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毕展开长长的身体,趁黑口气冲下九搂,尼克无力蠕动的身体,似乎还在他的盘绕之中。他使劲挺了挺身体,恼怒地摸索着丢在格兰哈文精神病院的倒霉的躯壳,生怕这会儿山姆·奎恩会醒来。
巴毕仍然能听到尼克的身体摔在基金会楼外水泥路面上的声音,骨头粉碎的声音结束了所有的一切,他在血泊里看着生命最后震颤的完结,听着楼里鸠格和查理的对话:“嘿,鸠格,你不应该想什么,我再告诉你一遍。蒙瑞克和斯特的死亡是验尸官的事儿,我才不想知道木箱里是什么哩。二十美元就是二十——”
巴毕摔到了地上——只不过不是掉在水泥路面上,也不是摔在尼克·斯宾维克的身边,他摔下来的时候,抓住了自己的身体,漂浮的变形过程已经容易多了,快得多了,也不再那么痛苦了。他摔在格兰哈文病房的床边,“砰”地直挺挺地躺在地板上。
他是最普通的长着两只脚的人,睡得迷迷糊糊,天昏地暗。由于感冒,头有些不舒服,在地板上摔了一下更疼了。他想喝点儿什么,胃里翻腾得难受,浑身疲乏不堪,他想,格兰医生一定会告诉他,这是梦:他靠在枕头上看书,睡熟后,从枕头上滑下来,引起如此这般的一场怪梦。
第十五章人性的抗争
随着梦境中快感逐渐消退,巴毕越来越觉得心头隐隐作痛——他确信,尼克·斯宾维克真的死了,躺在基金会楼前的人行道上。
他摇摇晃晃地站在床边,搓揉着太阳穴上的一块儿乌紫血痕,脖子上的抓伤,还像针扎似的疼,他记起白狼曾用犬牙啃了那一口。
他长久地屏住呼吸,使劲摇摇自己的身体,还是去不掉那股厌恶的感觉,尼克·斯宾维克真的是在梦里死了。
他迷迷糊糊地打开灯,看看表,两点十五分。伸手去抓放在椅子上的衣服,只找到了浴袍和软底拖鞋,一定是夜班护士把衣服拿走了。巴毕满身大汗,浑身哆嗦,笨手笨脚地穿上浴袍和拖鞋,按了下按铃,急不可耐地拖着脚向外走,迎候大厅里的夜班护士——海勒小姐一头浓密的、浅得几乎发白的头发,一副女拳击手的体态。
“咦,巴毕先生!我以为你在睡觉——”
“我要见格兰医生,”他告诉她说,“马上。”
她宽阔、吃惊的大脸上,露出和蔼的微笑。
“当然,巴毕先生,”她尽可能地把自己男性化的嗓音放得温柔一些,“你先回床上去,我们看——”
“女士,”巴毕恶狠狠地打断她说,“收起你搪塞疯子的招数。我可能是疯了,也可能没疯——我就是我。不管疯不疯,反正我要跟格兰医生谈谈,他在哪儿?”
海勒护士退后半步,像是摆开在拳击场上对峙架势。
“别激动。”巴毕规劝道,“我猜你知道如何对付一般的疯子,可我的情况有点儿不同。”海勒护士似乎赞同地点了点头。巴毕步步紧逼,“我想,如果你看见我变成一只大黑老鼠,一定得吓跑。”
海勒护士继续向后退,睑色开始变白。
“我只需要和格兰医生谈五分钟——现在。”他告诉护士说,“如果他不乐意,账单上多写一笔就是了。”
“很有可能。”海勒护士警告说。巴毕朝她咧嘴一笑,突然,四肢着地。“我不想挡住你的路,”海勒哆嗦着说,“我带你到他房间。”
“很聪明!”
