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庞知道自己睡醒,命其来唤,忽听鸦鸦紧抓自己双手,喜叫道:
“好娘还有几个同伴也寻来了!”
双珠闻言大喜,来人也是走近,立在身前,七八张嘴说之不已。阿成业已听出所说何事,也是喜极,连说:“这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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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珠联璧合 苦尽甘来
双珠忙将众人止住,只由一个年长的和龙都二人回答。一问经过,才知双玉、路清业已寻到,当地震山崩,火山爆发,还未遇救以前,也是受尽惊险,九死一生。总算二人机警耐苦,于万分凶险,疲劳饥渴之中,冲破种种难关,居然寻到当地,并且比双珠、阿成还要高明,刚一脱险便照直寻来,非但野人的来历风俗习惯以及烈凡都隐语信号,各种禁忌俱都得知,后半段简直如履康庄,丝毫不曾受到阻碍,来得更快。
因当日星月佳节,野人内里只管狂欢,对外却是戒备森严,无论是哪一面,均有族中勇士轮流守望戒备,互相呼应,如临大敌,路清夫妇又算准星月佳节的半夜里赶到,以便早和双珠相见,事前均有预计,手中虽未持有人骨信符骷髅锁钥,另外却有几句重要的话和一件重要的东西,行近来路守望之处看明道旁标记,便照野人规矩,预先立定,由同来的人用土语大声呼喝,说明来意。
事情也是真巧,如在昨日夜里赶到,双珠正当患难之中,就算来人本领高强,明白野人禁忌,能够分说,甚而连双珠也可救出险境。众怒之下,不容分辩,已先动手,野人人数既多,身轻力大,耳目灵警,仗着地理,群起拼命,事情仍是难料!这时双珠连阿成、鸦鸦都成了众人心目中的英雄和本族里的贵客,防守的人一听说是双珠之妹,再听同来的人那样说法,立由树上纵下,欢呼礼拜,一面命人飞驰通报。
路清夫妇知道野人规矩,听说姊姊在此受人优礼款待,连阿成都成了上宾,虽是意料中事,到底喜慰,也不急此一时,便照蛮俗,守在当地,等到老人阿庞传来号令,以礼来接,再行起身,一面听那通事转告双珠、阿成几次遇救脱险经过。
老人阿庞本来爱极双珠,又因人骨锁钥失而复得,双珠为了此事受尽惊险,伤还未愈,阿成又将族中两个隐患除去,立此大功,双珠来意不及细谈,以为佳节一过就要起身。受了人家帮助,无以为报,一个又是最心爱的义女,本就不大过意,忽然闻报又来汉客,内一女子生得和双珠竟是一模一样,越发高兴。照着当地规矩,如在平日,外来汉客只不露出敌意便当客待,除花林塘禁地不得同意不能进去,月儿湖一带只不过湖,走往崖后均可随意走动。惟独星月佳节,外人不论汉人和别的种族,不经面请或是许可,照例不容入境。又当后半夜祭神焚燎献牲将要开始之际,不能走开。忙取金角发令,派出两个老人和十六个男女幼童,带了香花乐器、酒食应用之物,为防来人力乏,又命六个壮士抬了三副藤兜前往欢迎,一面命一幼童去向双珠送信。
这些幼童都爱双珠和鸦鸦,经过昨夜到当日午前脱难时,又亲眼见到她和阿成许多英勇事迹,野人尚武,最重义气胆勇,本来就有好感,再听众人到处传说称赞不已,越发心生敬仰,都愿讨好亲热。旁边几个听到老人吩咐的,也都纷纷赶来,七八张嘴说之不已,话未说完,男女幼童,已来了一大群。
双珠、阿成自是喜出望外。一则伤还未好,须要养息,并且双玉夫妇相隔还有二三十里,刚刚派人往接,森林黑暗,就是野人走惯,这一往返,少说也要一两个时辰,到时不天亮也差不多。二则自己不愿参加寨舞礼节,连日人太疲劳,虽然睡了小半日,并未睡足,乐得借此养息,方才业已推托,再往接人,不好意思。这类野人性均忠实,不喜说谎,鸦鸦又在力劝,说:“姑姑一会就到,好娘脚痛,真要往接,也须禀告老公公,坐了藤兜前去。”双珠知道野人最重过节,每年轮值的人均有定数,又听龙都说起,每年过节照例只有十二人准备万一有事往来奔走之用,连那四外防守的壮士均是按年轮值,不是万不得已,谁也不愿走开。老人派成年壮士往迎,实是最大情面和最恭敬的礼节等语。双珠自然不肯,忙将幼童止住,力言行走不便,藤兜也坐不惯。为防老人阿庞派人引路,先连阿成也同止住,不令往接。
后来听鸦鸦说:“当日佳节盛会,成年男女不愿离开,一半为了热闹欢喜,多吃酒肉,尽量歌舞狂欢,最重要还是为了当夜寨舞订婚,有许多便利的风俗,已婚夫妇又可借此一会互说各人长短,自己认错,赞美对方,男女一样,可以增加夫妻间的情爱,故此看得最重。老年失偶的人和幼童,只趁热闹一同欢乐,尤其幼童无什相干,除照例行礼而外,别无拘束。阿成叔叔如愿往迎,我们均可陪他前去,就便看看姑姑是不是和好娘娘长得一样,寻思本领是否相同。”话才出口,众幼童全都要去。
双珠因知对方这一年一度的星月佳节,比汉人过年祭祖还要热烈而有意思。龙都虽是如此说法,真能随意前往,已早赶去,何必还要自己开口?想了想,便将幼童劝住,说:“林中黑暗,今夜这等热闹,一年只有一次,如何可以虚度,何况我那妹子夫妇业已来到,天明前后必可相见,何必空跑一趟?你阿成叔叔急于往迎,本可自己寻去,但恐老公公客气多礼,好在龙都业已打算和我们一同上路,算是我们的人,要去就由他一人领路,你们不必同往。等我将来回到汉城,早晚必来看望老公公,那时龙都、鸦鸦也必同回。我们那里有许多东西均是你们心爱和喜用之物,我必大量送来,报答你们对我的好意吧!”
