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一个未到,龙都跑得太急,心还有点不安,惟恐万一出什么变故,忽然瞥见阿成也跟在龙都的身后,穿行花树丛中,其急如飞。仔细一看,这长幼二人俱都神情兴奋,满面喜容,这才把心情放走,高兴非常。
待要起立迎去,耳听接连两声“好娘娘”,龙都当先,已箭一般蹿将过来,双手连摇,口中急呼:“好娘娘先不要动!老公公叫我来说,他从昨夜到今天还没怎么睡过,人颇疲劳,又因此事奇怪,想和姑姑好娘娘细谈,惟恐当众款待虽极热闹,比较也恭敬得多,但要耽搁不少时候,又恐姑姑她们没有休息;特意令我传话,索性今夜睡足,养好精神,明日中午再行欢会。今早先把姑姑、姑爹陪来这里,令我们幼童俱都避开,先作商谈,再定行止。本来只许鸦鸦一人在旁,后听我说好娘娘已答应将我带走,老公公本听说过一个大概,他也是要去的人,这才答应连我一起。爹娘本不愿意我走,这时恰在旁边,听说老公公也要同去,反倒高兴起来。想不到这样顺遂,我真快活!老公公陪了姑姑、姑爹,已向众人把话说完,就往这里走来,等他们到后就知道了。”
双珠知道阿成腿快,见他竟会落在龙都后面,料是连日疲劳不曾休息之故,如其说破,此人好胜,决不肯说,还要强为其难,见他立在身旁听龙都说话,也要开口,方说:
“你两个跑了半夜还未休息,不必忙此一时,再说听个大概,反倒使人心焦纳闷。好在我妹子妹夫就要到来,你们索性坐在那里吃点饮食,等人来了,听他们细说详情吧。”
阿成原知老人陪了路清夫妇业已起身,就要寻来,自己也实有些疲劳,便不再勉强,刚刚点头笑诺,便见前面火光闪动。定睛一看,那火光简直像条火龙,由前面绣崖花树之间穿林绕崖而来。这时天色似明未明,吃这大队火光一映,满崖的灯火又未熄灭,看去更显壮丽。
双珠方想:“由昨夜醒来直到天明,这许多灯火,共只有人前来查看过两三次,来者都是一些幼童,并未见他换什灯烛。这满山满林的灯火又多,那些粗如人臂的燎火,均是油藤松枝和当地特产的油麻结成,又长又壮,最是经烧,一夜不能点完还不希奇。
这些各式各样的竹丝、兽皮所制灯笼,大小不一,看去均有些巧思,几个最大的瓜灯,里面灯芯多到五六个,底层又是空的,最费蜡烛,怎么也不曾见他换过?先前只顾和鸦鸦说笑,并未细看,此时想起那日所带皮灯笼,里面灯芯形如一根粗的索头吊在里面,也未细问此是何物所制,这等耐燃?”
前面火龙本是老人阿庞闻报客已接到,为表敬爱,率众往迎,虽因当夜旧例,没有外敌入境,为首诸人不到天明不得离开,只到来路林边为止。但因双珠、阿成连鸦鸦三人的英雄义举,使得全体野人心生敬仰,是得到信息的,都争先拿起火把随同迎接,客人到后,乐声一起,那些散往四面八方的情侣,也争先恐后欢呼而出,人声乐声立时汇合成了一片繁喧,热闹已极。老人阿庞,人未到前早有布置,宾主双方匆匆见面,略谈几句,便在众人欢呼迎送之中陪往林中走来。到了崖后花林边上,老人一声号令,便各立定,一字排开,照得满林花树连山崖一片通红,朝阳也由东方天边露出小半圈红影,快要往上升起。
双珠一眼瞥见妹子、路清英姿飒爽,精神抖擞,随同老人走来,满脸都是喜容,身上衣履也极整洁,看不出丝毫受惊受险风尘之色,越发心花大开,直恨不能扑上前去搂抱亲热,说上一阵。刚刚起立,便被龙都、鸦鸦一边一个暗中拉住。想起昨夜寨舞不曾参与,前面大群野人还在奏乐欢呼,用他们最尊敬的礼节,向自己这几个人表示敬爱之意。又见妹子、路清随同老人阿庞走来,神情虽极兴奋,行动却极从容。知道自己新来,许多风俗还不知道,妹子夫妇这等神情,必已受到高人指教,所以从容不迫。反正转眼就可见面,何必使人多疑,认作假装脚痛,不去参与他的盛会?
