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长出细小胡渣的下巴轻轻蹭着她白皙的脸颊,像一只猫。
“刚才,我以为你不会让我进来。”他声音低哑,像是喝醉。
还有三明治与洗发水的味道。
起初被石洋抱住时,田果确实有些慌乱,以为他要直接用强的,但是发觉他动作很轻并没有下一步动作时,田果暗舒一口气,她想石洋总归有君子的一面,所以人也在一瞬间变得冷静。
她看着桌面上那一小滩牛奶说:“我让你进来,是因为我信任你,你也值得我信任,对吧,石洋。”
她一字一句,问得他身体一僵。
禁锢她腰身的手臂松了松,然后她被调转了方向,成为面对他。
他双手轻轻捧起她的脸,像捧着一颗珍珠。
她看着他,并不胆怯,他的眼珠黑漆漆的。
他像是吹气一样的说:“如果,就现在,我不想做正人君子呢。”
“我会去告你。”她认真地说。
“**一刻值千金,没关系,我不在乎。”他也很认真。
她居然笑了,“石洋,为了我身败名裂,值吗?”
“你不会让我身败名裂。”他一丝胆怯都没有,看着她就像一只蓄势待发的豹子。
豹子杀死羚羊犯法么?
田果明白石洋没开玩笑,他不是装作不害怕,而是真的不害怕,如果他真用强,没人会为田果说话。
所以身败名裂的人是她。
喊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命吧?
也许还以为她是兴奋的叫/床。
但是,田果心里更加明白,石洋也只是说说。若真用强,他不会有耐心站在这里跟她说这些。估计刚才就把她压到床上去了。
只是有一点她想不通,石洋是真喜欢她?还只是想玩一夜情。
“石洋,你喜欢我么?”她忽然问。
“喜欢。”他没犹豫。
“爱”
“时间太短,我不敢确定。”
果然是商人,分析的很冷静。“好,那喜欢爱我什么?我可小学都没毕业。”
石洋说:“我是找老婆,不是找大学生和研究生。”
“我不会做饭。”
“没关系,我有保姆。”
“我懒,家务活也不做。”
“我压根就没想找一个贤妻良母做伴侣。”
“那你想找什么样的?”
“就你这样的吧。”
田果嘴抽一下,又说:“我脾气不好,名声也不好。小时候还躲在男厕所里看过男人撒尿,你不在乎吗?”
“那是你年少无知,误入歧途,从今往后我愿意带领你走上康庄大道。”他的眼睛里竟然闪过一丝心疼。
“我不是处/女!”她只想吓退他。
他却一点都不在乎,说:“正好,我也不是处/男,算般配吧?”
田果是真的愣住了。
他的手还轻轻捧着她的脸,她却有一点不想看他的眼睛了,因为不安。
察觉出她的躲闪,他的手忽然加重了力道,脸压下去,就在唇瓣相碰的片刻,她使劲扭开了脸,他的唇落在了她耳垂上。她说:“石洋,谢谢这段时间你的照顾,我很感激,你是我的贵人,如果没有你,我的生活不会变的这么顺利,但是……不管你信不信,我心里已经有人了……能别为难我么……”
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坦荡,沉默几秒,他才说:“我不信。”这是心里话。
