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江户川乱步/著 邓青/译
楔子
他是一个过于无聊而又喜好猎奇的人。
据说有个侦探小说家(他就是因为大无聊才开始看世上惟一刺激的东西——侦
探小说的)曾担心地指出,总是沉迷在血腥的犯罪案中,最终会无法满足于小说,
而走上真正的犯罪道路,比如说犯下杀人罪等等。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公就确确实实
做了那位侦探小说家所担心的事情。由于猎奇心理作祟,最终犯下了可怕的罪行。
猎奇之徒啊,你们千万不要走得太远。这个故事就是你们最好的前车之鉴。它
告诉我们猎奇的后果是多么的可怕!
我们故事里的主人公是名古屋市一位有钱人家的次子,名叫青木爱之助,当时
还不到三十岁。
他无需为一块面包而辛勤工作,一有的是零用钱和精力。恋爱也很顺利,娶了
一位美丽的意中人为妻。如今结婚才三年,他就对妻子的美貌没了感觉。总之,事
事顺心的他反倒觉得生活很无聊。于是,他最终成了一个所谓的猎奇之徒。
他开始在所有方面有了奇特的嗜好。无论是看的、听的、吃的,甚至对女人都
是如此。然而,任何东西都无法排解他那根深蒂固的无聊。
这样的他理所当然地陷入了侦探小说的情节之中。他开始对犯罪有了兴趣。猎
奇之徒都喜欢打犯罪擦边球以寻求刺激,于是他也开始玩起了名为猎奇俱乐部的荒
唐游戏。然而,游戏的结果反而使他的无聊变得更加无可救药。因为刺激越强感觉
神经越容易麻痹。
其实凭良心说,除了无法与真正的犯罪相比之外,这个猎奇俱乐部所制造出的
刺激已可算是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
凡是能够想得到的游戏在那里都能出现。血淋淋的淫猥笑剧、各种各样考验胆
量的娱乐活动、千奇百怪的犯罪故事等等。每次聚会他们都要指定一个人来主持,
这个人必须动脑筋想办法使会员们吃惊、战栗和尖叫。比如他会一本正经地宣布说
“我刚刚杀了一个人”。
渐渐地那些刺激的题材都用尽了,以致于最后他们不得不商定,谁能使会员们
产生发自内心的恐惧谁就能获得巨额奖金。青木爱之助几乎一个人提供了所有的奖
金。
然而,够刺激的好点子依旧是有限的。尽管青木爱之助是那么的渴求刺激,尽
管他为此拿出了可观的赏金。因为这种事毕竟不是凭金钱就可以随意办到的。
最终猎奇俱乐部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加上会员们接二连三地退出,不得不
宣告解散。留给爱之助的惟有更加难耐的无聊寂寞。
笔者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只要加入了猎奇者的行列,就永远无法满足自
己的猎奇心。因为他终究不过是个第三者、是个旁观者而已。他在谈论和品味犯罪
故事的时候,是无法真正体会其中的恐惧和战栗的。若要真正品味个中滋味,他惟
有成为一个真正的罪犯。说得极端一点,就是只有去杀人或成为别人追杀的对象。
这就是猎奇的后果。然而无论是怎样的猎奇之徒(即便是我们的青木爱之助)
都不会因为要找寻特别的刺激,就以身试法,成为真正的罪犯。因为他们缺少一究
到底的勇气。
品川四郎
青木爱之助在东京有一栋别墅。他平均每月总要因为会友、看戏或赛马而上京