他站起身,海勒护士退后一步,让巴毕走在前头,顺着大厅朝楼梯口走——巴毕心里好笑,海勒护士一定以为他真能变成老鼠哩。到了病房的后门,护士指给巴毕格兰医生的住所,住所的灯已经熄了。他走出病房,朝格兰医生的住所走去,心想,这下护士小姐可以松口气了。
巴毕还没走到,格兰医生楼上的灯就“嗵”地亮了,一定是海勒护士打了电话。高大文雅的心理学家不等巴毕到,就已经在门口迎候了,他身穿一件很特别的晨衣,满面的睡意。
“喂,巴毕先生?””又发生了,”巴毕脱口而出,“又做了一个梦——而且我知道,这不仅仅是个梦。这次,我是一条大蟒蛇。我——我杀了尼克·斯宾维克。”他停下来喘了口气,“我要你给警察打电话。他们一定会发现尼克躺在人类研究基金会九楼窗外的地上,已经气绝身亡。凶手是我。”
巴毕抹去额头上的凉汗,瞟了一眼格兰医生,看他会作何反应。可是,这位心理学家眨了眨他倦意依旧的棕色眼睛,抖了下裹在精美晨衣里的肩膀,深表同情地微微笑,甩了下乱蓬蓬的鬈发——医生的甩头动作,唤醒巴毕内心深处的什么东西,他有一种温暖的、解释不清的熟识亲切感。
“打不打?”巴毕紧逼着问,“你给不给警察打电话?”
格兰医生很镇静地摇了摇头:“不,我们不能那样做。”
“但是,尼克·斯宾维克死了!”巴毕颤抖着声音说,“我的朋友——”
“我们不能心急,巴毕先生。”格兰懒洋洋地抬起肩膀,“如果那儿没有尸首,我们就会让警察局的人白跑一趟。如果有,我们又难解释清楚,我们怎么会知道。”他红棕色的脸膛上露出可爱的微笑,“我是严谨的唯物主义者——那些警察可是残酷的唯物主义者。”
巴毕的牙齿咬得“格格”响:“你认为我——我真的杀了他?”
“根本不。”格兰安抚似地对他说,“海勒护士肯定地对我说,你一直在自己的房间里睡觉,直到几分钟前,都睡得很沉。然而,我的确意识到另一个可能性,很有趣,也许可以解释你的梦。”
“嗯?”巴毕愣了一下,”是什么?”
格兰疲倦地眨了下眼。
“你一直都在设法解开一个谜团,你的老朋友,奎恩和他的助手们为什么行动如此诡秘。”格兰医生的男低音,显得很随意,很缓慢,“你也清楚地意识到,你没能找到任何确切的答案。但是,潜意识,请记住,可比我们通常想像的要狡猾得多。”
说着,他故意把自己晒成红棕色的手指交叉起来。
“而潜意识当中,巴毕先生,”他严肃地继续道,“你有可能怀疑尼克·斯宾维克会被从某个窗口甩出去。如果你的潜意识凑巧真与实际情况相吻合,警察就有可能在你所说的地方,找到尼克的尸体。”
“胡扯!”巴毕一下子火冒三丈,“只有山姆和他在一起——”
“正是!”格兰点点头,意思说,这正是我所暗示的,“你主观意识当中,当然拒绝接受这个概念,即山姆·奎恩可能是凶手——甚至你主观意识的拒绝。本身就很有意义,因为,在潜意识当中,你可能希望山姆·奎恩是凶手,并为此付出生命的代价。”
巴毕骨节突出,毛茸茸的手握成了拳头。
“我——我不可能那样想!”他气急败坏,沙哑着嗓子说,“那——那纯粹是魔鬼的想法。”他猛地向前抽出身了,不知该说什么好,“这纯粹是荒唐透顶。我告诉你,医生,山姆·奎恩和诺拉·奎恩两人是我最好的朋友。”
格兰轻轻地、试探性地问:“他们俩都是?”
巴毕的拳头握出了汗。
“闭嘴!”他的声音嘶哑着,“你——你不能对我这样说!”
格兰连忙退到亮着灯的门廊,举起双手。
“仅仅是个推测,巴毕先生。”他轻轻点着头,微笑着表示让步。“你如此强烈的反应向我表明,这是一个敏感点,不过,我看现在没有必要就此进行深入的探讨。今晚就让我们忘掉所有的问题,回去睡觉,你看怎么样?”
