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唐,你看看儿子,刚十岁就没大没小以后还能得了?!都是你惯的!”钮蓝把气撒到丈夫身上。
唐安平也不辩解,点头道:“是,都是我的错,你别生气,一会儿我替你教训他。”给媳妇夹一筷子土豆丝,“以后吃饭时别生气,那天看报纸,说吃饭时生气容易生病。”
钮蓝白了他一眼,唐安平就是一块海绵,不管多硬的拳头击在上面,永远得不到强用力的回应。
别人都说她有福,嫁了一个好脾气的丈夫,但钮蓝总觉得嘴仗打不痛快心里更别扭。
吴珍看着小姑子夫妻俩低头笑笑。这时,唐安平说:“嫂子,焕然的事你也别着急,过几天我们单位来一批新同志,我看了一下档案,有几个女孩还是大学生,到时候有合适的,我给焕然介绍一个。”
“那谢谢了安平。”吴珍笑着说,心里总算舒坦了些。
“你可得把好关啊,别光看姑娘怎么样,父母,家庭成分都要看一看。”钮蓝心细,嘱咐道。
“放心吧,我心里有谱,保准给焕然挑一个最好的。”唐安平把盘子里剩下的葱炒鸡蛋悉数倒进自个儿碗里。
焕然挑开门帘迈进北屋时,爷爷钮明恩正闭目坐在摇椅上听京剧,他利利落落一身蓝色干净布褂,左手握两只暗红发亮的核桃,在掌心里轻轻转着。
戏是程砚秋的《锁麟囊》:“我只道铁富贵一生注定,又谁知人生数顷刻分明,想当年我也曾撒娇使性,到今朝哪怕我不信前尘,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
男旦嗓音幽咽婉转,若断若续,在这初春寒意浓烈的夜晚听来,别有一番触动人心的伤感。
听见脚步声,钮明恩缓缓睁开眼,手没停下,“噢,是焕然来了。”他稍稍坐起。
摇椅不稳,焕然怕爷爷栽倒,忙过去扶一把,“您甭起来,我没什么事就是过来看看。”
“吃过饭了?”钮明恩问。
“嗯,你呢,饿吗?”
钮明恩摇头:“不饿,帮我倒杯热水吧。”
焕然倒了一杯热水过来,钮明恩喝一口:“今天办事顺利吗?”
“挺顺利的。”焕然说,“对了,今天路过房管所你知道我碰见谁了?”
“谁?”
焕然笑笑:“以前住咱胡同口,卖醋的那个山西老吴家二秃子,还有他爷爷,听我爸说吴爷爷年轻时在咱家做过事?”
不知是没睡醒还是沉浸在刚才拿出悲凉的京剧唱腔里,钮明恩茫然了一会儿,才道:“噢,我想起来了,你说的是那个脸上有道疤的吴满仓。”
“对,就是他,爷爷,他那道疤是怎么来的?”焕然好奇。
“那得是民国初年的事了。”钮明恩回忆道,“他家在山西有点钱,大乱时被土匪抢了,他爹娘都死了,姐姐被抢了去不知下落,他脸上那道疤据说是有一个土匪看上了他脖子上挂的金锁,他不给,土匪就给了他脸上一刀,幸好躲得及,不然眼睛就瞎了。”
“土匪真缺德,这是往死里整人呢。”焕然从小就听不得欺负人的破事。
“哎,那会儿全国一盘散沙,谁听谁的啊,两个军阀碰上交火,最倒霉的就是老百姓。”往事不堪回首,钮明恩面露戚色,“所以啊,幸福来之不易,咱们可不能再乱了。”
“嗯。”钮焕然蹲下身给爷爷捏腿,钮家要不是为建国立过功,估计特殊岁月也免不了受苦。连续躲过两次大劫,焕然觉得自己,觉得钮家特别幸运。“爷爷,问您件事。”
“说吧。”钮明恩把杯子放到一旁,手里继续揉核桃。
“今天碰见吴爷爷,他跟我说,以前米田果的姥姥也住在咱们这条胡同,她家还挺厉害,是开药铺的,祖上据说还有人进宫给慈禧老佛爷看过病,这是真的么?”
