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箱子……”那女人说。
“嘎?”
“箱子杀了人。”
女人的话使片山义太郎困惑不解。
对于女性一般的说话都欠缺理解的片山,遇到该种情况当然更加得不着头脑了。
关于那其中的内情,若是稍稍熟悉三色猫福尔摩斯与片山刑警的冒险故事的人,大概多少都知道一点的。
总之片山对那句话是肯定所不懂的了。
“箱子杀了人。”
那样一句充满谜团的话,加上当时的气氛……
月亮出来了。
那可不是叫人想唱“月亮代表我的心”之类情歌的浪漫月亮,而是宛如缠住破布的骸骨死神手中的大镰刀,只有刀口部分发出惨淡白光的上弦月。
吹来一阵凉风,树梢的林桠宛如奏出前卫音乐的乐器般鸣响,令那些特地为这个派对而到美容院并花了很多钱做头发的女士们发出惊呼。
十一月了,凉风依然带着黏黏糊糊的暖意缠着肌肤,莫名地使人烦躁不安。
即使像片山这种神经稍微迟钝的人也觉得有点不耐烦。
基本上,片山并不喜欢参加派对,这是因为他完全不能喝酒,而光是喝可乐和果汁又不能令他陶醉。
而且,单是看到别人喝酒,他就觉得头开始作疼,真的很难服侍。
这样的片山——不,片山一伙人——之所以被邀参加这个派对,是因为……
“喂,片山!”
被栗原警司喊着名字的片山,有不详的预感。
片山和栗原相识几十年——其实没那么久,不过,由于跟他合作处理过无数的奇妙事件,总觉得好象打从娘胎就认识他的样子(怎么可能!)。
片山从他呼喊时声调的微妙差异,大致上就猜到找他有什么事。
根据片山的分类,刚才栗原的叫法,意思是:“这件事好麻烦。叫别的家伙做好了。可是,有那种好事之徒吗?对了,找片山!那家伙很单纯,只要用花言巧语骗他一下。他准会上当——喂,片山!”
为了省事,且把前面冗长的开场白省略掉。直截了当地说:“喂,片山!”
“找我有事?”片山带着沉重的心情,顺从地站在科长面前。
若那是普通事情的活,科长会反驳地说:“当然有事才找你,那还用说?”
可是今天他却出奇地和蔼可亲。
“嗯。有些话要对你说。”
这事愈发可疑了,片山想。
“你家里是不是有个很会吃的刑警?”
在“刑警”前面加上“很会吃”这个形容词,的确有点奇怪,但是关乎目黑警署的某刑警的事,只能用上述的形容词来修饰。
“你是说石津?”
“对,石津刑警。”
“他并不是住在我家的。”片山更正。
“他不是你妹妹的丈夫吗?”
“舍妹尚是独身!她跟石津并没有婚约!只是以朋友身分交往而已!绝对没有古怪的关系——”
“知道了知道了!你别那么生气嘛!”
“——对不起。”片山红着脸、呼吸急促地说。
“你也喜欢吃吧?”
栗原手上拿着一个白色信封,用作结婚请柬的那种。
“并不讨厌。但也不是特别——”
还没说出“喜欢”两个来,栗原便打断他的话。
“那么你就去这个派对一趟好了,菜多得吃不完。而且味道是天下无双。这并不是什么严肃的派对。”
“我不去了。”片山一口拒绝。栗原讶然问:“为什么?”
“一定有什么原因吧。若是那样,请明言。”
片山的为人虽好,也有明哲保身的意识。
栗原也有点惊讶的样子,看看片山,耸耸肩。
“你这样说,那我就没法子啦。”他叹息。“不过,我可没撒谎哦。”
“只是有话没说出来,对吧?”
“你呀,最近的感觉蛮敏锐的。”
说是感觉,不如说是从经验得来的智慧。
“不必恭维了。是怎样的派对?”
“叫作‘无头公案廿周年纪念派对’。”
片山大吃一惊,一时说不出话来。
“——你当然会吃惊了。”栗原笑着说。“廿年前,你还是小孩子。”
“所谓的‘无头公案’……”
“是我以前办理的一宗案件。”栗原说。
“那时你是科长吗?”
“那时我还年轻,是个充满干劲的刑警。哪像现在的年轻小伙子,希望轻轻松松地找到线索,只为自己打如意算盘。实际上,说起现在的年轻人嘛——”
“科长,说那件事——”
“知道啦。那是廿年前的杀人事件了。当时相当哄动。你也听过‘桐永家杀人事件’这个名称吧?”
“没听过。”片山毫不迟疑率直地回答。栗原又叹息。
“时代不同了——说起来,在今年夏天有一天,我走进冰果店想要一杯刨冰,店里的人告诉我,刨冰叫作‘冰饮’(Frappe)。谁会想到Frappe就是刨冰?它像平底锅一样。我还以为是热的。没法子,我只好叫了Frappe。谁知道那根本不像刨冰,只在底部有做点点冰块,上面放了一大堆冰淇淋啦、水果之类的东西。那种东西能喝吗?我要的只是冰块和糖浆做的纯粹刨冰。尽管如此……”
“科长,那宗案件和刨冰有关连吗?”片山嘲讽。
“胡说。刨冰和杀人怎会扯上关系?”