念头一转,便扶着鸦鸦肩膀,随同新来这两人挥手欢呼,人却不走过去。心想同来还有一个通事,如何未见?以为是个途中相遇的别族山人,送到之后便各起身回转,所以没有跟来,否则不会这样熟悉。想过之后,也就拉倒。对面三人已同走进,实在忍不住心头的热情,二次又要迎上前去。
相隔还有两丈,老人忽然转身立定,取出金角吹了两声。花林前面的大群野人立时同声欢呼,朝着这面礼拜起来。双珠见妹子业已走近,正要迎上前去,不曾留意,忽听双玉低呼:“姊姊快些还礼!”猛然警觉。双玉、路清已一齐将面朝外,三人也学野人一样,双手交叉,还拜起来。只有老人阿庞独立前面,一动不动。众野人见这几位佳客用平等之礼相答,越发高兴,又欢呼舞蹈了一阵,方始鼓乐齐鸣,仍化作一条火龙,往来路崖前转将过去。
老人侧顾双珠等长幼六人齐向前面交拜,喜容满面看了一眼,又回过身来,先对龙都、鸦鸦道:“我恐此事机密重要,万一有什商量,想等听明你好娘娘姑姑他们来意,方使众人知道,故此不要他们跟来,却忘了无人做事。好在今早东西现成,你好娘娘又是我的好女儿,不比外客,由你二人在旁服侍,好让他们细谈来意吧!”
说时,天已大亮,双珠等四人重向老人阿庞拜谢。老人用汉语笑答:“我们业已成了一家,无须客气。阿成将台上木墩搬来,龙都、鸦鸦去取酒肉瓜果,就在这里和你们饮食畅谈好了!”阿成等三人忙即赶去,双珠姊妹相抱亲热慰问了一阵,双珠又向路清谈了两句慰问庆幸的话,木墩也恰取到。老少七人便围着一个大木墩坐将下来。
彼此都忙于谈问自身经历。老人阿庞笑说:“你姊妹弟兄都不要忙,一个说完一个再说。我已数十年不去汉城,许多事情俱都忘记,连话也只听得懂,不大会说了。反正不必急此一时,最快也要明日夜里才能起身。我知你姊妹弟兄相见必有话说,我连日又颇劳倦,打算睡上一会,起来好办事情。软床酒食全都现成,你们均可随意。你们所说不论何事,我必照办。但有一件,因昨日好女儿刚得脱险,人大疲乏,不曾细问,我虽料定你两姊妹是恩人子孙,不问明也不放心,意欲先问几句,只将此事问明,我就要去睡了。等我睡后,你们或是谈什么心事,或是睡了起来再说,俱都听便,不是好么?”
双珠闻言,想起前事,知道老人阿庞虽是野人,心思最细,分明是恐自己姊妹还有背人的话要谈,又想借此打听来人是否平日念念不忘的恩人子孙,所以这等说法,不禁又是感激又是佩服,忙答:“遵命。”转问老人:“义父想问的话,可是想要打听五十年前曾在野人山内外行医的一位走方郎中,人都称他符老的吗?”老人虽早料到此事,闻言仍是惊喜交集,拉紧双珠的手,喜呼道:“你就是我恩人之女吗?我真该死!如何不曾细问来历,就收你做干女儿?”
双珠也知自己所料一点不差,不等说完,忙接口道:“义父不必如此。符老是我祖父,早已去世。如今只我爹爹和我姊妹二人,还有我这位路清哥哥,一同住在江对面万花谷内,每日在小江楼行医。我爹爹起初也常往来山民墟落行医治病,不过出外时少。
自从我娘去世,江对面又有三个大镇,求医的人甚多,这才改在当地治病,不是万不得已,轻易不肯离山他出。义父终年不出森林,几时与我祖父相识?日里上药时,那两样药膏均和我家所制一样,业已想到那是我家传出,还不知道双方交情这深。义父能对我们说吗?”
