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人依依不舍的一切,皇帝和农夫,贵族与走卒,都是一样的归宿,想想这种可怕的事情,都会让善于思考者不寒而栗。
对于死亡之后的想象和思考多了,于是就产生了信仰,产生了宗教,产生了无穷无尽的好奇,也产生了我所述说的,多彩迷离的世界。
我的意识从心灵之海中一点一滴地浮现,当我感觉我还是我的时候,一阵潮水一般的疲倦,从全身各处袭来,我想努力地睁开双眼,然而却发现自己无能为力,静静躺着,意识中妥协的因素不断在聚集,好想永远沉沦进入那无尽的黑暗之中。
然而就在这时,我听到有声音在呼唤我,似乎远在天边,似乎又近在眼前,模模糊糊听不清楚,不过却让我有努力醒过来的欲望。慢慢的、慢慢的,当这种情感积累到了一定程度,量变引发质变,我终于能够睁开了眼睛,苏醒过来,入目处,是朵朵、小妖以及虎皮猫大人关切的面容。
瞧见我醒了过来,朵朵欢呼雀跃,虎皮猫大人长舒了一口气,至于小妖,在微微一笑之后,伸手就拧住了我的耳朵,大声叫嚷道:“哎呀,你终于醒过来了是吧,想想你都干了什么好事?居然敢骂小娘是个小浪蹄子,你还敢反了天?看小娘我怎么收拾你!”
我脑袋乱糟糟的,疼得厉害,此刻又感觉自己的右耳都快要被拧下来了,大声求饶道:“小姑奶奶,我到底做了啥混帐事,你说清楚呗,先别动手哈?”
朵朵瞧见我眦牙咧嘴地直叫唤,由不住地心疼,上前好言相劝,说小妖姐姐,臭屁猫大人不是说了么,骂你的不是陆左哥哥,你就别生气了啊。
小妖瞧见我一副头疼欲裂的表情,心里面也有些软了,松开手,嘴上却还强硬地骂道:“陆左,你给我记着,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你还敢再犯,别怪小娘不客气,到时候,哼,我直接阉了你!”
我揉了揉快被扯下来的耳朵,委屈地朝正幸灾乐祸的虎皮猫大人问道:“大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
虎皮猫大人正自顾自地用鸟喙,梳理着自己鲜艳的羽毛,瞧见我问起,它顾左右而言他地说道:“咳咳,小毒物,小妖妹子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还问什么?男子汉大丈夫,敢做敢当,你自己先仔细回忆回忆吧。”
我闭着眼睛想了好一会儿,昏迷之前的事情,一幅一幅地浮现在我的脑海中——龙血树林旁边的临时军营,猪一样的队友,丛林杀戮,诡异营地,恐怖的乃篷以及……变异的肥虫子!
啊!
我忍不住地大声叫了起来,捂着头,感觉仿佛被人用棒球棍重重敲击了一番,疼痛欲裂。
朵朵和小妖各自一声惊叫,两股性质各异、但都很柔和的气息注入我的体内,让我这种疼痛舒缓下来,我的嘴唇上痒痒的,摸了摸,才知道自己流出了鼻血来。
长长地吸了一口气,我患得患失地问道:“肥虫子呢?”
虎皮猫指着朵朵的肩膀上,说看,不就在这儿么?我急切地抬头一看,却见肉乎乎、软绵绵的肥虫子攀附在朵朵的肩上,正用一双黑得发亮的黑豆子眼睛,无辜地瞧着我呢。它完全没有那日那般凶神恶煞的模样,萌得可爱,除此之外,就是屁股肿了一圈。
我对这个家伙狂暴时的恐怖心有余悸,问它现在变乖了?
小妖叉着腰,说看屁股不就知道了?