这句话是谁说的?
栗原甩一甩头。
“好累。”他说。“总之——有个叫桐永靖夫的男人被杀了。不,正确地说,是‘死’了。”
“不是被杀的?”
“不可能会死的,却死了。于是等于被杀的意思。”
“原来如此。”片山的嘴巴虽然这样说。但其实他根本不理解。“那为何要开什么纪念派对?”
“死者的太太非常富有。可以说是钱多得快生锈了也无妨。”
“放进冰箱就可以嘛。”片山开个轻松的玩笑,惹来栗原一瞪,他连忙移开视线。
“那女人名叫桐永治子。桐永家世世代代是企业家,可那家所有女人的婚姻都不幸福。治子母亲的丈夫在新婚旅行途中死了。治子有个姐姐,嫁的却是一个外表十全十美、家世良好、英俊潇洒、文武双全的男人。”
“哦。”
片山吓呆了。世界上有这种完美得近乎是怪物的人存在吗?难怪会有这种一无可取的人,他想。
“可是,举行婚礼过后的第二天,他们就离婚了。”
“那又太快了些!”
“八卦杂志大肆报道了一番,说是男的没有男性的能力呢,抑或是正子缺少女性魅力什么的。”
“正子是她姐姐的名字?”
“是的。不过——终究以真相不明结局。”
“请等等。”片山说:“你说她母亲的丈夫正在新婚旅行途中死了?”
“正子是那个死去的丈夫的遗腹女。其他两个是她母亲跟别的男人生的。”
“两个?那么除了治子以外——”
“她还有一个弟弟。好像是叫哲次吧。”
“他们的父亲——”
“不晓得。”栗原摇头。“大概拘泥于第一段婚姻吧,她们的母亲有情人,但没正式再婚。”
“原来如此。”
片山迅速地在脑海中整理那些人物名单——桐永正子、治子、哲次三姐弟,治子的丈夫是靖夫。
“那么,所谓的杀人事件——”
“那年桐永治子廿岁。她在十九岁时认识靖夫,和他结婚,但她母亲和姐姐极力反对。”
“为什么?”
“总之,她们因为自己的经验而反对婚姻。可是,治子对靖夫着了迷,于是以私奔的形式和他在一起。”
“结果她们只好接受了……”
“不情不愿的吧。不过,条件是对方必须入赘姓桐永。”
“他是个怎样的男人?”
“还有,他是怎样被杀害的?”
背后突然有个女声打岔,吓得片山魂飞魄散。
“——晴美!”见到妹妹的脸,片山瞪大了眼。“你来这儿干什么?”
“有东西交给你嘛。反正我为公事来到附近,所以顺便走过来。”
“我在忙着工作哦。有什么急事吗?”
片山觉得有必要维护兄长的尊严,因此皱着眉头说。
“因为哥哥你穿着的内裤的橡皮筋快要断掉了嘛。”
片山的脸红到脖子处,不停地装咳。
“对了,”栗原说,“晴美君,刚才的话,你都听见了?”
“是,蛮有趣的。”
“那么,一个、两个——加上石津刑警,你们三个一起去吧。”
“多谢!可是,一封请柬不是只限一人入场吗?”晴美漠视苦着脸的片山,高兴地说。
“这次跟那种寒寒酸酸的普通派对不一样哦。”栗原挺起胸膛。
“而且,假如有兴趣的话,那个女人会把事件的经过从头到尾告诉你们。听当事人的叙述,总比我模糊的记忆来得好吧。”
“我赞成。”晴美两眼发光。
片山早已到了放弃的地步。
“既然她那么有钱,”晴美又说,“三个人以外,再加一只猫她也不会介意吧?”
“你说箱子杀了人——什么意思?”问的是晴美。
参加派对嘛,当然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她穿上浅色的洋装。
“就是那个字面的意思罗。”桐永治子说。
她的白色晚礼服,就象风帆一般隆起。
——在桐永宅的庭院里,深夜举行的派对,约有五六十名宾客在喧嚣着。
可是,究竟是为何事而开的派对,恐怕在出席者之中没有任何人知道。
总之,只有为吃好吃的东西而来的人,像石津,以及为了找地方展示身上高价的晚礼服而来的女士们……
这种人在世上多的是。
应该只有四十岁的桐永水治子,看起来相当苍老。她并非不美,相反,她可以称得上是美女。
可是,她的肌肤及表情,却浮现出比实际年龄苍老的“疲倦”。
“你是从警视厅来的刑警先生吧?”桐永治子说。
“是。”
“我把事件的经过说给你听——进屋里去吧。这里风太大,我受不了。”
治子往房子迈步。
片山喊石津。
“喂。进去啦!”
“这么快?”石津不满。“我才吃得八分饱哪。”
“够多了。再吃会胖哦。”
“好吧——等一下!”
