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浩然病愈后入学参加乡试,许承澣欣喜不胜,憋足了劲想与之分个高下,但这时听得陈浩然吟出这一首诗,自知远远不如难望项背,登时钦佩得五体投地,自愧不已。
众生员尽皆击节赞赏,都说道:“狄世兄惊才绝艳,实在令我等汗颜。”
陈浩然洋洋得意,毫无文抄公的羞耻心,腆起一张老脸,团团拱手道:“嘿嘿!碰巧来了一点灵感而已,也算不得什么。大家过奖,过奖了。”
见众人犹在赞叹不已,郑缙咳嗽一声,道:“狄秀士果然才华出众,但是各位无须自馁,兴之所至,也未尝不可妙手偶得。”
他一心打压陈浩然的风头,匆匆带过,又道:“这春、花已经作过,狄秀士何不以春、草二字再填诗一首,再让大家开开眼界?”暗想他才情再高,但这等佳句轻易难得,一时之间绝对是可一而不可二,再作一首必定不及此首,到时便可说他仅是瞎猫撞上死老鼠而已,并不足以为奇,更不足以为傲。
陈浩然确实是瞎猫碰着了死老鼠,听到春、草两个字,马上想到另一首幼稚园小朋友亦是随口可背的诗,登时精神抖擞。昂首挺胸大笑道:“哈哈,这有什么难的?这次我只要走上七步就能做出来。”
众生员轰然,均面带惊疑不信。那许承澣是少年心性,一旦敬服一个人便对之万分钦佩,忙道:“先前催促是小弟的错,狄世兄现在何必自行局限?我们尽可等得。狄世兄不妨慢慢斟酌,不急、不急。”
郑缙正愁无机可趁,当下沉脸道:“狄秀士,你也未免太过恃才傲物妄自尊大,难道就不知谦逊方为学士的美德吗?”
陈浩然一拍脑袋,嘿嘿笑道:“对对对,郑学政说得对,做人是要谦虚,骄傲自满是不对的。郑学政。这诗我就不做了,还是请你来罢。”
郑缙一窒,他当然清楚自己有几斤几两,清清嗓子道:“你既然这么有自信,大家又在洗耳恭听,我自然不能扫了大家的兴致,还是你来。”他断然不相信陈浩然能够在七步之内做出一首好诗来,暗道非借此大肆羞辱这狂妄小子一番不可。
陈浩然笑嘻嘻道:“郑学政确实谦虚得很。值得大家学习,我可就不客气了。”
他像在戏台上唱戏一般。慢条斯理地提起衣袖来抖了一抖,甩到身后,跨出一步,又跨出一步。
大家的眼神齐刷刷地跟着他的步子转动,跨出第六步后,陈浩然突然停了下来。
众人立即屏气凝神竖起耳朵。生怕漏下一字半语,便有若恭聆长辈训导。
陈浩然却慢腾腾地蹲下了身去,除下脚上的鞋子,皱着眉道:“鞋里有沙子,先倒出来。”
众生员愕然。郑缙心中大定,捋须笑道:“七步成诗本是强人所难,狄秀士,你坐下来休息片刻亦是无妨,大家都可以体谅。”
陈浩然翻眼道:“你以为我想拖延时间么?岂有此理,最后一步我不走了,现在就念。”
郑缙给他抢白这一句,大是恼怒,正欲呵斥,又想此时不宜节外生枝,忍住气道:“那好,你就念。”
陈浩然又一甩衣袖,负手昂起脸来,几乎把下巴抬到鼻梁上去了,倨傲之态十足,高声念道:“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首诗其实后面还有一段,但远无前段那样人人耳熟能详,陈浩然也只记住这些,充作一首全诗显摆出来。
不过。虽然只是半首,众生员亦是尽皆耸然动容,几个人当即忍不住大声喝采。许承澣两眼放光,连声叫道:“好、好、好,好一句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这是何等的气势,何等的意境?足可成为千古绝唱。”
他激动得不能自抑,又叫道:“这要何等的胸襟才能作出这等绝唱来?狄世兄,我决意尊你为师,请收下我这个弟子。”
陈浩然一吓,快翘到额头上的下巴立时掉落下来,摇手不迭,嚷道:“不成,不成,我不收徒弟。”
许承澣失望至极,颓然若丧,喃喃道:“是,像我这种才疏学浅却又自命不凡之辈,原也不值一顾,哪有资格追随于狄世兄?”