隔了好一会儿,钮明恩才轻轻应道:“嗯。”
吴满仓对钮焕然提起这档子事时,焕然还不信,如今看爷爷点头了,心里惊讶的同时又觉得在理。“难怪。。。。。。”
“难怪什么?”钮明恩问。
焕然眉目轻扬地笑笑:“难怪看田果姥姥跟别的老太太不一样,平日里穿衣打扮都特讲究,你看她给田果秀的布鞋,大栅栏里的布赢斋都没见过这么漂亮的绣工。爷爷,田果姥姥就是传说中的大家闺秀吧。”
钮明恩转着核桃的手停了一瞬,然后“嗯”了一声。
“可惜啊,她家败得太快了,俗话说富不过三代看来还真在理,田果命也够苦的,生来就没爹没妈,也不知道她那个日本爹还活着没有。”
钮明恩陷入沉默。
“爷爷,您是不是困了?”
“有点儿。”
“那我扶您上床休息。”焕然伸出手。
“不用。”钮明恩摆摆手,“你回自个屋吧,我听完这出戏再睡。”
焕然挑开门帘离开时,正听收音机里程砚秋唱:“这才是今生难预料,不想团圆在今朝,回首繁华如梦渺,残生一线付惊涛。。。。。。”
第010章()
四九城初春的清晨是从一阵风声开始的。
这风从初秋开始刮,三九天最烈最冷,初春势头最猛,路过风口能把人掀翻。什么时候风停,夏天也就来了。
早上天还擦黑田果就起了床,自从进局子后她就没上班,理发店领导让她在家反省三天,写好检查再去上班。
田果昨天晚上才想起这事,当时姥姥已经睡了,她就拿着纸和笔坐在阴冷的外屋借着头顶三瓦的灯泡写完了一篇500字情真意切的自我检讨。
写完时,眼睛都花了。
虽然原先那个米田果做人不咋地,小混混一个,但打人这事若死较真起来还真不赖她。你想啊,对方骂她是小日本后代,是特务种子,骂她妈不守妇道,是穿了工装的青楼女子,这么难听的话谁听了不急?
但凡有点血性的都得抄家伙,更何况骂人的还是一位领导。
那位领导姓董,董桂花,四十来岁,剪头剪得不咋地,几位老师父里就数她手艺最差,可地位最高的却是她,年初刚提拔做了副店长。
没办法,谁叫人家老公是区里一个小头头。拍马屁拍不到领导,拍领导家属也是一样的。
别看董桂花手艺不灵,从来剃头剃得让顾客咬牙,以为自己被狗啃了,但她嘴巴倒是蛮厉害,得理不饶人,没理搅三分。
那天田果不过是趁中午顾客少,趴墙根儿偷睡了一会儿,结果就被董桂花逮到,顺便祖宗十八代都被她轮番骂了一个遍。
其实董桂花骂田果父母时,田果没觉咋地,反正她又不认识自己父母,董桂花骂来骂去她只觉得在骂陌生人,心里根本没啥特殊感觉。直到董桂花话锋一转骂起了田果姥姥,嘲笑她的小脚是旧社会产物,是封建社会留在当今社会的毒瘤,应该尽早铲除,省得影响祖国发展建设。
田果自小跟姥姥长大,虽然她不是孝顺的好孩子,但别人欺负姥姥她可受不了。举起搪瓷缸子就朝董桂花脑袋砸去。
当时屋子里除了她们俩,还有一位是董桂花的外甥张扬,张扬出于本能扑过去挡在大姨身前,结果田果的缸子不偏不倚正砸到张扬的鼻梁子。
血花四溅,十分钟后,田果被派出所的人带走。因为没有其他目击者,田果自然百口莫辩。
一想到今天上班又要看见董桂花,田果深深叹了一口气。正站在院子里刷牙,刘长江端着脸盆走出来,睡眼惺忪还没睡醒,停在水池边,也没想清楚就往牙缸子里接了一杯水然后往嘴里一罐。
“呕!”水凉得拔牙,刘长江嘴都凉麻了。
田果“咯咯”笑,脚尖指指自家暖壶:“长江哥,这里有热水,甭回家拿了。”
“别介,多不好意思。”刘长江拘谨地挠挠头,小眼微眯。
田果吐掉嘴里的牙膏沫子,道:“半杯热水又不是什么珍贵东西,用吧没事。”
“谢谢啊。”刘长江也实在懒得回去,拿起暖壶往牙缸里倒了半杯热水。刷牙时问田果:“今天该上班了吧。”
“嗯。”
“几点走?”