一次。通常每次都要滞留一周到十天左右。他有时也会带爱妻芳江同行,有时则只
身前往。
事情最初就是发生在东京。他大学时期的朋友当中(爱之助毕业于东京大学)
有一个叫品川四郎的人。他是贫寒人家的子弟,因此大学一毕业就立即找了工作,
进了一家通俗科学杂志社。岁月流逝,不知不觉中那份杂志就归到了他的名下,如
今他已经可以依照自己的思路发行杂志了。据说已获得了不错的利润。
品州虽然是个经商之人,却也喜好猎奇。只不过他是循规蹈矩的男人,所以总
是批评青木荒唐的生活方式。尤其对组织猎奇俱乐部这样的事情更是不屑一顾,他
认为无论做多少荒谬的事情也无法排遣心中的寂寞无聊。总之,他是个务实的人。
他所猎奇的都是些实际的东西。比如他和青木在饭馆吃饭的时候就会讲一些他
最近刚调查清楚的犯罪案例给青木听。
而爱之助则对品川如此务实颇不以为然。他说所谓的真实的犯罪案例都是因为
无聊而拼凑出来的,接着就会津津有味地聊起他所嗜好的荒诞无稽的怪梦。
总之他们一边互相攻击,一边却又彼此离不开对方,就这样一路交往下来。
闲言少叙,且说即将发生的这桩怪事。它令这两个各有偏好的人都异常兴奋和
着迷。
青木感兴趣的是它的神秘离奇,而吸引品川的则是因为它是一件活生生的事情。
这件咄咄怪事非常真实,同时又非常离奇,就连侦探小说家的想像力也不能与它相
提并论。
让我们先按顺序来追叙一下。
秋天招魂节的时候,九段的周围搭满了杂技团的帐篷。事情就是发生在这样的
一个午后。
正如上面已介绍的,青木爱之助是个有特别嗜好的人,像九段招魂节这样的热
闹他是非去看不可的(他甚至特意将去九段看杂技魔术表演写人了本月上京的日程
安排中)。当天闷热难耐,空气中满是飞扬的尘土,尽管如此,他依旧穿上了薄薄
的无袖长外套,拿了根手杖,在九段的坡道上信步而行。
附带说一下,他对这九段被抱有很浓的兴趣。因为他非常喜欢一位已逝的画家
村山槐多。槐多一生只写了三部侦探小说,其中一部中就有这样的情节,主人公是
一位舌头呈锯齿状的怪人,他将自己的遗书之类的东西藏在这九段坡的石墙后面,
并做了记号,以便交给某个人。
于是,青木每次上九段坡都会想起槐多的小说,虽然今时已不同于往日,但道
路两边的石墙依旧给他以异样的感觉。
“那块石头的样子稍稍有些与众不同呢,莫非它的后面仍藏着某些东西?”
爱之助就是这样一个爱把事实与小说混为一谈的妄想狂。
九段杂耍表演的热闹场面早已是尽人皆知,无需细述,它给人的感觉就像是日
本各地传统杂耍的一次大聚会。如今这些东西早已落伍,只有在偏僻的乡村才可一
见。
装着发条的偶人表演、电动偶人表演、杂技踩球表演、耍猴表演、马戏表演等
等。这些大帐篷之间又夹杂着许许多多小摊子,有卖五香莱串儿的、有卖冰水的、
有卖桔子水和薄荷水的、有卖玩具的、有卖风车的。东京人在这中间转来转去、兴
高采烈,一点儿也不在乎到处飞扬的尘土。
一个帐篷前聚集了黑压压一大堆人,队伍的末尾眼看就要排到对面的帐篷,那
里的通道只够一个人通过,而左左右右仍不断地有人来来往往。那种摩肩接道的混
杂场面真是不一般。事情就发生在青木爱之助要通过这里的时候。
他在尘土飞扬的人群当中意外地发现了品川旧郎的身影,只见他头戴一顶冬装
呢帽,身穿一套西服,通红通红的脸上布满了油光,正在人群中推挤着。
因为品川四郎不像爱之助那样有奇特的嗜好,他不会对这种传统的杂耍感兴趣,
所以他在这里出现才会让爱之助倍感意外。品川至今仍是独身,所以也不会是带孩
