的详情现在都回到她脑海里来了。
他要拿那张照片给她看。他取出皮夹子来,在里头翻找——嘴里仍不停地说着。
说着说着,他抬头往上看——看的不是她——是她身后的人——应该是她右肩后面
的人,。他忽然不说话了,脸变得紫红紫红的。他有些手颤地慌忙把东西又都塞回到皮
夹子里,又很不自然地扯起象牙来了!
不一会儿,希林登与戴森夫妇四个就出现在他们身边……
那时她才将头扭到右后方去看……却什么人也没看到。
左方,不远靠饭店那头,有提姆·肯道与他太太站在那儿,在他们身后还有一家子
委内瑞拉人。可是白尔格瑞夫少校看的却又不是那个方向……
玛波小姐这么冥想一直到午饭时分。
午饭之后,她也没有坐车出去兜风。
她请人带话说她身体有些不适,问可否偏劳葛兰姆医生过来给她看看。
四、玛波小姐向医师追询
葛兰姆医生是个大约六十五岁的和霭老先生。他在西印度群岛行医多年,如今已进
入半退休状态,将多半业务交给他的当地土生的伙伴去料理了,他很客气地问候玛波小
姐身体有什么不适。所幸,在玛波小姐这份年纪,只要病人稍作夸张,总有些小毛病可
以与医师讨论的。玛波小姐一时不知该提“她的肩膀”还是“她的膝盖”,不过最后还
是决定利用她的膝盖了。玛波小姐心里有数:她的膝盖一直是很健朗的。
葛兰姆医生既是这般客气、体贴,也就不便明言人到她这年龄,这种毛病总是难免
的。他就为她开了一点医生们常拿来作药引子却挺有用的小药丸。他从经验中了解到:
初到圣安诺瑞来的老年人多少感到些孤寂,就决定多留片刻跟她话话家常。
“真是个好人,”玛波小姐说:“得这样跟他扯谎真有点惭愧。可是我实在想不出
别的法子嘛。”
在玛波小姐自小所受的教养中,她对真实是多着一份尊重的,而且她也的确是个本
性很真诚的人。但是碰上某些场合,如果她认为是她份内应该作的,那么说起谎来可逼
真得惊人。
她清了清喉咙,腼腆地轻咳一声之后,用老太太发颤的声调说:“葛兰姆医生,我
有一点事想要请教你。我本来不想提的——可又不晓得该怎么办——当然了,实在不是
什么很大不了的事。可是你知道,对我却是很要紧的。我希望你不会觉得我问得很烦人,
或是很不可理喻的事。”
听了这样的开场白,葛兰姆医生回答道:“你心里有些烦恼,是吧?请让我替你分
忧。”
“是跟白尔格瑞夫少校有些关连的。他的去世真令人难过。我今天早上听说的时候
真吓了一大跳,”“的确,”葛兰姆医生说:“我也感到很突然。他昨天看着精神还挺
好的。”他心意虽很体恤,语气却很平常。显然,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死,在他看来是没
什么好奇怪的。玛波小姐开始怀疑她这到底是不是在无中生有了。她这好疑心的习惯是
否已经根深蒂固了呢?或许她连自己的判断都不能相信了。
其实也算不上判断,只是多疑而已。反正,自己已经陷了进来!只有硬着头皮充下
去了。
.“昨天下午我们一块儿坐着聊天,”她说:“他跟我讲了很多新奇有趣的事。世
界各地的事都有。”
“可不是吗?”葛兰姆医生说,白尔格瑞夫少校的掌故,他早就听烦了。
“后来他谈起他的家人、童年,我也告诉了他一些我外甥跟外甥女的事,他好像听
得很投机的。我拿出一个外甥的照片给他看。真是个好孩子——当然现在也是大人了,
但是你了解,在我心中永远是个孩子的。”
“这是自然了,”葛兰姆医生说,心里在想:这位老太太不知还要等多久才能说到
正题呀。
“我递给他,他正在看,忽然,那些人——那几位很可亲的人——搜集野花蝴蝶的
人,好像是希林登上校夫妇吧——”
“喔,是吗?那该是希林登与戴森两对夫妇了。”
“对的,正是他们。他们突然有说有笑地过来了。他们坐了下来,叫了酒,大家就
聊起来了。大家谈得很高兴。可是,也许是无心的,白尔格瑞夫少校一定把我那张照片
装进他的皮夹子,又放回裤袋里去了。我当时也没注意,可是记得后来我跟自己讲:
‘我可千万别忘跟少校要回我丹齐尔那张照片啊。’昨天晚上乐队演奏的时候,我还想
着呢,可是我那时候也不便打扰他,因为他们玩得兴致正浓,我就想:‘我会记得明天
早上跟他要的。’可是今天早上——”玛波小姐停下来喘了一口气。
“是的,是的,”葛兰姆医生说:“我了解。你是要一当然,你是要把照片取回来,
是吧?”
