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容乖乖的,但眼神很犀利。
看你一眼,真像有滚烫的钢水泼出来。
其实钮焕然小时候练过武生,四岁学艺,十岁就能登台表演武生里的大戏《三岔口》,一身腱子肉。但变声期时因为倒仓嗓子坏了,弄得唱不了京剧。没办法,家里只得托关系让他上了一所高中,毕业后安排进了钢铁厂。
炼钢属于重体力劳动,挣得比一般工人多,每月粮票30斤,油票1斤,过年过节时会更多。
田果想起杨晓红说嫁给钮焕然就是福晋了。其实福晋算个啥?不过一个虚头巴脑的头衔而已,钮焕然身上最吸引人的是代表白米白面能吃饱肚子的粮票好吗。
这哪里是人,简直是一台行走的粮油汽车啊。
粮食,等等我。。。。。。
如果田果没记错,粮票这一特殊产品大概要用到九十年代初才会取消。
现在刚1985年,就算是br /》
“米田果,干嘛用那种眼神看我?”
就在田果思索怎么才能像钮焕然一样挣到更多的粮票时,对方却忽然冷不丁地问了一句。这时田果才发现自己已经离钮焕然很近了,如果没有自行车挡着,估计能靠到他身上去。
呵呵,差点倒贴。
“没什么。”田果摇摇头,看看钮焕然手中那辆崭新的黑“飞鸽”一眼,随口问:“去哪儿?上班吗?”
那时钢铁厂属于三班倒,工人需要值夜班为祖国建设添砖加瓦,很辛苦的。
她的客气与熟络让钮焕然明显愣了一下,眼睛看着她,仿佛第一天认识似的,隔了几秒才说:“今天休息,我去副食店买点东西。”看看田果手里的篮子,“你也去?”
“嗯,姥姥想吃面条了。”
“炸酱面?”
“对。”
“买多少?”
“一斤吧。”
“菜码呢,吃什么?”
他问得很细,如唠家常,田果颇为意外,但还是如实相告:“还能吃什么,现在也没啥好菜,就切点白菜和水萝卜丝儿。”
钮焕然笑一下:“萝卜不错,爽口。”说完,骑上自行车,脚在蹬子上虚踩几下,脚蹬子“呼呼”飞速转起来,他看了田果一眼,沉声说了句“先走了。”
“嗯,慢走。”
慢走?钮焕然蹬着自行车慢慢悠悠往前行,总觉得这话不像是能从田果嘴里说出来的。
她咋变客气了?
从前的她此时不应该说一句“慢点骑,小心摔跟头把蛋摔碎了”?
别人说田果从局子里出来变老实了他还不信,如今还真有点信了。
呵,钮焕然笑着摇摇头,往前使劲蹬了几步车。
等钮焕然的身影彻底消失在胡同拐弯处,田果才想起自己还没为今天下午的事跟他说声“谢谢”。
这人挺好的,就是看着有点冷。
也是奇怪,关于钮焕然的一部分记忆在田果脑子里被莫名抹去,她对这条胡同里的每一个人都有印象,惟独钮焕然的印象很模糊。
咋回事呢?
田果紧紧脖子上的围巾,向副食店的方向走去。
副食店与北极阁二条中间隔了五条胡同,左拐右拐绕过去相当于走出去一里地。
正是下班和放学高峰,胡同里行人渐渐多起来,几辆自行车鱼贯而过,拐弯时非常讲究地先按铃音以提醒弯道那一头的人。
车铃声很脆,也温柔,比汽车的喇叭声不知好听多少倍。
走进副食店时,田果就看到钮焕然的自行车放在门口,跟他家那辆板车一样,还是没上锁。
臭显摆。
回过头时,看见他正蹲在对面的菜站门口挑鸡蛋。
“是新鲜的么?”他左手拿鸡蛋,右手拿一个手电筒照鸡蛋,感觉合适了就放进篮子里,不合适了就放回原处。
“那咋不新鲜。”男营业员说话带着点东北口音,“告诉你焕然,要不是你在这儿,我可舍不得把这箱新鸡蛋拿出来,这都是今天早上刚到的,新鲜的很,大兴那边运过来的,一刻没耽误,刚从母鸡屁股里滚出来,就装箱子了,不信你摸摸看,这鸡蛋上还有老母鸡的温度呢!”