子来玩。若说是为了来给自己的杂志取材,又不见他带编辑人员同行。再说也没有
社长亲自出来取材的道理。(更为吃惊的是,品川四郎像是被吸引住了似的,一副
很入迷的样子。这真是太不可思议了)爱之助又重新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定自己并
没有认错人。
社长小偷
在这种场合,青木不会随随便便去和对方打招呼。
他想偷偷地观察品川在这群人中干什么。可见他的猎奇心理已是深入骨髓了。
随后的这半天时间里,他就像个侦探一样尾随在品川身后。这种事是需要相当
的耐心的,而我们的这位猎奇者偏偏有的是耐心。
丝毫没有察觉的品川四郎在人堆里钻来钻去,像个乡下人一样长时间呆呆地站
在一个个杂耍摊前。
“这家伙也有些特别的嗜好呢。他肯定是因为不好意思,所以连我也瞒着。好
哇,你这个尽说大道理的家伙原来也和我是同类呀。”
爱之助为抓到了朋友的小辫子而兴奋不已。
不知不觉中已是日暮时分,杂耍场中开始散发出电石气的甜香味儿。此时正值
白天与黑夜的交接处,杂耍场的彩灯与落日的余晖交相辉映,使得人们的脸庞也变
得朦胧起来。这真是梦幻般的美妙时刻。
品川四郎一副已看得筋疲力竭的样子,走下了九段坡。
坡道中央有一个卖荷兰舶来品、观月望远镜的小摊子。那里安放了一架天文望
远镜,花一元钱就可以看一次。摊主正在一旁高声招揽着生意。不知不觉中一轮椭
圆形的月亮已爬上了天边。
品川又在那堆人群边停了下来,聚精会神地听着摊主的介绍。忽然奇怪的事发
生了。
那个摊位的后面是堵石墙,也就是槐多小说的主人公藏遗书的那面石墙。因为
人群挡住了月光,使得有个角落特别的黑暗。站在那里的品川冷不防面朝石墙蹲了
下去。
“唉呀呀,难道是蹲下去小便不成,这家伙也太不讲公德了。”
青木这样想到,继续悄悄地盯着他。只见品川蹲在那里慌慌张张地四下看了看,
由于那里是暗处,加上此时路上又没有行人,于是他开始放心地用手去抠墙上的一
块石头。不一会儿那块石头就被他取了出来。即使是在暗中,爱之助也可以清楚地
看到那里出现了一个漆黑的洞口。
青木不由得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要知道品川可是位有名望的科学杂志社的
社长啊。这种身份的他竟然会像个小偷一样躲在暗处贼头贼脑地扒着九段坡的石墙。
这简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哦,对了,一定是这么回事。”
青木在心里自言自语着。那槐多小说里的情节一定是真的。那块石头的后面一
定藏着什么东西。品川发现了它,现在正要往外拿呢。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的一厢情愿,现实中怎么会有如此离奇的事呢。品川不仅
没有往外拿东西,相反正在往里面放东西。放好后他又迅速地把石头照原样嵌了进
去,随即做出一副没事的样子,急急忙忙地走下坡道去了。
青木陡然膨胀起来的好奇心战胜了他要跟踪下去的欲望,况且,跟踪对象就要
离开了。于是他小跑着追下坡道,从后面拍了拍品川的肩膀,招呼道:
“这不是品川君吗。”
那人吓了一跳,回过身来,两人就那么脸对脸地站着。即使离这么近,青木也
可以毫不犹豫地断定对方就是品川四郎。然而对方却一脸的茫然,没有立即回话。
“唉?你这是怎么啦,来看杂耍的吗?”