这些小野人俱都天真听话,性情豪爽,先虽吵着要去,经双珠一劝,全都答应,又听将来送他们心爱之物,更高兴得又说又笑,连喊“好娘娘”不已。
双珠见众幼童对她这样亲热,又都那么诚朴,没有丝毫虚伪,异口同声齐呼“好娘”,仿佛眼前八九十个男女幼童都成了自己的儿女。想起一个未出闺门的少女,一日夜的工夫,添出这许多幼童呼之为母,心中暗笑。见阿成急于往接双玉夫妇,越觉此人真个忠实心热,人更方正,并不因为痴爱自己,不舍离开,忘却正事,样样均以大体为重,实是难得。见龙都望着鸦鸦,似想约了同去,笑说:“她脚上伤还未好,如何能够同去!你忘了吗?”
龙都闻言,忽想起鸦鸦腿上有伤,方觉扫兴。鸦鸦故意气道:“你莫以为沾在我的身上就算是好,我不喜欢这个。你能叫好娘娘喜欢,多做点事,才高兴呢!这不比方才还不曾答应要你同行,如今好娘娘业已许你一路出山,这是多么高兴!就这样跑一趟,去将好姑姑接来,你还偷懒吗?”
龙都慌不迭分辩道:“鸦鸦,你莫冤枉我!我老记着方才的心事,以为两三日内便要分手,竟将好娘娘的话忘掉,只想和你多见些时。这是我欢喜太过,不曾细想倒是真的。你还要我学你的样,好容易盼得有了指望,能够同路。这等说法,岂不叫好娘娘看我是个无用的人,不喜欢我?你也没有面子呀!”
鸦鸦方说:“你还不快走,说这些空话作什?只真出力,好娘娘怎么不欢喜你呢?”
双珠笑对鸦鸦道:“龙都对你真好,你不要使他难过,故意怄人了。”龙都喜道:“还是好娘娘讲理,我真高兴,有什事情要我去做,拼了命都愿意。”鸦鸦微笑不答。
双珠方想:这个女娃真个刁钻古怪,小小年纪也知用情,并有许多做作,使爱她的人颠倒。阿成业已全身披挂,带上兵器走将过来。双珠说:“你见了双玉、路清,不许再和方才那么主奴相称,下次再要喊我主人,我便生气。同是一人,有什高低?我家从祖父起,虽因行医收徒,种田无暇,请人相助,一向没有主仆之分,何况你我连共患难,你还救过我两次性命。就算我救过你,业已本上加利,添了一次,抵消有余。我救你只是一时凑巧,举手之劳,你却为我受尽惊险,九死一生。如以劳苦功高而论,我实相差大甚。固然人与人本应互助,谈不到什么恩德,到底终有人心。起初你强要为奴,不辞而别。我虽勉强答应,并非本心,实因上路在即,劝你不听,并未想到这远的路你竟能够去而复转,随后赶来,以为到了落魂崖,追赶不上,遇见你们同伴也就回去。就这样,我妹子还说我事前不应敷衍,她和妹夫是旁边附带的人,劝必不听,我却应该好言劝告,省你孤身一人多此冒险跋涉。
“我因事前不曾想到你会悄悄起身,事后想起也颇不安,你以为做我奴隶我便喜欢,其实心中只有不快。你也堂堂男子,如何样样自卑!此是你们各种族中历代相传的恶习,连我汉人也都算上,均以为众之主,高高在上,把爱的人当作玩好的鹰犬,不爱的当成牛马猪羊,随同他们喜怒,玩弄驱遣,鞭打宰割,自己坐享现成,算是体面。而身受的人在积习相沿之下也都视为当然,对怕的人固是敢怒而不敢言,对他敬爱的人也以俯首听命先意承志讨他欢心。这等举动,一面是强暴残忍不合情理,一面也是卑鄙无耻没有出息。我们既是患难深交,便要彼此尊重,同心同德,做我们应做的事。像你这样恭顺,反而使我难过。你至多说是受过救命之恩,所以如此,你怎不把双方所出的力和所用的心比上一比,到底是谁欠了情呢?我知道你的心意,但是这样自卑的人,我先看他不起,长此下去,如何肯和你亲近呢?”