“吃过早点就走。”初春的早晨冷得很,田果漱口洗脸全是速战速决,回屋时,姥姥已经做好的早点。
一小把清汤寡水的鸡蛋挂面。
“姥儿,家里还有多少鸡蛋?”
“七八个。”姥姥早上不爱吃主食,此刻正用开水调和一碗杏仁露。
田果看见了,皱起眉头:“您就吃这个不行啊。不解饱又没营养,全是淀粉。”说着从自己碗里把白圆圆的鸡蛋夹出来:“您得吃鸡蛋,每天最少一个,等这个月放了工资我再换几瓶牛奶,那玩意儿补钙,您每周最少喝三瓶。”
听她巴拉巴拉说了好多,姥姥笑得合不拢嘴,心里宽慰,觉得不吃饭都饱了。果儿,是真正大了。
最终在田果的坚持下,她和姥姥一人半个鸡蛋。吃完饭天边露出几抹淡红霞光,田果擦擦嘴,对着镜子整理了一下妆容,今天是“犯事”后第一天上班,田果决定走低调文雅风,平日里散开的头发,规规矩矩用黑色皮筋梳了一个低马尾。
脸上也没化妆,涂了点那天新买的紫罗兰。这擦脸油挺好闻,抹在脸上显得倍白,连粉底都不用打了。
“今天怎么不穿花毛衣了?”见田果穿了一件深蓝工装布褂子从里屋走出来,姥姥奇怪地问。
“毛衣在里面。”田果翻起衣服下摆,露出里面一件过时的灰色毛。“今天有点冷,把它翻出来穿在里面还挺暖和。”
其实原主儿哪件毛衣都挺暖和,但样式都太过招摇,花花绿绿的彩色毛线,穿上去跟挂历里的大明星是的,估计塞在柜子最里面这两件是没来得及扔或者去农场劳动时才用的上。
得亏没扔,不然田果想低调都难了。
临出门前,姥姥一个劲儿嘱咐:“到了单位跟人家好好道歉,人家要数落你两句也别急,本来就是咱做错了。”
“知道了,姥儿。”田果把厚围巾绕在脖子上,“放心,我有分寸,不会再干出格事了。”
田果工作的理发店叫“玉兰理发店”,因门口栽的两棵白玉兰花而得名,建国初年就有,当时就两位师傅,一个负责剃头,一个负责刮脸。经过几十年的发展,如今在四九城也算小有名气,但规模不如王府井里的四联美发。
理发店离家不远,坐落在一条繁华大街的尽头,田果走了半小时就到了。
田果正在学徒,上班要比老师傅早到一小时,这是规矩。
天空还未全亮,街对面副食品商店已经架起了早点摊,馄钝锅呼呼冒着热气,即使隔着一条马路,油饼和炸糕的香味已经顺着清冽的空气飘进田果鼻子里。
来到这里快一周了,田果除了鸡蛋,还没沾过其他荤腥,本以为做演员多年早已忘了肉的香味,可今天才发现吃肉是人类的本能。以前不想是因为随时能买到。跨了空间而来才知肉的珍贵。
好想吃炸鸡排,麻油鸭,煎牛排,煎鹅肝,奥尔良烤鸡翅。。。。。。
田果蹲在理发店门口跟卖火柴的小姑娘一样憧憬美味佳肴时,不远处一个穿军大衣的人骑着辆二四小单车渐渐靠近。
等自行车停在理发店门口,田果看清来人顿时满脸黑线。
真点背,竟然是张扬。
张扬今年十八岁,刚从技校毕业就被分配到了理发店,不过他原先是学会计的,弄到理发店来做学徒工想必是走了后门。
看见田果,张扬白净的脸立马变了颜色,有厌恶也有一点胆怯。鼻梁处的纱布已经拆了,贴了一块白□□用胶布上去。配上女娃娃式白嫩嫩的脸和清秀五感,被淡红的晨曦映着,气质里竟透出几丝娇喘吟吟的病态。
田果感叹,若是张扬晚出生三十年,娱乐圈花美男里绝对有他一号。
“你,你看着我干什么?!”张扬警惕性很高,左右看看,马路上人虽多,但注意这边的很少。