玛波小姐热切地点了点头。
“是的。你看,只有那么一张,又没有底片。那张照片要是丢了,我真舍不得,因
为可怜的丹齐尔五、六年前过世了,他又是我最疼爱的外甥。我想念他的时候也只有这
么一张照片可看。不知道——我希望——真不好意思这么麻烦你——
你是否可能帮我找回来,你晓得,我真不知道该向谁打听。我也不知道他遗下的东
西都是由谁来照管的。好困难啊。他们会觉得我太罗唆。你知道,他们是不会了解的。
没有人会了解这张照片对我有多大的意义的。”
“当然,当然,”葛兰姆医生说:“我很了解,你心里的感受皋很自然的事。正好,
我过一会就要跟此地的主管单位碰头——明天下葬一——有一位官员要来检验他的证件
与遗物,然后通知他的家属。你告诉我一下那张照片是什么样子好不好。”
“是在一幢房子前头,”玛波小姐说:“有个人——我指的是丹齐尔——正从前门
走出来。这是我另外一个嗜好花卉的外甥的——我想他正在拍一丛芙蓉花,或是类似的
美丽花朵——像前菜、百合之类的。丹齐尔那时刻正从前门走出来。照得并不怎么好—
—有点模糊——可是我很喜欢,也就常带在身边。”
“好的,”葛兰姆医生说:“你描述得相当清楚了。我想不会有问题的,玛波小姐,
我们一定把你的照片找回来的。”
他自椅子上站起身来。玛波仰着笑脸望着他。
“你真好心,葛兰姆医生,真太谢谢你了。这种事情你了解的,是不是?”
“我当然了解,我当然了解,”葛兰姆医生亲切地握着她的手说:“你放心好了。
每天轻轻运动一下膝头,可是不要过度,我会再送药片给你的。每天服用三次。”
五、玛波小姐作了决定
白尔格瑞夫少校的丧礼第二天就举行了。玛波小姐由浦
利斯考特小姐陪同参加。甘农主持追悼仪式,过后,一切又
恢复了正常。
白尔格瑞夫少校之死,也不过是一椿很快为人遗忘的憾
事而已。人住在此地只限于阳光、大海与社交的乐趣。一颗
阴魂扰乱了这些活动,留下一片短暂的阴影,刹时间又散去
了。何况,也没有人对这位死者有多少认识。他其实是个喋
喋不休、在俱乐部里专门讨人厌的那型人物,总喜欢说一些
人家并无特别兴趣的个人掌故。他在世界上任何角落都找不
到一个长久栖身之处。他太太好多年前就去世了。他活得孤
寂,死得也凄清。不过,他那种寂寞却又是在人群中度过的,
而这种打发日子的方式,倒也没什么难过的,纵令白尔格瑞
夫少校是个寂寞的人,他似乎也挺乐观的。他有自得其乐的
方法,如今他死了,埋了,没人在乎;再过一个礼拜,大概
人们连记都不记得他,甚至想都不会想他了。
唯一说得上可能会想念他的,就只有玛波小姐了。倒不
是基于个人的亲切感,而是他代表了她所熟知的一种生活。她
心中在回想:人一上了年纪,就愈来愈容易习惯听人说话,听
的时候虽不一定有多大兴趣,但是她与少校之间,却存在着
一种两位老年人一给一取的温馨谅解。她对白尔格瑞夫少校
并不真的悲悼,她只是想念他。
丧礼过后的那天下午,她坐在自己最中意的角落里织毛
线的时候,葛兰姆医生来了。她放下毛线踉他打了招呼。他
立刻深表歉意地说:“很抱歉,我带来的消息一定很令你失望,
玛波小姐。”
“真的?是我那张——”
“是的,我们还没找到你那张珍贵的照片。我想你一定很
失望。”
“是的,是的,我是有一点。不过,当然也不是太大不了
的事;也只是一种感情作祟。我现在想通了。不在白尔格瑞
夫少校的皮夹子中吗?”
“没有。他其他的东西里头也没有。有一些信件、新闻剪
报杂七杂八的东西,几张者照片,却没有你说的那张照片。”
“啊呀,真是的,”玛波小姐说:“唉,那就没办法了……
多谢你,葛兰姆医生,让你这么费心。”
“呵,真的没什么,不过我自经验中知道有些家中的小事
对一个人有多重要,特别是上了年纪的时候。”
他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