她重新对上他的眼睛,说:“其实连我自己也不相信会喜欢那么一个人。他脾气不好,粗鲁又倔强,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他时而把我当妹妹,时而又把我当陌生人,亲近时说话温柔似水,不想搭理时,又像一位趾高气昂的国王,而且,他文化程度也不高,练武出身,心眼却小的像针尖,他不好是吧?可我就是喜欢他,刚才在楼下吃意大利面,我吃一口,他的脸就在我面前晃一下,就像一个阴魂……”她忽然说不下去了,低头沉默一瞬,复又扬起头看向他,这一次不安换成了坚定。
田果明白选择石洋就是选择了另一种生活——那是更接近三十年以后她原本的那一种生活,她会离开低矮的平房,带着姥姥住进宽敞明亮的楼房,冬天有暖气,夏天有电风扇,晚上喝再多水也不用担心没有厕所。也许石洋不会娶她,毕竟门不当户不对,但以他的性子,应该不会亏待她。
但是这次出门前,姥姥特意做了一双新鞋给她,田果试了试,却觉得不合脚,“姥儿,太大了。”
“是么,那就拆了重新做。”
“别介呀,这鞋您做了两个月,鞋面鞋帮都是好料,而且这上面的富贵牡丹绣的真好,比瑞蚨祥的苏绣师傅做的还棒,你别拆了,我凑合穿。”
“行,那你就凑合穿,正好家里没鸡蛋了,你穿着这双鞋买一斤鸡蛋回来。”
田果穿着新鞋高高兴兴地奔了副食商店。
半个小时后,她趿拉着鞋一瘸一拐地走了回来。这不合脚的鞋确实穿不得,走在半路差点来了狗啃泥。
“这鞋怎么样?”姥姥问。
田果颓废,把鞋脱下来,左看右看,觉得好,舍不得拆,但是又不能当摆设,毕竟穿着不舒服,走两步,就得弯腰提鞋,还不如拖鞋跟脚,真是纠结的很。“你还是拆了吧。”最终,她还是选择向现实低头。姥姥笑,一边拆鞋,一边说:“这就对喽,不合脚的鞋,就是再漂亮也是一个摆设,穿上它,多稳当的路也走不远。”
看着石洋,田果不知为何就想到了那双漂亮但是不合脚的布鞋。
“对不起……”
“你没对不起我。”石洋静静看着她,刚才她嘟哩瓦拉说了一大堆,他听的头疼,但也听明白了。“是钮焕然吧。”他想起了那个人,还有那双炯炯有神的眼睛,以及那副欠揍的表情,“他到底哪好?”
石洋是真不懂。
其实田果也不懂,想起一句歌词里唱“有些人不知哪里好,但就是忘不掉。”
“我是不是很贱?”她忽然问。
他愣一下,然后笑了,松开她的脸,拿起咖啡,目光深深的看着她,“我回屋了,早点睡吧,你个傻丫头。”
第089章()
田果家也有电视机了。松下,12寸,彩色,比国产电视机多接收一个频道。送电视机的工人刚走,邻居们就都赶来看个新鲜,长江,丫蛋,蝌蚪,徐强还有几个小孩子,边吃田果从天津带回来的麻花炸糕蜜三刀,边围着电视机叽叽喳喳。
“这老头谁呀?”姥姥指着屏幕上一个瘦长脸穿着蓝灰马褂的老人。
“那是马三立。”田果笑着说。
“哎呀,他就是马三立?”姥姥觉得不可思议,忙带上老花镜又往电视机前坐了几分,嘴里念念叨叨,“原来马三立长这样啊,这么瘦,跟竹竿子似的……。”
王小悦也来了,怯生生站在门口,想进又不敢进。今年九月,她成了小学生,新校服还没做出来,依旧穿着开春时那件红底蓝花的小棉袄,脚下是一双略显破旧的黑棉鞋。小悦用棉鞋提着门口的土,看着那群孩子吃吃喝喝,一脸羡慕。
最近胡同里风言风语,说老王跟厂里新来的一个会计好上了,要与杨晓红离婚,还要把王小悦带走,杨晓红当然不同意,带着孩子去厂里闹,差点把老王的工作弄丢。现在老王已经不回家住了,偶尔回来,也是跟杨晓红吵架,吵得天翻地覆,房顶子都要塌下来。
胡同里很多人开始幸灾乐祸,说这是报应,是杨晓红自己“作”的,谁叫她平日里不积口德。田果却不予评价,她不积口德,那你们现在算什么?