田果尽量让自己笑得像一只小花猫:“张扬同志,你有钥匙吗?如果有,就赶紧开门吧。我在外边站了十分钟,手都冻僵了。”
张扬这时才想起来要干什么,学徒工都没钥匙,但张扬是副店长的外甥,自然与其他人不同。
玉兰理发店自建国后一共扩建了三次,原先只有几平米,现在则有三十平米。东西两侧各有两排剪头用的舒适座椅,北边靠窗一侧是三台烫发器——
一个大锅盖似的透明玻璃罩子,启动时热气噗噗喷在头发上,与几十年后的机器没多大区别,原理一样。
正月刚过,前来理发和做头发的顾客络绎不绝。不知昨天几点关的门,屋子里一股充斥这一股呛鼻的药水味,地上都是剪掉的头发。
张扬小心翼翼躲着那么些碎头发,田果则大步朝前迈。待换好工作服出来时,张扬披着军大衣又出了门。
过了一会儿,田果正低头扫地,张扬拿着两个糖油饼回了理发店。
张扬站在门口犹犹豫豫,田果停下手里活儿,说:“你先进去吃饭吧。”张扬没说话,捂着油饼抿嘴进了屋。
其实学徒跟打杂差不多,每天早来晚走,理发店是两班倒,徒弟跟着师傅的班走,不知昨天晚上是谁值班,地没扫就开溜了。
不过想一想,整个理发店的学徒里也就张扬一个人敢这么干。
张扬吃饱喝足从里屋出来,小嘴上一层油渣,刚吃饱人都犯懒,看见田果扫完地又去接水擦桌子,他不动,只坐在一旁看她忙活。
就在这时,一位瘦高个的青年人推门走进理发店。
“不好意思同志,我们还没开始上班呢。”张扬坐在原地对那位顾客说。
顾客长得挺精神,娃娃脸,目光炯炯有神。
“我知道你们八点上班,还差半小时,我坐这里等会儿。”那人沉声说。
田果一愣,抬起头时正看到钮焕然掸掸椅子上的浮土,然后一屁股坐在靠窗位置。他看田果一眼,微微颔首。
还没开门就进来顾客让张扬觉得不好,主要是别扭,如果就他跟田果两人,理发店算是他的天下,虽然他知道田果不是省油的灯,但被组织教育后,想必田果应该老实了不少。今天一开门就主动干活就是一个好现象。
“同志,要不你去外面等吧,我们还要打扫卫生,你坐在这里不方便。”张扬走过去对钮焕然说。
“我觉得挺方便。”钮焕然懒洋洋,翘起二郎腿时差点踹到张扬外面穿的白褂子,“你们这里的椅子舒服,屋里也暖和,我就在这等。”
第011章()
如同小受遇见了强攻,张扬走近后才发觉钮焕然炯炯有神的眼睛里藏着股不好惹的气势。
张扬本来就是一个孩子,见钮焕然这样,小嘴巴努了努,最终转了个身坐回了原处。刚才吃糖油饼速度太快,此刻堵着他嗓门,他起身沏了一杯去油腻的花茶,正喝着,眼前忽然一黑,抬起头时,钮焕然一道清冷的眉目正好垂下来。
“同志,你,你有事?”张扬心里咯噔一下。撇头正看到田果那张簸箕去屋外倒垃圾。
真是天煞的,怎么偏偏这个时候出去?
钮焕然凌厉的目光将张扬从上到下扫了三遍,最终停在了他鼻梁处那条一手指头宽的白胶布上。
原来田果打得就是他?
呵,瘦了吧唧,跟个拔了毛的小鸡子似的。
“同志,你干嘛这样看我?我,我们认识吗?”
因为长得瘦弱外加皮肤白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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