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成天重复着这些事,不觉得沉闷吗?”子休道。
昭震愣了一下,随即回头笑道,“先生不也是享受地生活在这天地间?”
子休捋了捋长须,将自己的袍子微抖了一下。
“你现在还与我不同。”子休嘴角勾起一丝笑容,饶有意味地看着昭震。
昭震点了点头。
“我会慢慢试着与先生一样。”他说着,转身走进了柴房。
在铁花与火鸿君离开的那一天,昭震就是这么对自己说的,那天的比试过后,他是衷心地祝福着他们两人,在这片落花流水间,他的心一定会慢慢静下来,直到有一天忘了她。
不过他现在还做不到。
昭震这么想着,开了柴房的后门,走了出去。
那儿是一片环绕着的树林,在山谷中那么多日子,大体看上去树林花草都是茁壮得喜人,他拾了颗石子,走了上去。
铁花一定会幸福的,他看看手中这块有些发青的石头,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她造剑时的样子,这个女人比他更能读懂那些铁器的语言,总能在适当的时候将各种材料添加进去,她在造剑时认真的样子散出一种言语不能的吸引力,他揉了揉那块石头,指尖一阵发痛,趁着心里那股苦楚还没有涌上来之前,他就把这块石头狠狠地扔了出去。
突然,前方起了一阵攒动,不远处的树叶开始不安分地窸窸窣窣起来,那片矮矮的灌木叶更是摇摆得厉害。
不会是打着什么东西了吧……昭震想着,跑了过去。
拨开叶子,只见一只梅花鹿的脑袋从叶子间转了过来,它全身披着橙红色的斑点皮毛,伏在一株大树下,听到有人来,耳朵动了几下,这是一只极其漂亮的梅花鹿,那双比人要大上许多的眼睛真一动不动地看着昭震。
昭震再往里看看,才发现他刚刚丢出的石子真的打中了这可怜的小东西,在靠近尾巴附近的那块班纹上秃了一块,正往外渗着血。
该怎么治疗它呢,昭震有些迷茫,不过按说这伤口也不大,那梅花鹿怎么会这么乖乖地蹲在这儿,他的手伸了过去,梅花鹿的脚惊恐地抬了几下,接着无力地又靠到一旁的树下。
他这才发现,这梅花鹿的肚子圆滚滚,耷拉着靠在地面,它的嘴轻抖着,不时发出一两声低唤。
昭震现在有些手足无措,他拾起一旁的树枝,又放下,捉了条废绳子,又摆在一旁,几只不明真相的野兔蹦跶着围观在外,更让昭震有些慌乱。
这梅花鹿生孩子,应该怎么办呢……
眼前的鹿眨巴眼睛的速度越来越慢,短尾巴一撅一撅,它的肚子急剧地一起一伏,昭震见它小小脑袋吃力地往地上靠,便小心地碰了下它的脸。
那只梅花鹿脸上的毛发早已变得湿漉漉的,一碰到昭震的手,便自顾自地靠了过来,昭震愣了愣,将膝盖凑了上去Qī。shū。ωǎng。,那梅花鹿便伏到了昭震的大腿上。
昭震看头看看那些野兔,兔子们叼来了些叶子,欢喜地放在昭震身边,又高兴地一蹦一跳而去。
他有些哭笑不得,抱着那具热得炙人的身体,他倒是希望那些野兔能把子休先生叫来。
突然,一只白白的东西从后边伸了出来,昭震仔细一看,却傻了眼。
从母鹿肚子里出来的那条腿,怎么看也不想是鹿的腿,倒明显是个婴儿的腿。
昭震顾不得怎么回事,那条伸出来的肥乎乎的腿动弹了几下,引得母鹿一阵抽搐,他忙上前抓住那条腿,试着往外轻轻拽了拽,却又不敢太用力。
那条腿使劲挣扎了一下,昭震怕吓着那肚中的东西,一下子松了手,那腿便缩了回去。
一切就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母鹿继续疼痛着,周围的树林也刷刷直响,一阵手忙脚乱后,昭震也已经满头是汗。
昭震低头看着那头鹿,已经吃力得头都抬不起,只是奄奄一息地靠在昭震的膝上,它的肚子虽还缩得厉害,四肢却再没力气动弹。
昭震的手轻贴在它的肚皮上,他能感到那里面一个生命的悸动,那只母鹿的漂亮的眼睛带了一丝哀伤,这样乞求地看着他。
“你是想……”昭震感到他手下的这个身体的热度一点点地散去,它看他的眼神也越来越无力。