爱之助又接着问道。
然而品川依旧一副果然若失,不明所以的样子。紧接着更说出奇怪的话来。
“你是谁呀?你喊我品川,可我并不叫这个名字呀。”
爱之助呆住了。
那人又说道:
“你大概是认错人了吧。对不起,我先走了。”
说完就迅速地离开了。
青木大为惊讶,自忖道:“莫非我真的在做梦?”这可算是他有生以来最离奇
的经历了。
肯定不是认错人。若说他是个与品川长得非常相像的人的话,那么长时间尾随
其后一定会发现不同之处的。而且,他能斩钉截铁地说出自己不是品川四郎,反倒
让人觉得可疑。
爱之助因为遭遇了这件怪事而忐忑不安。
“对了,去看看那堵石墙。或许会搞明白。”
于是他急忙回到刚才的地方,趁人不注意试着动了动石墙上的石块,很快找到
了能活动的那块石头。
他用双手将其取出,然后伸手进去摸索,果然碰到了一样东西。
取出一看,一个、两个、三个……竟然是六个钱包。他将其一一打开,发现里
面全是空的。
爱之助慌忙把它们放回到原处,塞上了石头。然后他自己也像个小偷似的提心
吊胆地看了看周围。
原来刚才的男人(和品川非常相像的家伙)在这里藏东西,是因为他是个小偷。
而且是个很老道的小偷呢。他能事先周到地考虑好处置空钱包的办法,将其藏在这
不易被人发现的石墙当中,而不是随手丢弃在公共场所。这样的心机决不是一般的
外行能比的。这里有六个钱包,看来此人收获不小呢。
怪不得这家伙一个劲儿地往人堆里钻呢。他貌似兴致勃勃地看杂耍,其实是在
窥觑着别人的钱包。
“这也太滑稽了。品川呀品川,就算你不愿意也不行了。被我错认成你的家伙
竟然是个小偷。一个长相身材都和你分毫不差的小偷。从今以后你可得当心被人当
贼给错抓了。”
爱之助一边沉浸在这意外的奇遇中,一边向车站走去。
“啊,等等。”
他猛然意识到什么,停住了脚步。
“我真糊涂,这世上哪会有完全一模一样的人呢。而且又没听说过品川四郎是
双胞胎。这家伙说不定……”
想到这儿,他露出了乐于见到朋友做坏事的人通常都有的坏笑。
“那人一定就是品川四郎。谁也没规定做杂志社社长的就不会去当小偷。品川
这家伙虽然总是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其实他背地里有这样的癖好。仔细想想,出
身贫寒的品川如今名下竟也有了属于自己的杂志,确实不大正常。他一定有来路不
明的钱。或许他在做小偷之外还于着其他更不可告人的勾当呢。
“是了是了,这家伙一定是因为被我发现了他的恶习,所以才装糊涂,好让我
以为见到的是一个与他相像的人。会做小偷的他演技肯定也不错。”
爱之助下了这样的结论。然而他却并没有因此生出要谴责品川的念头,甚至认
为他是个了不起的男人。这以前爱之助还一直因为品川是个平平凡凡、墨守成规之
人而瞧不起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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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之后的一个月并没有发生什么特别的事。
当然,青木也没有对品川讲九段坡的事。虽然他下了如上的结论,但心中仍有
些解不开的疑团。因此在回名古屋之前他曾去拜访了一次品川。
那是九段坡事件发生后的第三天。
“怎么近来还是很无聊吗?”
品川快人快语、轻松地问道。
真怪啊。如此快活平凡的男人暗地里竟干着那样见不得人的勾当。他掩饰的本
领真高明呀。
聊了一会儿之后,爱之助猛然试探性地转了话题。
“上个星期日,我到九段去看了杂耍。”
他一边说一边仔细观察对方的表情。
然而,令他吃惊的是,品川面不改色、心平气和地回答说:
“是啊是啊,这期间正是招魂节呢。那可是你喜好的东西呀,我有好久没去了。”
结果,青木心中的疑团并没消除,这个话题就含含糊糊地过去了。于是他只得
告辞出来,不久就回了名古屋。
九段坡事件一个月后的某一天,时值十二月末,青木爱之助又去了东京。第二
天他因为要买东西去了百货公司。因为快到圣诞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