田果笑了一声,觉得这人还挺逗,推开副食品店大门时,正听到钮焕然懒洋洋地骂道:“一边待着去,别把带鸡屎的放我篮子里,这鸡蛋新鲜个屁,你怎么不说这是你刚下的呢!”
“哎呀,你说啥就是啥,这就是我刚下的,咋地!”营业员笑着呛声。
正是做饭的点,副食品商店十几平米的小屋里挤着不少购物的居民,大多是买油盐酱醋,也有买肥皂火柴毛巾之类的。
店里分成两个区,副食品在一个区,日用品在一个区。
毕竟是女人,到了哪儿都爱看一眼化妆品,田果看见副食品区挤着一堆人,就先跑到日用品区。
玻璃柜台里放着呢绒绳,松紧带儿,扣子针线之类的,里面一人高的货架上才是护肤品。但数量不多。
那会儿不流行用洗面奶,洗脸都用肥皂,洗完后再抹点滋润的雪花膏。
“买什么?”女营业员正磕着瓜子,看见田果在柜台前寻摸,把瓜子放进衣兜问。
“有大宝吗?”
田果只知道几个国产护肤品牌。大宝天天做广告所以记得最清楚。
“什么?”营业员皱起眉头。
田果清咳一声,换了个牌子:“郁美净有吗?”
“有。”营业员点了下头。
“多少钱?”
“你要袋装的还是盒装的?”
田果正琢磨着要哪种,身旁走过来一个二十出头穿着相对洋气的女孩。“您好同志,帮我拿一瓶上海出的紫罗兰。”
营业员在货架上拿下一个写着“紫罗兰”的白瓶子。瓶子没包装,塑料质地。
女孩接过来,打开盖子闻了闻:“是新来的不?”
“上周刚到的,后面有生产日期。”估计快下班了,营业员显得有点不耐烦。
田果没听说过这牌子,但站在旁边闻着感觉这油挺香,有股淡淡的茉莉花味。她问女孩:“您好,这牌子好用吗?”
“还行,抹完以后显得脸挺白,我也是同事介绍过来买的。”女孩看了看生产日期,又闻了闻味道确认是这个才问营业员,“多少钱一瓶?”
营业员回头看一眼价签:“一块八。”
“咦,不是一块五吗?”女孩皱起眉头。
“那是春节之前,春节以后就涨钱了。”营业员语气不阴不阳,看女孩还在犹豫,便不耐烦地加了一句:“从南京到北京都是这个价,买就买,不买就放这儿。”
女孩踌躇了一会儿最终交了钱。
“也给我来一瓶。”田果从兜里掏出一块八递给营业员,虽然资金紧张但她不想亏待自己这张脸。
脸就一张,但钱可以再挣嘛。
副食品区比刚才人少了一点,柜台里有三位营业员前后忙活,一个负责打油盐酱醋,一个负责打麻酱和卖咸菜,还有一个年轻的姑娘负责卖面条和烙饼馒头。
“卖面食不用排队,直接这边买。”负责打酱油的那位老师傅喊了一嗓子。
然后排在田果前面的三四个人赶紧挪到小姑娘那里。田果也赶紧跟过去,小姑娘动作麻利,没一分钟就轮到了田果。
“几斤面?”
“一斤。”田果说。
“一斤切面二毛一。”切面里含水分,一斤的切面显示在秤上是一斤二两。
田果从兜里掏出两毛一和粮票递给她,刚要用塑料袋装起来,只听小姑娘“哎”了一声:“不对呀同志,你拿错了粮票了,这是油票。”
第007章()
拿错粮票?