昭震明白了母鹿的意思,当他从腰间拔出匕首时,那母鹿的眼中没有一丝惧怕,它只是轻轻地将身体伏在地上,闭了眼。
银光只是轻轻一闪,那母鹿的身体便像泄了气的球一般趴到了地上,昭震锐利的眸看着它,不再拖延,三两下剖开了它的肚子。
“哇!”地一声响亮的啼哭,随着昭震将那肚中的东西抱出,他才看清了那东西的模样。
千真万确,在这只母鹿肚子里面,被一层白色薄膜覆盖了全身的,就是一个人类的婴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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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震,我真的是从梅花鹿肚子里生出来的吗?”一个童音问。
“叫昭叔叔。”昭震淡淡道。
“不嘛,你又不老,长得又漂亮,老是虎着一张脸做什么。”一个女童趴在溪水旁,放下手中剥着的莲蓬,突然凑近昭震。
“恩,昭震,你比子休叔叔漂亮多了,那最多叫你昭哥哥怎么样?”她嬉笑道。
昭震瞥了她一眼,不说话,他靠在树旁,望着远处被云雾缭绕的山脉。
五年了,他在这儿生活了五年,这个山谷就像从未改变过一样,桃花常年盛开,兔子们生了一窝又一窝,那溪水永远流动,随风摇摆的树叶也似乎从没有掉落的那一天。
唯一在不断变化着的……他低头看了看扎着两团发髻的女童。
唯一在变化的,就是这个从梅花鹿肚中生出的女婴,当初他剖了鹿的肚子将她带了回来,本以为子休先生也会对这个怪事惊讶一番,没想到子休却淡笑着说了一句:“既然这样,就一起抚养她长大吧。”
于是这五年间,他俨然成了这女婴的第二个娘,的确是娘,而不是爹。
子休先生经常会无来由地云游四海,丢下嗷嗷待哺的奶娃子和他两人,他只得端了个水囊从羊身上挤了奶给她喝,女孩睡着倒罢,睡醒了若见不着他,那就哭得能把整座山都摇晃起来。
“昭震,那你把我娘怎么样了?”女孩脸上满是泥泞,却显得眼格外大。
“埋了,就在那边的树林里。”昭震指了指,“所以每年你还是要去祭拜它。”
女孩点点头,昭震觉得,她这双漂亮的眼,跟她的鹿妈妈倒是有些像,其实他也搞不清她身上哪些习性是跟鹿一样,而现在单是什么都跟着他,倒可能是因为跟那些小鸡小鸭一样,生下来第一眼看到的人就是他吧。
“这是什么?”女孩指着昭震明晃晃的护腕道。
“把袖口扎起来的东西。”昭震想了想,选了一个通俗点的说法。
“真好看。”女孩仰脸嬉笑道。
昭震不明白为什么这孩子成天脸上都能挂着笑容,他看看手上这副带了丝青光的护腕。
“哪里好看?”
“里面映了你的脸,所以很好看。”女孩笑嘻嘻地说。
昭震眉头一蹙,是太久没有见过女人了吗,被这样一个小丫头信口一说,他倒有些不安起来。
“给我看看!”女孩说着,猛扑上前,昭震下意识一闪身,女孩哇地叫了一声,只见水面猛地一晃,她小小的身体就扎进了溪水中。
昭震叹了口气,迅速抓着女孩的领子提了上来,被淋了水的女孩五官现得很是清丽,可怜巴巴地望着他。
“去子休叔叔房里拿块毯子,我帮你擦擦。”他说。
“恩!”女孩欢喜地应道,三两下跳着离开了。
昭震看着她细伶伶的双腿,不由地笑了笑,这五年来,也多亏她陪着他,他的日子才过得有趣起来,他的心也愈发平静,想起铁花,心中的疼痛也逐渐消逝了,那是一个如故人带来的温暖,她的好,她的坚强,全都化成了值得珍藏的回忆,这样储存着。
他远远地看着女孩挥舞着比她人还大的毯子奔过来,那小人儿映在一片青山绿水中显得像个小仙子一般,他直到现在才懂得自由的宝贵,那女孩虽然有时吵得烦人,但大部分时间还是惹人疼爱的。
“帮我擦擦。”女孩递上毛毯。
昭震将毯子盖在她头上,小心地搓拭着,她看上去就像个披着毛皮的小鹿。
“这里也湿了。”她指指身上,接着麻利地把自己身上的单袄往下一褪。
昭震一愣,伸手就帮她把衣服捞了回来。
“头部以下的自己擦。”昭震冷冷道。
“为什么?”女孩盯着他,“你生气了?”