“小悦,来!”田果冲门口的小悦招招手。
小悦胆怯,后退两步,小手不停揉搓棉袄扣子。
“你聋啦,叫你也不回应一声。”田果把她拉进屋子,从盒子里拿出半块麻花递给她:“尝尝天津的□□花,好吃着呢。”
“谢谢……”小悦像是要哭了。
“行了,跟小牛他们坐一块一起看电视去吧。”田果指指那边的孩子们。电视里正在播放动画片《大闹天宫》,把孩子们看的兴奋异常,嗷嗷地叫唤,蝌蚪大声斥责维护秩序:“别叫唤啦,一会儿再把狼招来。”
小悦说:“田果阿姨,我能带一块麻花回去给我妈尝尝吗?”
田果“呼噜”一下她的娃娃头,笑道:“当然可以,先去看动画片,走时再拿。”
听闻,小悦欢蹦乱跳地跑开了。
收回目光时,田果正好看到周燕背着书包回来。两人短暂对视一秒,周燕率先挪开目光。
“燕子。”田果喊了一嗓子。
周燕面无表情,只当没听见,推开自家屋门走了进去。
“甭理她!”丫蛋愤愤不平,瞪了周燕一眼,对田果说:“自从与然哥相亲回来,她看谁都跟看阶级敌人似的,我们都说她有病了,被然哥刺激的,得赶紧吃药治治,否则……”
“闭嘴!”田果厉声打断丫蛋的絮絮叨叨,“想不想看电视?”
“想……”
“那就老老实实坐在那里看!吃东西都堵不上你的嘴。还有,下次我要是再听见谁在背后议论燕子,看见那把刀了吗——”伸手指指桌子上刚才用来切水果被磨得锃光瓦亮的的菜刀,说:“我就用它把那人的舌头割下来。”
丫蛋吓得连忙捂住了嘴巴。
几分钟后,田果拿着土特产敲开了周燕家的门。
“是小果儿啊,快进来。”周燕妈热情招呼道。
周燕正坐在椅子上吃苹果,膝上摊开一本书,看见田果和她的手里的袋子,冷冷一笑道:“呦,上我们家显摆来了?”
“燕子!”周老师呵斥一声。
周燕没说话,脸上挂着轻蔑的表情站起身,回自个屋了。田果还想说什么,她回身把门关上。
“田果,别跟她一般见识,她现在带六年级了,压力大,来,你坐着,阿姨给你洗一个苹果去。”
“不用了,周老师。”田果觉得周燕妈说反了,她闺女是好人,大好人,而田果才是混蛋,跟钮焕然一样,都是大混蛋。把土特产放在桌子上,跟周燕妈简单聊了几句在天津的所见所闻,田果起身告辞,刚把门推开,周燕从里屋走了出来,“田果!”她走过来,脸上依旧面无表情,“昨天,你听我的话了么?”
“听了。”
周燕似乎松了一口气,“那就好,你这人文化低,又没见过多少世面,出门在外容易吃亏,我提醒你,也是为你好。”
她的样子,活像在课堂上讲课,田果心里暖融融的,周燕还愿意骂她,这是一个好现象,她笑笑说:“我知道,谢谢你燕子,以后我要是犯错,你要及时指正我。”
周燕的表情变了变,似乎也挺想笑的,但是她绷住了,说:“你知道么,咱们院里昨天来贼了。”
“瞎说!”周老师在旁边插话,“咱们这条胡同多安全,哪里有贼?”
“我都看见了。”周燕信誓旦旦,“不单是我,今儿早上,长江,丫蛋,王大妈都看见了。“
周老师笑了,犹豫一瞬才说:“傻丫头,那是钮家那个小子。”
田果瞧出为了不刺激女儿周老师刻意没说出钮焕然的名字。但周燕并不领情,瞧了田果一眼,冷哼道:“原来是他,还以为是哪里来的毛贼,听说他以前是练武生的,这一身《水浒》里梁上君子的功夫学的真不错。”
周燕看着田果,田果语塞不知说什么好,只干巴巴扯扯嘴角。
从周燕家出来,田果的目光下意识望向东面屋顶,对于某人突然出现在那里,周燕觉得新奇,但田果却觉得熟悉。那得是三四年以前的事了吧?或者更早,总之她还在念书,是夏天,她清早起床,端着牙缸刚出屋,就听到东面屋顶瓦砾一阵颤响,她吓了一跳,转过头时正看到焕然盘腿坐在瓦片上伸懒腰。
“你怎么跑那儿去了?”她震惊。
“睡觉呗。”他轻描淡写,扭动着酸痛的脖子。
“神经病啊你!”她忍不住骂道。
他却怒了,没头没脑说了一句:“米田果,忘恩负义说的就是你!”