巴毕艰难地舒了口气,把手插进浴袍空荡荡的大口袋里。
“好吧,医生。”他附和着说,“很抱歉打搅你了。”他正准备离开,却突然转过身,用低沉发抖的声音,狠狠地说:“但是你错了,格兰医生,我爱的女人是艾溥露·贝尔。”
格兰医生略带讥讽地笑笑,随手关上了门。
巴毕踏着月光,在结下霜花的小路上,慢慢地往回走,整栋病房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窗口透出惨淡的灯光。他突然觉得用两条腿走路有点别扭,用人的两只眼睛观看夜晚,眼前的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听不到梦里听见的声音,闻不到梦里闻到的气味。
他发现周围的狗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停止了狂吠,静静听一下罗维娜·蒙瑞克的尖叫,隐约还在什么地方向重病区传过去。又有几个窗口亮起了灯光,不知病房里是否有什么紧急情况。罗维娜充满绝望和恐惧的呼喊声,已经听不见了。
巴毕回到病房,心里很是不舒畅,格兰是个傻瓜——或许更糟。没有哪个正直的心理学家会如此信口开河。不错,他曾经爱过诺拉,那是在她和山姆结婚以前了。
山姆出去考察挖掘的这段时间,他击看望诺拉的次数可能多了点儿——但是,格兰让人作呕的结论,实在是无稽之谈。他与诺拉之间,没有什么隐瞒着山姆的事情,也没有任何正当的原因,他会希望山姆遭殃。
关于叫警察的事儿,巴毕认为,格兰倒是对的。这样的电话,无疑会使自己陷于尴尬的境地,人家自然会认为自己要么是疯子,要么是谋杀犯。然而,他无论如何还是认为,尼克·斯宾维克死了,躺在楼下的人行道上。他握紧僵硬的拳头,深深地吸了几口夜晚的凉爽空气,格兰残酷的推断让他惶惶不安,山姆可能会被误认为谋杀犯。
巴毕觉得应该做点儿什么。
他赶紧回到病房二楼,他可以使用办公室的电话,海勒护士答应得很爽快。于是他打电话给诺拉。诺拉马上就接丁电话,好像她一直等在电话机旁似的,而且她的声音,像是吓得变了声。
“威利——现在有什么事儿?”
“山姆从基金会打电话没有?”他自己急促的声音也相当反常,“请你现在给他打个电话,把他叫醒。要他——要他找找尼克·斯宾维克。”
“为什么,威利?”诺拉气喘吁吁地问。
“我知道尼克发生了不幸。”他说,“山姆因此而处在极大的危险之中。”
诺拉很久没有答话。巴毕听得见她焦虑的呼吸,也听得见书房写字台上闹钟的嘀答声,巴毕知道电话就在写字台上,此时的嘀答声,显得异常的均匀,异常的缓慢。她终于又说话了,语调紧张而哽咽。
“你是怎么知道的,威利?”
闹钟毫不留情地继续嘀答着,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常规而已,诺拉。”巴毕不自然地支吾着,“消息来源保密——这是我的事儿,你是知道的。”他顿了一下,“这么说,你已经知道了?““山姆刚刚告诉我的。”她的声音轻极了,“他像疯了似的,好像要失去控制了似的。”
“尼克——”巴毕说不出话,他使劲儿张了张嘴,“尼克怎么样?”
“他从窗户掉了出去。”突如其来的震惊使诺拉的声音变了调儿,“是他们基金会顶楼,特殊实验室的窗户。山姆说他死了。”
闹钟嘀答着,巴毕能听见诺拉大声的喘息。
“我的消息来源也是这样。”巴毕嘶哑着声音支吾着,“我要你提醒山姆,诺拉,我认为他现在处境很危险。”
“怎么会?”诺拉虽然尽量控制着自己,但仍听得出她有些歇斯底里了,“山姆推测他是睡着了,梦游走出窗外的——他时常梦游,你也知道。可是,山姆是不会的。”
诺拉颤抖的声音显得她有些生气了。
“威利——你觉得——山姆会有什么危险?”
闹钟继续嘀答着,巴毕喉咙干得要冒烟了。
“只有山姆和尼克两人在楼上。”巴毕声音含糊,说话速度很快,“他们守护的似乎是很有价值的东西,那个从戈壁带回来的木箱里的东西。知道内幕的人中,已经有两人死了,况且,蒙瑞克博士和莱克斯·斯特的死都很蹊跷,现在,又加上了尼克。”
“不!”诺拉声音很低,但她是在低声喊叫,“不,威利——别!”