石津奔向摆满食物的桌子,拿了两只碟子,盛满食物,两手捧着走过来。
片山苦笑着环视四周。“福尔摩斯吧?是不是吃得太多,饱得躺着不动?”
“喵。”好像在说“你说什么呀”似的声音。它在进屋的门前好端端地等着。
“是它在等得不耐烦了。”晴美笑说。
——走进客厅后,外面的风突然静下来。
“请坐。”桐永治子说。“先夫被杀时的情形,你们听说了吗?”
“还没有。”晴美回答。“据说还不清楚是否是被杀的……”
“嗯。确实,光夫的心脏很弱,但不至于生病。只是非常胆小,在某种意义上是‘心脏不好’吧。”
“你说箱子杀人。”片山说。“那是指重重的箱子打中头部致死的意思吗?”
“不,那只是个很轻的箱子。真的很轻——在先夫的尸体前只有那个箱子,所以我不认为是它以外的东西杀了先夫。”
“那么,是箱子里面的东西……”
“箱子是空的。”
“真的?”
“不错。那是个普通的空箱——不过,只有它有可能杀了先夫。所以我说是‘箱子杀人’。”治子说。
2
“你们在谈什么?”
不知何时,门开了,进来一个头顶微秃的中年人。
他穿着高级的粗呢西装,予人某种不健康的印象。
“噢,我来介绍。”治子说。“舍弟哲次。”
“警视厅搜查第一科的片山。”片山鞠躬。
“哦!那位警司先生今年有第二代继承人啦。”哲次笑了。
“不是第二代。”治子说。“当时的侦察负责人都来了。只是那位栗原先生累了,由这位片山先生代替而已。”
“这派对到底会持续几年呢?哎,加油吧。”哲次说。
“什么‘几年’?难道每年都有?”
“派对是每年都一定开的,在先夫被杀的这一天。”
“为何这样做?”片山问。
“呀,好可爱的猫。”治子不答他,一把抱起靠在她脚畔的福尔摩斯,放在大腿上。
福尔摩斯蛮惬意地蜷成一团——喂,你也要好好地听她说吧,片山在心中喊。
“我邀了各方人士前来参加派对。”治子抚着福尔摩斯光滑的毛说,“犯罪学专家、推理小说作家、退休探员……为了请大家替我想想有关先夫的死因。不过,直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给我明确的答案。”
“原来如此。”片山点着头,心里觉得有某种奇异的不协调感。
片山也不清楚那种感觉从哪儿来。
“那么,栗原先生每年都来?”晴美问。
“是的。他是当时承办这件事的负责人之一嘛。琐碎的事可能记不得,大致的情形他是知道的。”
“可是,到目前为止,谁也找不出正确的答案。”哲次说。“事实上,我也期待早日解开谜团,另一方面又觉得有点惋惜。明白吗?就像尼斯湖的水怪之谜一样。存在不存在?因为不解,这才有神秘的魅力。一旦解开了,就不好玩了。”
“哲次真是。”治子瞪弟弟一眼。“对不起。他每次都是这样的。”
“游手好闲嘛。”哲次笑了。
“他从来没做过事的。”
“人家听了,大概很羡慕吧?”哲次摇摇头。“其实我觉得,有事做的人活得更轻松。我经常受到良心苛责的,但又没事做,更加一天到晚想着那件事了。”
“别说了。”治子稍微严厉地说。“你真是个不分轻重的人。”
“你其他的家人……”
“家母在三年前去世——她也在期望找到答案,结果还是不行。”
“你有个姐姐?”晴美说。
“嗯。她叫正子。不过,现在已经不在家了。”
“怎么说……”
“流浪?”
“是的。她说无法忍受再在这个家待着。当然她带着很多钱。”
那样的旅行不叫作“流浪”吧。片山想。换作是我,我也想流浪啦。
“有时她会回来的。”治子说。“不过,开这个派对时,她一定不在家。”
“为什么?”
“家姐本来就不喜欢外子。因此,她说她不想见到我一直拘泥于他的死亡真相。”
片山点点头——不是第一次遇到了,有钱人总有一些地方怪里怪气的。
是因怪里怪气才变得有钱,还是因有钱才变得怪里怪气?
“总之,还把事件的全貌详细告诉我们吧。”片山说。
治子当然没察觉到,在她腿上仿佛睡着了的福尔摩斯的耳朵在微动。
是否在向片山发出讯号说:我在听着?
“廿年前的今天,事件发生了。”治子用平稳的语调说。“其实并不清楚先夫是否死于今日,总之是在这两天内死去的。”
“两天内?””
“那段时间,先夫一个人留在这幢房子里。”
“一个人?其他人呢?”
“去旅行了。这是惯常的家族旅行。”
“为何你先生一个人留下来?”
“正确地说,是两个人。因为家母长卧不起的关系——于是我姐姐、我和哲次三个人出外旅行去了。”
“你先生名叫靖夫吧?”
“你消息很灵通嘛。”治子微笑。“他留在家里,也是为了照顾家母。毕竟他很难和谐地走进我们三姐弟之间。当他主动表示要留下时,我内心也松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