老人阿庞一双老眼注定双珠姊妹,已泪花乱转,仿佛喜极欲位,兴奋到了极点。这时,阿成等长幼三人恰将酒肉鲜果取来,放在石上。老人一面招呼众人饮食,颤声说道:
“好女儿,你不要忙。你妹子他们远来,先让她吃点东西。这话说来太长,我也不知隔了多少年数,虽然时刻想念,有许多事急切问还想不起来。今日一见,老恩人的子孙这等英勇能干。欢喜太过,我一时间不知从何说起,等我细想一想,再和你们说吧。”
双珠姊妹和路清知道这位善良义勇、忠厚聪明的老野人感恩心切,事出意外,兴奋过度,加以事隔数十年,详情业已忘记,以致神情失常,忙即笑诺。
老人随即低头寻思,想了一阵,方始详说经过。原来老人阿庞从小性便强毅,又极勇敢好奇,始而同了两个志同道合的族中少年往外探路,先并不知森林外面还有世界,衣服饮食连风俗言语均有不同,只知照直走去,看那暗无天日的黑森林有无止境,是否还能寻到几处像月儿湖那么好的地方。连借打猎为由走了几次,都是受尽艰险,遇阻折回。最后一次,忽然救了一个别族采荒的山民,双方越谈越投机,得知汉城中的许多意想不到之事,当时心动,一同前往。快出山时,忽受毒蛇围攻,那两同伴为蛇所杀,归路已迷,只得随那山民出山。
到了山寨之中,见山民的风俗衣食和各种由汉城中买来、从来不曾见到过的东西,虽极惊奇,但他从未忘却本来,由此随同所救山民往来汉城。如这样有好几年,老想把这许多新鲜事物学会,带回山去,未得其便,山民又是一个小部落中的头家,颇知感恩,待他极好,说森林中居住惊险劳苦,暗无天日,再三要他在当地娶妻,建立家室,不要回去。阿庞始终怀念他的故乡,虽然不肯,但是黑森林中暗如深夜,危机四伏,孤身一人决难回转,主人又是那样挽留,情不可却,勉强又住了三四年。正在思乡情切,山民忽然病死。
阿庞英俊多力,山民中的少女俱都爱他,惟恐娶妻之后不能回去,丢下人家心又不忍,本就有些为难,不料左近有一女酋长将其看中,定要强逼成婚。始而不听,后被对方擒去吊打。阿庞恨极,半夜里挣断绑索,将女酋长刺死,想往野人山归路逃去。连在黑森林中窜了几天,食粮用尽,野兽、山果不见一个,又被毒虫咬伤,饥渴交加,人已万分疲敝。从小生长黑森林内,深知毒虫蛇蟒的厉害,那一带虽无蛇兽侵袭,毒虫甚多,只一倒地,便被群起来攻,转眼成为枯骨,休想活命。
正在咬牙忍庸,勉强挣扎,先是高一脚低一脚,摇摇晃晃往前走去,后来实在力尽精疲,寸步难移,一时心中悲愤,刚伸手朝天怒吼得一声,猛觉两太阳直冒金星,头晕眼花,连挣两挣不曾立稳,就此跌倒在地。耳听侧面好似有人呐喊呼喝,知这一带就有人来,不是食人蛮,也是野蛮无比的部族,落在他们手中,‘不是被杀,便被掳去为奴,从此受尽苦痛,休想出头。精力用尽,又纵不起来,正待回刀自杀,眼前倏地一亮,目光到处,惊喜过度,就此晕死过去。
昏迷中,觉着本来奇痛麻痒、抓搔不得的几处伤毒,忽转清凉,嘴里有人往里灌水,人也渐渐明白过来。来人先已看到,知道遇见救星,张眼一看,人被滑竿抬起,快要上路,身旁立着方才所见那个满面笑容、自发飘胸的汉客,另外还有八个手持刀矛弓矢的花夷和十多个黑夷,四五十个山人。
照着平日闻见,这些种族向例互相视若仇敌,除却是在汉城以内被那汉家官兵压住,只要三五成群在山野中相遇,十有八九必起争斗,便对走了单的孤身汉客,除非那人是走方郎中和货郎,也必勾动平日仇恨,掳杀出气。不知怎的,这四五种异族,六七十人合在一起,汉客又只一个老年人,大家偏会那样欢喜亲热。汉客更似一个领头人,谁都听他招呼,争先恐后,心中奇怪。因老人说他疲劳大甚,伤毒又重,不令开口,只得忍住,心中却是感激万分。