忘恩负义?谁啊?至今田果都没弄明白焕然忽然愤怒的原因。他怎么又跑到屋顶上去了?难道真想王大妈所说,焕然别再是练气功走火入魔了吧?
这时,刘长江从屋里走了出来。田果说:“这就走了?不再看会儿电视?”
“不了。”他摆摆手,“刚听蝌蚪说然哥病了,我拿点水果过去看看他。”
病了?田果愣住,“什么病?严重吗?”
“挺严重,高烧39°,上午去医院打了点滴,现在还在家里躺着。”
记忆中,焕然的身体仿佛是铁打的,别说是发烧,就是感冒都很少得。“长江,我跟你一起去。”说完,田果跑回屋里,拿上一盒麻花和两盒同仁堂的感冒清热冲剂,跟着长江一起来到钮家。
是吴珍开的门。
看见田果,她的笑容蓦然僵在那里。
“婶子。“田果笑笑。
吴珍目光冰冷,勉强点点头,若不是长江在这里,她绝不会让田果进院子。
“婶子,然哥好点了吗?”长江问
吴珍脸色不好,说:“刚测完体温,还是烧,估计明天还得去医院。”
“吃过药了吗?”田果问,心口的地方疼疼的。
吴珍看她一眼,没说话。
屋子里,窗帘拉着,分不清是白天还是黑夜,焕然虚弱的躺在床上,头痛欲裂。记忆中,自己最后一次打吊针还是在五岁时,因得了肠炎,上吐下泻,父亲把他背到医院时,整个人已属于半脱水状态。那时医疗水平差,肠炎又算重病,一晚上过去,症状没减轻反而还加重。躺在墙壁斑驳的医院里,他依稀听到母亲在低声抽泣,又听到父亲哽咽劝道:“小珍,别难过,咱们钮家的男人没有那么容易死,小然一定会挺过这一关。
父亲说的没错,钮家的男人不会轻易死掉,但是现在,他怎么觉得自己要死了呢。
屋门开了,焕然听到母亲说:“然子,长江……来看你了。”
田果看了吴珍一眼,从一进门起她就发觉吴珍对自己有一种莫名的厌恶。正愣在门口,屋里长江喊了一嗓子:“快进来啊,小果儿。”
焕然烧得不清,刚刚测过体温38°5,他一天没吃饭,只在医院里输了一瓶营养液。看见田果,他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吴珍连忙走过去,带着一点恨铁不成钢的口吻说:“你快躺下,门开着,一会儿被冷风吹到,病又该重了。”
焕然重新躺好,眼睛却一直盯着田果,因为生病,他现在看谁都是重影,黑暗的小屋里仿佛一下子多出了三四个田果。他想要抓住一个,但胳膊虚弱的抬不起来。吴珍看着又气又脑,忍不住开始哄人,“长江啊,你然哥现在病得厉害,说不了话,你来看他,婶子谢谢你,若是没什么事,你先回去,赶明儿他好点了,你们再聊。”
“行。”长江答应地很痛快。
田果不想走,可又找不到赖在这里的理由,把东西放在桌子上,又低头看了眼半梦半醒间的焕然,小声说:“焕然,我先走了,有时间再来看你。”其实,她好想摸摸他的脸,他的头发,自从那天在秀水吵架分开,一个多星期了才又见到他,可他整个人都瘦的没了型,以前,他是一头健壮的黑色猎豹,如今却成了病怏怏的小黑猫,田果很想拉着他的手告诉他,她早就不生气了……她,喜欢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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