田果接过来一看,果然,花蓝色的粮票上印着一个黑糊糊的“油票”。
那时粮票分好几种,买什么东西就用什么粮票,有些“专款专用”的意思,但凡智商低点出门都没法买东西。
田果从兜里拿出刚才用来包钱的小手绢,打开后,仔细一张张的找,结果发现里面除了三块五毛钱还有一张“粗粮票”和两张“肉票”外,没有买切面需要用的“面票”。
“没带吗?”小姑娘很警觉。
“。。。。。。嗯。”
小姑娘赶紧把秤好的切面拿回来,对田果说:“那你回家取吧,没票不能卖。下一个。”
“我要二斤切面。”后边的大妈拍拍田果肩膀,“闺女,麻烦让一下。”
大妈后面还有一位三十出头的大姐,看田果还愣在原地就忙说:“哎呀别犯傻啦,忘带了就赶紧回家取,不然一会儿他们下班了,你什么也买不到了。”
田果挠挠头,扫一眼门口玻璃上的营业时间:九点半——十七点半。
现在都五点一刻了,她实在懒得再跑一趟,就问那小姑娘,“不好意思啊同志,能不能明天再把粮票给你?”
话音刚落,副食店里的人都笑了。
田果知道他们笑什么,所以忙澄清自己不是打白条,也不是骗子,“我不是不给钱,我把手里的钱都压在这儿,还有这些粮票都放在这儿,明天把面票带过来再换,行吗?”
以前在横店跑龙套时田果就这么赊过账,没被谁拒绝过。
但是今天不灵了。
小姑娘瞥她一眼然后冷笑,就差把秤砣拽田果脸上,那意思“你以为你是谁啊,居然连这种话都好意思说出口?”。
其他人也用看神经病的眼光看田果。
这一个个轻蔑的眼神让田果顿时醒了,对啊,我是谁?真够傻的。
柜台里负责称麻酱的老师傅一边往顾客瓶子里舀麻酱,一边揶揄:“嘿,活这么大岁数,还是头一回碰上这么赊账的,你干脆一分钱甭花白拿走得了。我们这副食店也不开了,直接改成那个。。。。。。那个。。。。。。”
他想不起来,就问前面一位戴帽子的中年男顾客,“昨天新闻里说的那个美国前总统搞得什么慈善什么会?名字挺拗口。”
男顾客茫然地摇摇头,“昨晚我值夜班,《新闻联播》没看,就知道过两天那个叫什么松下的日本首相要来。”
“松下是卖电视机的。”后面一位女顾客□□话来。
“松下也是人名!那个日本首相也姓松下!”
“人家不姓松下,现在的日本首相叫中曾根康弘!松下是那个卖电器的,他要在深圳开一个工厂,前几天去那边考察了,报纸新闻说了好大一篇幅,你那是看岔,把他俩搞混啦!”
然后两位顾客就因为“松下到底是个啥”在副食店里争辩起来。其他顾客也不劝,站在旁边边看边乐,跟听相声似的。
田果觉得还是赶紧回家取粮票要紧,若是晚上跟姥姥饿肚子跟这里任何人都没关系,跟那个叫“松下”的日本人更没关系。
灰溜溜地从副食品店出来,田果发现钮焕然还蹲在菜站门口挑鸡蛋,风衣下摆擦着地面,他动一下,衣角便在地上蹭一下。
他的黑“飞鸽”还放在原地。
“你这鸡蛋不行啊,个头小,里边儿又脏乎乎的。说实话吧,到底什么时候的?春节之前就放在菜站了吧?”挑了半天,钮焕然篮子里的鸡蛋刚码了一个底。家里七口人,哪张嘴不是吃饭的,尤其是表弟唐思佳,刚十岁,正长身体,每天最少一个鸡蛋。
钮焕然举着手电筒正仔细照鸡蛋,余光处忽然一黑,男营业用脚尖踢他,咳嗽:“咳咳。”
把手电关上,钮焕然往右上一抬头,看见了浅笑吟吟的米田果。
她头发垂下来,想说什么但又不敢说的样子。
钮焕然眯起眼睛,总觉得米田果出现在菜站和副食店是一件非常新鲜的事,“你也买鸡蛋?”往边上挪挪,“挑吧,用不用手电筒?”