昭震摇头。
“你是个女孩子,不能随便脱衣。”他的鹰眸注视着她,将毯子取下,拍了拍她的头。
“你以前都帮我擦的!”女孩抗议道。
“你长大了。”昭震回答,把毛毯丢给她。
“长大了为什么就不能擦呢?”女孩锲而不舍。
“男女有别。”昭震答。
“那好吧。”女孩悻悻道,身子一转,把自己裹在了毛毯里。
昭震低眉,却发现她自顾自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他问。
女孩吃吃地笑了一会儿,抬手比道:“等我长到和你一样高,就可以帮你擦头发了。”
昭震想说些什么,可看着她那副自己偷乐着的表情,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好了好了,我们该回去了,晚上你想吃些什么?”昭震问。
“都没关系。”女孩答。
“什么叫都没关系,问你想要个什么名字的时候也这么说。”
“是都没关系呀,只要是你叫的,叫什么名字我都会答应。”
“……”
“你不说话的样子也好看。”
太阳已经下到了山边,那金黄色的阳光将一高一矮的两个背影拉得狭长,鸟儿从地上啄够了食一飞而上,那密布的树林上方早已云霞满天。
不是番外之狐岚
“大王,此事万万不可。”狐岚紧蹙着眉,上前回道。
“狐大夫你又有何异见?!”楚王坐在榻上,有些不耐烦,他瞥了瞥放在身边的那把剑,压制了下自己的怒气。
若不是狐岚从秦国归来之后就将那把绝世好剑献上,又再三强调会为他效忠,他可不愿意重用这么一个火鸿君的得力属下。
更何况,这个长相透着一股邪气的男人总爱说些不合他心意的话,刚刚秦国相臣张仪亲自访楚,提出了一个绝妙的交易,他正乐得接受,面前这个男人又站了出来。
“张仪提出让大王解除与齐国的盟约,便会赠送我们六百里地。秦国虽日益强盛,但张仪不敢妄自攻打齐或楚,都因为齐楚联盟而让他有所顾忌,大王要是为了那区区六百里地就破坏了盟约,唇齿相依,楚便会是下一个被攻打的对象。”狐岚一字一句,极其清晰地吐着字,他双眉间的那道蹙痕加深了许多,这些年来,他虽尽力为楚王献计,但楚王却常常视之为耳边风。
“唇齿相依!你是说寡人的江山就是要靠着齐国来稳固的?!”楚王一拍案桌,八字眉上的珠帘开始噼里啪啦地抖动起来。
狐岚抬眼看了看楚王,他真不明白,这么一个简单的道理,为何这个君王会曲解成这个模样。
秦国的势力已经日趋强大,齐魏也开始意识到不能再这样与楚国厮杀下去,这样必定三败俱伤,池凌侯与雪姬已经有了孩儿,于是齐楚之盟很快便达成,他在游说时见过他们一次,雪姬依然风姿绰人,一手牵着个看着英气不凡的男娃儿,池凌侯的脸上也挂着那万年不变的微笑。
虽然两国签订盟约的房间就在当年池凌侯关押着他的地牢旁,不过狐岚倒不介意,天下大势,只要对自己有利,之前为敌人,后成盟友,也是再正常不过。
他本以为雪姬会询问他关于火鸿君落崖之事,可她却丝毫未提,而依旧风雅地扮演着池凌侯夫人的角色,尽善尽美地招待着宾客。
“主公他……”在要离开齐国的最后一天,他倒是忍不住先开了口。
雪姬面色微红,头上已梳了髻,风一吹,她鬓下的几缕长发就扬了起来,她一手牵着那个面容英气的男孩,嘴角挂着淡淡的笑。
她只是对他点了点头,秋水似的眼闪了一下,他便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才是火鸿君的姐姐,这个聪明的女人懂得那权位争斗的残酷,她也比谁都懂自己的弟弟,仅是一个眼神,狐岚便明白,雪姬相信也知道火鸿君没有死,只是她不能说,不能提,她或许做戏般在池凌侯面前哭过几次,但她的内心却坚定着这一切。