肥虫子委屈地飞上前来,讨好地趁了趁我的脸,我心软得很,当下也没有再多责怪它,只是问旁人,说这么看来,营地里外躺着那五六十号人,全部都是这小东西弄的?虎皮猫大人点头,说是,全部都毙命了,就因为造了太多杀孽,死气累积,方才使得它暴走失控。
我左右看了一下,才发现自己是回到了寨黎苗村,此刻正躺在熊明家的客房床上。
为了照顾朵朵,屋子里光线偏黑,不过依旧有金子一般灿烂的阳光在窗棂上停留,让人看了,心旷神怡。我问现在到底是个什么状况,虎皮猫大人回答,说那个临时营地的武装分子,的确是王伦汗派来围攻村子的大部队,不过现在的情况有变化,差不多有七十多人死于我们那一次围攻,剩下了十五人或伤或残,包括一名黑央族成员,被我们缴纳了武器之后,驱赶回去。
临走之前,他侬这个小和尚十分机智,跟那些人宣扬,说是他们得罪了神灵,所以才会遭受此灾。
缅甸人普遍都信奉这些,再加上他侬这光头身份,基本上都跪下来,请求宽恕。所以这三天来,王伦汗都没有过来找麻烦了——事实上,失去了这一百人精锐,他手上的实力也有些捉襟见肘了。
我问那小和尚他侬,和熊明呢?
虎皮猫大人告诉我,说他侬的师兄乃篷给你揍得不轻,现在还下不了床呢,所以他这几天都在照顾自家师兄,熊明正率领着村里面的民兵队在村外巡逻,确定安全,所以都不在。
我问蚩丽妹交待找寻的任务呢,我们可有找到?
旁边的小妖抱着胳膊,愤愤不平地说道:“当时你尽顾着跟青虫惑讲话去了,打扰一下就给你骂得半死,谁还敢提这一茬?等到你跟那死虫子讲完话之后,双眼一翻白,就昏死过去了,谁还管得了这些?还不是屁颠屁颠地把你给带回来……”
我知道自己理亏,也没有接腔,只是看向虎皮猫大人,说现在呢?
大人也有些不满,说送你回来后,蚩丽花自己出马,头天傍晚就带回来了,你不必担心。
这些东西本来就是蚩丽妹当年收藏之物,地理位置、取药手段以及相关的法阵布置,他们最是清楚,本来就不必叫我这外人前去取出,如此说来,蚩丽妹当初跟我说起这件事情的时候,心中就已经有所谋算,要不然青虫惑也不会这么快就会赶来。
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
我深深吸了一口气,用最凝重的口气问虎皮猫大人说道:“我昏迷之前,他出来了吧?”
虎皮猫大人抖抖身子,装作听不懂,说谁啊,谁出来了啊?
我大怒,伸手揪住这肥母鸡的脖子,拎到我面前来,说得了吧,不要给我装,大家心里面其实都清楚得很,我体内住着的这一位大神洛十八,时不时出来放一下风,我又不是傻子,自然知道。跟我说吧,到底是怎么回事,不要支支吾吾的!
肥母鸡被抓住脖子,大声向朵朵求救,然而朵朵到底还是心向着我,手指放在唇间,咯咯直笑。
正吵闹间,房门被推开,我抬头一看,却是熊明的叔叔熊付姆走了进来,他瞧见我在床上与虎皮猫大人嬉闹,高兴地上前来打招呼,说陆左,蚩婆婆刚才叫我来找你,说神女要见你,我心想着你不是还在昏迷么,没想到她当真是神机妙算,你现在竟然已经醒了过来。三天了,不容易啊,走吧,我带你去。
熊付姆二话不说,上前来拉我,这老叔叔五十多岁,我可不敢劳烦他伺候我起床,当下也顾不得与虎皮猫大人求证,起床穿衣,随便洗漱一番之后,跟随着熊付姆离开。
走在寨子里,我发现几天不见,路上的人便多了起来,虽然暂时还不会回复往日轻松,但是他们脸上的笑容也多了几分。不过我发现当他们瞧见被熊付姆领着的我之时,脸上都会露出一丝敬畏的神色,站定身子,朝我鞠躬致礼,让我感觉有些莫名其妙。
很快就来到了祠堂,蚩丽花婆婆正在这里等着我,当熊付姆告辞离去之后,她领着我前往地下密室走去。
说句老实话,不管第几次来到这密室中,我的心情总是会变得很压抑,这一方面是因为满目的虫子,显露着让人不寒而栗的冰冷,另外一方面,就是那个虫池之中,让我揣摩不透的女人。
想一想,一个活了超过一百岁的女人,却如同十八岁少女一般鲜花绽放,这里面就让人感觉到,实在是太过于诡异。
缓行慢走,再次来到了虫池之前,那里面的池水似乎又涨高了一些,飘着一大一小两个白色蚕茧,大的那个露出了脸目,里面正是蚩丽妹,她显然已经在等待着我们了,瞧见我站到跟前来,她的脸上露出了观音娘娘一般的微笑:“陆左,关于你的身世,你想知道么?”