“我不买鸡蛋。”田果摆摆手,“我是来借自行车的。”
之所以犹豫了一阵才说,是因为那个年代自行车属家庭大件商品,万一弄坏了碰坏了,主人家心疼。
钮焕然看她一眼,没多问也没多想,大手一挥:“行,骑走吧,记得一会儿还回来。”
“谢谢啊。”田果屁颠屁颠朝着“飞鸽”跑了过去。
谢谢?
钮焕然语塞,今天田果确实与往日不同,从小到大哪里听她说过这个词?他抬起头默默朝天空望一眼。
二八男式大横梁是个大家伙,田果会骑自行车,拍戏时现学的,但这种型号的从没摸过。
她不紧张,但是两条腿无故发软不听大脑指挥,坐上车刚蹬了一下,身体带车一并朝左边歪去。。。。。。
“啊!”
预想中的狗啃泥被一双有力的大手稳稳扶住。
“不会骑车就赶紧下来!”钮焕然一手扶车把,一手扶田果,他心也是够大的,从没见过田果骑车竟然就敢把“飞鸽”借给她,万一摔坏了赖谁?
刚才田果那一嗓子喊大了声,此刻周围人都向他们投来好奇的目光。
钮焕然轻咳一声,扶住田果的手改扶车座。虽然改革开放了,但男女还是收受不清。离远点才能图清净。
虽然钮焕然在心里觉得他不在乎这些,但他不想让田果卷进是非。毕竟,她已经够倒霉了。
田果一脸歉意乖乖下了车。“谢谢啊,要不是刚才你扶住车,我就摔地上了。”
钮焕然白她一眼,语气淡淡:“别客气,我是怕车摔坏了。”
“我知道。”田果捋捋头发,她可没那么自作多情。
钮焕然把车重新立好才问她:“你要自行车干嘛?回家还是去哪儿?”
田果大致说了情况。钮焕然听后扯扯嘴角:“就这事啊。”大手伸进风衣内侧,掏出一个黑色皮夹,抽出一张面票递给田果:“甭回家了,我这儿有,一斤还是两斤?”
“一斤。”田果没客气。
“一斤够么?”钮焕然手里停了一下,田果不知道他什么意思,生怕他反悔,赶紧说:“一斤足够了,给我吧。”
“你倒真是不客气。”他笑笑,把一斤的面票给了她。
田果买完面条走出来时,钮焕然还蹲在菜站门口照鸡蛋。快下班了,营业员已经等得不耐烦,从马扎上站起来,一边把竹筐里的三只活鸡揪出来放进笼子,一边催促:“焕然,快点行不,快下班了,我还得上幼儿园接孩子去呢。”
“放心,耽误不了你。”钮焕然嘴上应着,动作依旧慢条斯理。
营业叹口气,与另外一位营业员一起把鸡笼子抬进菜站。
田果走过去,站在他身后,想了想叫了一声:“焕然哥。”
“说,什么事。”钮焕然不看她,继续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审查鸡蛋。
“刚才谢谢你,回家吃完饭我就把粮票给你送过去。”
钮焕然点了一下头,把手里的鸡蛋放进篮筐,又从箱子里拿起来两个。待田果走出两三米,他忽然说了一句:“你甭找我了,晚上我去找你。”
“行。”田果回头应了一声。
晚上吃完饭,田果正站在外屋刷碗,只听院子里“咚咚”两声,钮焕然又轻又快地敲了两下门。玻璃窗上挂着碎花布帘,屋里黑,外面也黑,可有月光,将他的身子在碎花布帘上拉出一道悠长的影子。
“焕然哥来啦,快请进。”田果打开门,笑容满面地说。
钮焕然应一声,低头借昏黄的灯光看她滴水的手:“刷碗呢?”
“嗯。”田果点头,“你吃饭了吗?”
“还没,一会儿吃。”
田果这时才注意到钮焕然手里提着一个白色大塑料袋,里面鼓鼓囊囊不知装了什
小提示:按 回车 [Enter] 键 返回书目,按 ← 键 返回上一页, 按 → 键 进入下一页。
赞一下
添加书签加入书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