人群中忽然传来呜呜咽咽的抽噎声,众人大奇,转头去瞧,却见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老生员在流泪,哽咽道:“世上既有狄世兄这般奇才,又岂有我等庸人容身之地……我这功名之心早该死了,罢、罢、罢,秋试也不消去了,这就回家渡此余生罢。”
看他老泪纵横步履蹒跚地离去,众人面面相觑。陈浩然愕然叫道:“喂,喂,老兄,你别灰心啊!我可不是要故意打击你……”
“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灞水城,庞府,后花园。
庞慧珠握着抄录而来的两首诗,又低声吟咏了一遍,抬眼望向园中碧波微漾的荷池,神色奇异,心情仿似亦随着那水上青荷,在风中不住起伏。
七步成一诗,且意境如此超凡脱俗,即便放眼大楚,亦是无人可以比肩,却是出自那个粗鄙不堪的陈浩然,实在让庞慧珠难以置信,但事实摆在眼前。却又叫她不得不信。
“小姐,徐公子来了。”
身后,一个丫环轻声提醒。
庞慧珠一惊,迅速将纸张塞入罗袖中,这才转过身来。
徐轩瑞脸色不是怎么好看,行到近前。勉强挤出笑道:“慧珠,时间差不多了,我们这就走。新就任的傅仙师今天第一次开坛讲道,迟到了可不好。”
庞慧珠摇头道:“今天我有些不舒服,不想去了,你一个人去好了。”
徐轩瑞登时紧张起来,忙道:“可是昨夜受了凉?我去找个郎中来给你看看。”
庞慧珠又摇了摇头,没有说话。徐轩瑞恍然道:“我倒忘了你家是灞水城最大的药材商号,这郎中还用得着我去找吗?”
庞慧珠瞧了他一眼。心里忽然泛起一个念头:“他虽是傲气十足的官宦子弟,但总算还有一些才学,此身托付于他也不算太辱没我庞慧珠。不过,若是将他跟那陈浩然相比,却是、却是……没想到我负上了背信弃义之名,却反是拾砾弃玉,可谓是一个莫大的讽刺,上天为何这般捉弄于我庞慧珠?”
徐轩瑞心思并不算迟钝。见她神情有异,心里约摸猜到几分。面色阴沉下来,道:“慧珠,那个姓狄的小子作了两首诗,这两天传到了灞水城来,你可曾见过?”
庞慧珠并不否认,点点头道:“七步成诗。这件事轰动了全城士林,我自然知道。”
徐轩瑞咬牙道:“哼,这小子哗众取宠,哪有什么真本事?便这等诗句,也绝非他这种鄙陋之辈所能为之。以我所想,定是他早叫人作好,适逢其会派上了用场。”
他说得倒也不错,就凭陈浩然肚子里那点可怜的墨水,别说走七步作一首诗,就算让他走上七千、七万、七亿步,恐怕也憋不出一句诗来。
只不过,包括庞慧珠在内,其他任何人都绝不会作如此猜臆。不谈其它,有这般卓绝的风流文采之人,想必早已闻名于天下,又岂会屈尊替陈浩然这样一个小人物操刀?
就连徐轩瑞自己也明白这一点,只是忍不住发泄一下妒意而已,又试探道:“慧珠,你可是觉得我比他不上,心中有什么想法?”
庞慧珠粉脸陡然变色,含怒道:“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已经当众表明了心志,今生此身自是非君莫属,若再有反复,还有何颜面苟活人间?你这样猜疑于我,又有什么意思?我还不如就此削发遁世的为好。”
徐轩瑞连忙赔罪道:“是我失言,你千万别放在心上。”极尽了小心赔不是,庞慧珠才释去怒气,面上浮现浓浓的忧色,蹙眉道:“那陈浩然虽然粗鲁,却并非全无才能,依这样看来,只怕未尝不能进士及第,到那时,我又该如何自处?”