第三十七章 耶郎秘闻
在狗血电视剧或者话本小说中,通常会把主角演绎成自己并非亲生,而是领养,至于他的父母则是十分厉害的大拿,这种段子我最近也瞧过一些,听到蚩丽妹如此说起,下意识地就会想到那上面去。
不过继而我便在为自己的想法感觉到好笑,我就是在晋平那种穷乡僻壤的小地方,土生土长的小吊丝一枚,父母也都是很普通的人,除了外婆龙老兰稍微厉害一些之外,有什么身世可言?
面对着绝代风华的蚩丽妹,我莫名地感觉自己低了一头,心中又有无数疑问,于是便拱手说道:“还请前辈赐教。”
蚩丽妹长吸了一口气,平缓地说道:“你出身的敦寨苗蛊,和我所在的白河苗蛊,其实都是来自于当年耶朗大联盟的祭师后裔,这你可知道?”我点头,说知道,苗家三十六峒,花开天南与海北,纷纷离散,不知东西,不过最开始的源头,的确都是当年那些在耶朗祭殿中幸存下来的祭师,还有护坛武士。
蚩丽妹说你知道就好,那么背景便不用与你普及了。
话说当年耶朗大联盟幅员辽阔,盛名威加,之所以能够在这穷山恶水中有如此成就,这与各处祭殿中的祭师有很重要的关系。当年耶朗祭殿中的祭师在联盟中的地位十分尊崇,他们信奉一种叫做“巫咸”的三眼小人为神,据说这种生物通过洞悉天地之间的至理,打败了当时统治天地的大巫一族,残暴的大巫要么被赶尽杀绝,要么就远走他域。
巫咸在地面和山上建立了辉煌的文明,然而这所有的一切,却被一名逃遁至深渊的大巫给打破,那个叫做宫共的大巫,将封锁各界的晶壁给撞塌,从深渊里放出了数不胜数的怪物和灾难,喷发的火山、裂开的地缝以及滔天巨浪的洪水,将那个辉煌的文明给摧毁,将世间扰得一片混乱不休。
直到后来,那些巫咸遗族与这片土地上逐渐成长起来的其他种族,经过长达几个世纪的时间,终于将这些怪物赶回深渊,并且分别在五个裂缝处建立了祭坛,以所有巫咸人的生命为代价,将这些裂缝给永远封印住……
听到她说起往昔的神话传说,我刚开始还在撇嘴,然后听到后面,脑海里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我第一次进入神农架的耶朗祭殿之时,那祭坛石壁雕版之上,所描绘的画面来——
第一副画是空虚混沌,渊面黑暗,世界在一个胎腹之中;
第二副画是群山出现,天空环绕,林木森森,巨人出现在巍峨的高山之中;
第三副画是两山间的冲积平原上出现了三只眼睛的小人,它们建立了国度,耕作、狩猎、打渔、祭祀……
第四幅画是混沌黑暗的地底,涌现出各种恐怖,无数线条描绘的怪物;
第五幅画是战争,家园毁于光与火,伏尸千里;
第六幅画是建筑祭坛,三眼小人终于战胜了黑暗,带翅膀者成为王,建立了四个大鼎,镇压各方山峦中的黑暗阵眼。
……(文*冇*人-冇…书-屋-W-Γ-S-H-U)
那壁画上面的故事,与蚩丽妹所讲的事情,几乎都能够重合在一起,这情形让我浑身僵直,不再说话,继续听蚩丽妹诉说着尘封已久的历史。
巫咸族的覆灭,换来的是新世界的重生,世间是湍流变化的,然而力量却是永恒,耶朗大联盟的祭师们找到了古巫咸的遗迹,并且从中找到了力量的修行之路,于是这个国度开始兴盛起来,然而好景不长,盛极而衰,被镇压的裂缝再次动荡,黑暗势力蠢蠢欲动,越境而出,耶朗大联盟的国力在一次又一次徒劳的交锋中,迅速衰败,而且外有内患,中原大国也对这个国度开始觑觎。
终于,在一次大动乱中,耶朗大联盟覆灭了,黑暗也重回深渊,当年的遗民东零西落,最后被别人给征服。
时间慢慢过去了,然而一个流言却越传越广,光明虽然永远,但是黑暗却会再次来临。有的人对现实绝望,屈服于恐惧,幻想让那黑暗将这人世间的所有给重新洗牌,并且崇拜起从深渊诞生出来的邪神;有的人却桀骜不屈,宁愿战死,也不愿意让黑暗重临。