“看上去是选样。”巴毕对诺拉说,“我知道那些警察。他们会认为山姆为了木箱里东西的利益,而杀死尼克,至少在他们知道木箱里到底是什么之前会这么认为——而我觉得山姆不会告诉他们木箱里到底是什么的。”
“可是山姆没有杀人!”诺拉小声愤怒地说,“山姆没有——”
她的声音戛然止住了。闹钟嘀嘀答答的声波,在死一般寂静的沉默中慢慢延伸扩展着。巴毕终于又听到了诺拉的呼吸,她长长地重重地出了口粗气,“谢谢你,威利。”听到诺拉万般惆怅有气无力地声音,巴毕喉咙热辣辣的。“我就给山姆打电话。”她说,“我提醒他。”她突然颤抖着声音申辩说,“可是他并没有干什么!”
巴毕使劲甩掉浴袍和拖鞋,一头倒在床上。他想睡一会儿,可心里乱糟糟的。一会儿盯着玻璃窗上蟒蛇通过时,分解掉的钢网,一会儿又回想起蟒蛇收紧身体时,尼克骨头发出的清脆骨折声。巴毕按铃喊护士海勒,要地送些安眠药来,可他还是睡不着,白母狼又在叫了:“威利·巴毕!”她的声音很远,显得很焦急,“能听见我吗,巴毕?”
“听得见,艾溥露。”他含糊地带着睡意,“晚安,亲爱的。”
“不,巴毕。”巴毕仿佛听见她竭力抗议,“你必须再变一次,我们还有事情要做。”
“今天晚上算了!”巴毕恼怒地完垒醒了,“今晚我们已经杀害了尼克——山姆就要被指控谋杀了。今晚的罪孽还不够吗?”
艾溥露的声音变弱了,似乎巴毕野性的觉醒,在他俩之间建立了某种微妙的关系。
“干得是很漂亮。”母狼温情脉脉地说,“可是还不够——”
“我够了。”巴毕根不客气,“我不想再做梦了,我知道,我没有听见你,这是真的。”
“但是你听见了。”她的声音继续纠缠,“别跟自己过不去,巴毕——这不是梦。我知道,睡觉时变形比较容易,那是因为,人的部分仍然统辖着你的主观意识。现在放松,听我说。”
巴毕在床上不住地翻身,迷迷糊糊地嘟囔着:“我不听,我就不做梦——”
“根本没有什么梦。”母狼轻声说道,“杜克大学超感官知觉的研究者们找到了足够的证据,证明超感知觉的存在——如果他们知道如何挑选实验对象,找像我们这样的,他们的结果会更理想。我知道你能听见,别跟我要脾气!”
巴毕把脑袋使劲地在枕头上来回摇。
“听得见也不听——”
“巴毕!”母狼的声音突然变成了命令,“你必须听着——然后变形到我这儿来。现在!挑你所知道的最恐怖的变形——因为我们要对付的敌人,比小小的尼克强大得多。”
“嗯?”巴毕大声嘟哝着,“什么敌人?”
“你的瞎寡妇朋友!”母狼喘着气说,“那个叫蒙瑞克的女人——呆在格兰那个可笑的科研医院里,实在不错,没人理会她语无伦次的疯话。可是,巴毕,她出来了——她想去山姆·奎恩那儿!”
巴毕的脊背一下凉到底。像他作灰狼巴毕时,鬃毛倒立起的感觉样。但是,现在他是人,巴毕不安地告诫着自己。他能够感到凉爽平滑的床单,自己光滑的人的皮肤,他迟钝的人的听觉所能接收到的医院里各种声音:其他病人在他们自己房间里的呼吸声,远处海勒护士匆匆的脚步声,不断的电话铃声。巴毕完完全全的是人,而且,几乎是完全醒着的人。
“去山姆那儿?”他大声重复着,“她知道什么?”
“她知道黑暗之子的名字!”
母狼鬼魂般的悄悄低语可怕极了。
巴毕震撼了,浑身颤抖得不能自持,抬头看看漆黑的房间,窗户映出一块长方形的亮光,门缝透进狭窄的一小条昏黄的灯光,他仍然是完全的人,他不断地对自己重复着,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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