因老人说那地方毒虫甚多,再往前去还有毒蛇猛兽,更是危险,并且人已脱力,伤愈之后,至少还要调养三月才能痊愈,因此将他带出山去。阿庞自无话说。到后才知那老人是个最有名的医生,各寨山民都把他当成救星看待,所到之处欢声雷动,人都称他符老或老爹,从二十几岁起便在山中行医,非但。医道高明,并喜为人排难解纷,“使各部落种族释嫌修好。同行这些山民多半受过救命之恩,自愿助他入山采药,以备救人之用。彼此虽是不同种的异族,在他化解之下,业已亲如家人。符老在大江两岸均有行医之所,在他医药调养之下,不满一月,人便复原。
符老问明阿庞心意,大为夸奖,又看出他体格强健,聪明多力,一时高兴,竟传他熬练气力之法。本意还想传他武艺,不料阿庞思乡心切,因听符老几次劝告,所居黑森林月儿湖在森林最深处,不是孤身一人所能走到,意欲带他过江学上几年的武功和医道,再行设法送回,说得事情十分艰险,心里一急,还未住满一年,便背了老人,还拿了许多干粮药材,不辞而别。符老人最好胜,觉着天下无不可化之人,只要耐心劝说,终有说服之日,没想到这个野人如此深沉,和他说时,只是满面笑容,表示十分感激,并不全数照办,当地离家又远,所以连对家人均未说起,可是阿庞回去也非容易,受尽艰险,还未赶回故乡,便被别族野人掳去。
事有凑巧,这一族的野人最是凶悍,专以掳劫侵杀为事,并还强迫掳去奴隶出外与人争杀。阿庞到后不久,便听敌人说起要往二百里外一个有水的部落中进犯,打算大举掳劫。阿庞仗着少年英勇,机警沉着,自知逃走不易,上来便先取得对方欢心,受点欺压也都忍耐。本就怀恨,打算时机一到设法逃走,得信之后细一打听,敌人所居之处正是自己的家乡,不禁又急又怒,竟冒奇险,冲破敌人的埋伏守望,连夜逃回告急。本来敌人势盛,非全族灭亡不可,仗着阿庞胆大心细,长于智计,由敌人口中探明途向走法,连夜逃回,先到两三天,全族中人都有准备,非但在他布置埋伏之下杀得敌人大败而归,并还乘胜追逐,扫荡敌人巢穴,得回许多牲畜、山粮、兽皮、荒金、各种应用之物,从此威震黑森林,阿庞也做了酋长。
每一想到这位老恩人,心便难过,觉着对他不起,但又不能出山探望,一直深藏心中,没想到双珠姊妹竟是他的孙女,人又这样英雄胆勇,从所未见,一个又是他新收的义女,怎不惊喜交集,出于意外?
众人见他说时慷慨激昂,声泪俱下,再三劝慰。老人阿庞流泪喊道:“老恩人已死,我已无法报答。本来还想把你们的来意稍问几句,既是老恩人的子孙,无论何事,哪怕是座刀山火口,我也非去不可。你们都是受尽艰险,死里逃生,想必还有话说,谈上一会也该歇息。我到木台上去做完照例的事,将那几件祖神遗留之物藏起,也要睡上些时,养足精神,起来再谈。有什事情要我出力,你两姊妹只说一句,我必照办便了。”说罢,又向空交拜,高呼了三声“符老”,然后向众作别,笑容上带着两条泪痕,往木台上走去。
众人想不到时机成熟,样样顺手,姊妹双方虽还不曾详说经过,业已料个八九,断定成功在即,宽心大放,喜慰非常。双珠早就吃饱,双玉、路清也吃了一个差不多,随即谈起双方因祸得福、转入成功一面之事。要知双玉所受惊险,如何到此,以及大破平天寨许多紧张情节,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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