狐岚走前又看看那个跟在雪姬身边的男孩,他继承了父母的优点,看着是个十分漂亮儒雅的孩子,他见谁都带着笑,也像他的父母一样。
“狐大夫不必再说,寡人已经打定了主意!”楚王这么决绝地说。
狐岚闭了嘴,出了王城外还是那片繁华的街道,他仰头往天上看去,那些积压在一处的云急急地往西边移着,空中偶尔掠过几只飞鸟,像是要阻止云移动一般,却无力地穿了过去,惊叫了几声,继续往前飞。
他叹了口气,双手互放在袖口,坐进了马车。
今天是千绮的祭日,三年前的今年,就是他带着火鸿君交给他的绝世好剑回到金陵的那一天,就得到了这个消息。
“请随我来。”一个小厮说着,就这么把他领到了一座坟前。
“千绮姑娘那天早上还在练剑,不知怎么就突然晕了过去,那天小人在打扫院子,小人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突然脸色发红,跪倒在地,就一炷香的时间也不到,她就已经没了呼吸。”那小厮说着,侯在一旁,他也有了些岁数,说话时腰都勾着,下巴上花白的胡渣一点点抖着。
狐岚不敢相信这一切都是真的,但听那些城中的医官说,他们立刻就赶到了现场,但千绮已经去世了。
他与她相见的最后一次,是在送铁夫人临去秦国之时,千绮她站在一堆的剑士中间,那么倔强着毫不直视地看着他,当他看到她坚持要用余光来送他上路时,他忍不住还笑了一笑,这个女孩永远都是这样,认定的事情与规则她总要贯彻到底,即使那是违背了她的心。
所以在去秦国之前他便有打算,等到归来时,无论怎样都要让她看清楚自己的心意,但没想到现在坦诚在他面前的就是这么一个方方正正的墓碑。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无用,他就这么静静地在她坟前坐了三天,不用说一句话他也相信他们能听到彼此的语言,想起少年时刚进火鸿君宅邸,他十分害怕,因为小时候的他看上去更像是个异族人,众人见他的模样都像是看一只蓝眼睛的鸭子一般,当他有一天不小心凭空让一个花瓶移动时,那些周围的人对他就像见了妖怪。
只有千绮一人对他露出了微笑,她带他熟悉大院,每天在那条河边的亭中玩耍,而有一天他掉入河中,也是她救了他。
马车摇着铃儿还在往千绮的坟驶去,狐岚枕着车背,撩了帘子往外看,小贩们还守着他们的老摊子叫卖着,妇人们仍旧拎着菜篮,夹在一群姑娘中间,挑着今天刚从地里拔出来的大白菜,可这副安定的景象又能维持多久呢……
他现在的主公便是那没有头脑的楚王,这三年下来,他几乎已经没有气力去与他争辩什么了,对一个脑子就跟八岁孩童无疑的懦弱的君王,又处处提防着他的执拗的人,他的脑子似乎都自顾自封闭起来。
一匹脖子上挂着鲜艳旗子的马迎面而来,狐岚只瞥一眼,便知道是楚王下诏要见的齐国信使。
突然,他脑子清醒了许多,他不可以任由这件事情发生,因为一旦齐楚解约,那这片大地迟早会被秦国吞并。
“停下!调头!去王城!”他干脆地命令道。
一阵吁声过后,那马车往反方向更快地奔跑起来,随着帘子呼呼地灌进风,将他的脑子也吹醒了许多。
他不能放弃,即便那大王是个草包,他也要去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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