徐轩瑞宽慰道:“你放心,我自然有办法对付他,别说进士,就算举人,他也休想得逞。”
庞慧珠眸底异色一闪而过,她自负才气远胜一般须眉,心性之高傲自不必说。用见不得人的卑劣手段来算计陈浩然,实在有违她的本意,但现在情势已然骑虎难下,却也是别无选择了。
徐轩瑞望一眼背对着这个方向的丫环,想凑过来稍加亲近。庞慧珠沉下脸道:“我这个身子迟早是你的,难道你连两三年的工夫也等不得?只想着轻薄于我。我们如今名分并未定下,若是有不当之举被他人知晓,你这岂不是逼着我去死?”
徐轩瑞登时讪讪止步,貌比花娇的佳人就在眼前,却只能看不能碰,更吃不进嘴,着实让他难煎难熬。望着庞慧珠娇媚的面庞,一阵香馥随风送入鼻中,他痒得便如百猫挠心,忍不住道:“慧珠,我们彼此既然情投意合,日后终归要结成夫妻,又何必管别人怎么看?不若,今晚我就来找你……我知道你面子薄,但是我们小心一点,不让别人知悉也就是了。”
庞慧珠又当即变色,愤然道:“徐轩瑞,你把我看作什么人了?”她气得粉面煞白,恨声道:“我把此生此身寄托在你身上,没想到,你竟然将我当成那种轻浮放荡,可以任人作践的水性女子,我,我算是看错了你……”激动之下再说不出话来,泪水滚滚而下。
徐轩瑞慌了手脚,迭声道:“慧珠,你听我说,我绝对没有半分轻贱你的心思,只是我爱慕之意实难自控,才昏了头说出这样的话来。慧珠,请你原谅我的一片痴心,下次我决计不敢再有半句无状之言。”
庞慧珠拭去泪水,冷淡地道:“时辰已经不早,你先去崇玄馆。”
见她气色不对,徐轩瑞心想还是等她火气消了再来赔不是的为好,也不敢多说,匆匆离去。
荷池里,一尾红鲤跃出水面,溅起一朵小小的水花,凝视着那徐徐荡开的涟漪,庞慧珠心中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悔意。
悔?自己又能悔些什么?如今自己又有何路可退……庞慧珠呆呆地站立许久,从袖中拿出诗纸,慢慢地,撕得粉碎,洒入池中。
荷池另一面,一座精巧的琉璃亭中,悄立着一个身穿青色长百褶裙的女子,身材修长,脸上遮着一层薄薄的黑纱,一直垂到颈下,根本看不清面目,只能隐约瞧见面纱后的眼瞳微芒。
庞府之主庞洪肃手站在亭外,竟是异常的恭谨,面带惶恐道:“庞洪无能,请仙姑宽恕。请念在我这些年尽心尽力的份上,还望仙姑扶助一把,能亲自出手解决。”
这女子微一颔首,道:“这非是你个人之过,亦非你个人之责,我出手原属应当。”停了一停,又道:“他叫陈浩然,住在卧牛镇,是不是?”
庞洪恭敬道:“是,还请仙姑下手时谨慎一点,尽量造成是意外所致,别让人起疑……”
这女子冷冷地打断他:“你在教我怎么做事么?”