传说是恐怖的,然而现实却从来平淡,时间可以冲淡一切,除了一部分仍然有着执著的人在思考,更多的,则是忘却和抛弃,因为未来太遥远,那些都是子子孙孙该考虑的事情,千年沧桑,时光流转,当工业革命兴起,大潮流、大时代之后,那些末法时代的修行者都陆续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所有的一切都已经被人淡忘,而就在百年之前,有一个叫做洛东南的人出现了,自称已经轮回十八世……
蚩丽妹平静地看着我,淡淡地说道:“你应该能够猜到,那个人叫做洛十八,也就是你的太师祖,与此同时,也是你的前世。”
我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说这个我知道,从很久以前就能够猜测得到了,不过我的心中仍旧有很多疑问,既然前辈提出来了,那我就斗胆请您帮我释疑了。
蚩丽妹精致绝美的脸上浮现出一丝肯定,点头,说你讲,我听。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你前面说的五道裂缝,也就是耶朗人看守的五座祭坛,其实我已经去过了三个半,之所以说是半,是因为那个地方我只是在梦中去过,而它,则是在此地,就在萨库朗的基地下面。我想问的问题是,前辈,你之所以隐居在此,是否就是为了守护祭坛?
蚩丽妹点头,又摇头,说我隐约能够感觉到这里是耶朗大联盟南部祭坛的所在地,但是却不知道具体方位,而我之所以在这里,是因为我的祖辈也在这里,我的根在这里,这里有着我所需要守护的子民,从来没有变过。
我点头,又问道:“都说黑暗会再次来临,那么我想问的事情是,什么时候?”
蚩丽妹依旧摇头,说不知道,该来的时候,自然会来,不该来的时候,有人导引,也会来的。
听到这模棱两可的说法,我的脸顿时就黑了,这一副神棍腔,我往昔陪杂毛小道摆地摊算命的时候就十分熟捻,心里面也知道蚩丽妹并不会在这些方面给我回答,于是我努力地平复了一会儿心情,然后直视着她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道:“如果我觉醒了,我还会是我么?”
问完这句话,我的心情立刻变得无比紧张起来,其实我最想知道的事情,就是这一件。
什么是“我”?
看过美国大片《第六日》的读者朋友也许会有过这样的思考,虽然拥有着共同的记忆,但是无数的前尘往事相叠加,那个时候的我,还是真正的我,还是现在的、此时此刻的陆左么?我还会对自己的父母、亲人以及所有的朋友怀揣着同样的情感,遵循这二十多年来一直保持的人生观和道德体系么?
洛东南变成了洛十八,而我陆左,会不会变成陆十九?
说实话,我不是尼奥,也不想当什么救世主,我所追求的从来都只是小富即安,老婆孩子热炕头的普通人生活,倘若注定成为一个为了拯救世界而经历无数轮回的绝世高人,我想那一定不会是我了。
既然不是我,那意识消亡之后,陆左虽然依旧活着,但是我却已经死去。
想到这一点,我不由得一身冷汗。蚩丽妹似乎看到了我的紧张,不由得笑了。她很少笑,一笑便宛若鲜花绽放,阴暗的密室里立刻充满阳光,让人感觉浑身暖洋洋的,瞧着我,她平静地说道:“你以为洛十八会夺舍重生,将你的神识侵去?”
这个时候我也说了实话,点了点头,说我怕,要倘若是那样,我宁愿自己不是他,不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