庞洪脸色一白,惊惶躬身道:“庞洪不敢,请仙姑恕罪。”
这女子又冷哼了一声,拂袖道:“你下去罢。”
“是,是,庞洪告退。”
庞洪如逢大赦,偷偷伸手揩去额上的冷汗,也不敢就直起身来,弯着腰退出好几米,才转过身去走远。
“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这女子亦轻声念出了这首诗,低低自语:“七步之内,得成千古绝句,堪称旷世逸才,只可惜,可惜……”
其后语音更低,不复再闻,也不知她后面究竟可惜些什么。
再悄然伫立片刻,这女子轻掠而起,轻灵若风中一片飞叶,似缓实快,倏忽间,身形便隐入花木丛中。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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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六十二章 狼来了()
狄子仲坐在店铺里发呆,脸色阴沉得似乎能拧出水来。
金字招牌摘下后,他店里的生意便一落千丈,这几日更是门可罗雀,原因却是源于陈浩然的惊人一鸣。
陈浩然七步和成绝句,风头之劲一时无二,狄家的家事纠纷不知怎地传了出去,被好事之徒大肆加以传播,弄得狄家兄弟决裂的消息满城皆知。对狄子仲无情无义的行为,人人鄙夷唾弃,自是没有谁再愿意上他店中,反而陈浩然名下店铺的生意大好,兴隆丝毫不逊于以往鼎盛时期。
眼见得这么下去,迟早要关门大吉,狄子仲心中悔恨交迸,却又怎么也想不出个摆脱困境的法子。找何朝兰商量,她只全然不理不睬,把狄子仲愁急得食不知味夜不能眠,几天的工夫就仿佛老了好几岁,过得当真是度日如年。
夕阳西下,残光照入店内,耀进狄子仲眼中,将他惊醒。他心烦意乱地起身出门,往家走了一段路,眼前忽然浮现出何朝兰冷若冰霜的面孔,当下更觉烦燥,冷了回家的心思。恰好望见路旁一座勾栏院,心中蓦然一动,不自觉便走了过去。
见客人光顾,早有龟公满脸堆笑小跑上来,将他迎进门去。
正巧一个身材魁梧的中年汉子被一个老鸨热情送出来,错身而过时瞧见狄子仲,不由微是一愣。那老鸨将这汉子送出门,谀笑道:“苏大爷什么时候需要小桃红及奴家侍候,随时吩咐下来就是。”
这中年汉子却是乌方国的行商苏涯,他叮嘱老鸨道:“事成之前决不可向他人透露,否则休怪我来找你们的麻烦。”
老鸨迭声保证道:“苏大爷请放一万个心,要是漏了半句口风出去。也是奴家的过错,到时任凭苏大爷拆了这520去都成。”
苏涯满意地点点头,额外打赏了老鸨一锭银子。离开520,迳自来到狄家。
这段日子。苏涯与慕容氏族合作,已经押运了一批货物到乌方国顺利脱手,粗略一算,所获的利润便是苏涯一辈子也赚不到的巨资,着实令他咂舌。而且苏涯也非常清楚,这还仅占慕容氏族这趟买卖总额当中极少的一部分而已,由此可见,号称大楚三大门阀之一的慕容氏族财力有如何的惊人。内心深自庆幸感激陈浩然给了他这次千载难逢的机遇。
乌方国仁王起兵后,初始大军势如破竹,横扫了大半国境,其叔明德帝毫无还击之力,麾下军队几乎每战皆负,一败涂地,国内城池大半陷落,世人均以为乌方国大势已定,战局最多数月间便可结束。但其后异变陡起,明德帝不知从哪找来了三员猛将。封为左、右、中三路兵马大元帅率兵反攻,皆勇猛无敌锐不可当。仁王猝不及防之下,竟被这三路兵马数日间连下十余城。紧急调兵遣将集中兵力抵御,这才稳住阵脚。现下双方势均力敌彼此实力相当,战况陷入胶着状态,估计起码得僵持三五年才可逐渐分出胜负。
这种战火连年的状况于乌方国的普通百姓而言,无疑是身处最残酷的劫难炼狱,其苦其痛其惨其悲均不堪言。但对某些人说来,此时的乌方国就像一座巨大的熔宝炉,只要烽火一日不熄,那金汁银液便会一日不断地滚滚淌来。却也乐见其乱。
凭心而论,苏涯并不属于这类人之列。他身为乌方国的子民。虽然原也存着趁乱大捞一把的心思。但旷日持久的惨烈战祸过后,生灵涂炭枯焦遍野。家园故土势必会被摧残得面目全非,所承受的苦难与创伤之深重难以言述,实在不是他所愿意见到的。只不过,他区区一介人微言轻的庶民,能在乱世中安身立命已是万幸,对此等军国大事,自是无能为力,唯有听由天意。
苏涯此次返回大楚,原本是到灞水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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