阿成人颇聪明,听出双珠虽是怪他的话,句句都是抬高他,并还入情入理,无法反驳。就这薄露轻嗔,也仿佛具有一种说不出的亲切之感,由不得心生感慰,连声应诺。
可是口中只管答应,一时还改不过来。借着龙都催走,便即起身。
鸦鸦人小鬼大,聪明透顶,早就看出阿成固是痴恋热爱到无可形容,这位义母照样也受到感动,见她连妹子妹夫见面明言都来不及,惟恐阿成自卑,就这临走匆匆,会说了这一大套,有许多活虽然听不出来,意思却极显明。阿成走后,前面奏乐祭神,人都闻声奔去,她却低声悄说:“娘看阿成叔叔好吗?”双珠知她心灵,刚把头一点,忽然想起前事,脸便有些发热,笑问:“前面已在祭神,怎不去往行礼!你走不动吗?”
鸦鸦笑答:“我走不动,跳得动,这一点路并不费事,何况方才我知龙都定要跟来,一半还是装的,稍慢一点,走也走到了。一则这里的人说得祖神威灵甚大,我想尽方法,每次留心,始终看不到一个真凭实据。自从爹娘死后,我样样都要用心,不是眼见,除非合理,决不肯信。从未见过什么神鬼,我想多半和我大姨二姨一样,全是假的。便大姨因我累次苦间,无话可答,也说许多都是手法和药草之力,说不出个道理。
“内有一次,偷偷问老公公。他说:‘鬼神是假,人死便完,只为祖宗立有功劳,我们是他子孙,受过好处,理应借着祭神想念他的功劳,使人学他的样。如说没有鬼神,一般无知的人,怎肯学他的样呢?于是传将下来。中间遇上两位无知的祖先,想借神力管人,造上许多假话,本身又为妖巫所惑,只顾自己方便,好叫众人怕他,却不想引狼入室,为子孙留下许多大害。’老公公费了多少心力,虽将害人的二姨除去,从此不要巫婆作怪,但他想不出一个替代的方法,众人迷信神鬼之念又深,一直迁延下来,正恐他死之后,将来寨主没有他明白,又为妖巫所惑,心中愁急。并还说我聪明,这里寨主不限男女,谁功劳大谁做,只要大家愿意就行。说我年纪尚轻,以后如能当酋长,最好想出一个方法,使众人不要信鬼信神,比起以前更有威信,更得人心。不过事情尚早,今日之言不可对人说起等语。
“像今夜星月佳节,全族中人有了过冬的粮,许多于肉业已风腌停当,大家快活一两日夜,原是快活的事,我也喜欢,但那摆前摆后,装腔作态,无故向天礼拜,费上许多事,连鬼神的影子都见不到一个。天还是青的,星月还是亮的。这一两个月照例不会下雨,偶有一两年月被云遮,他们那些哭喊怪叫和见到月亮出来的狂欢,简直成了疯于,看去只有好笑,真不愿意,但不敢说。早晚有那一天,我如做了酋长,非将它去掉不可!
“今夜在场的人,不问男女老少,虽然都要行礼,轮值守望和走开的人却不在内。
我年纪小,又受了伤,我再装得重一点,他们决无话说。龙都的爹爹是老祭师,龙都以前信神,经我劝说,也讨厌这些礼节,方才明知就要祭神,借这引路为由,离开前面,一半是和阿成叔叔做伴,一半也是听我的话,不相信了。他们只见我人小伤重,谁也没有看出那药真灵,今早所受的伤早已止痛结疤,暂时虽还不能跑快,走动并不妨事。第一次祭神,因想我快离开这里,应该向祖宗礼拜,他们还在劝我。这接连两次,我就不愿意了,如非知道好娘娘醒转,想要陪伴谈上一会有趣得多,就便打听出山的事,多学汉家人的言语,我这时还不会来呢!”
双珠见她真个灵慧无比,所说均颇有理,决非寻常幼童所能说出,况是一个未汗化的小蛮女,人又长得那么秀丽,灯月交辉之下越看越爱,搂在怀中说笑亲热,一面教她汉语,彼此对学。前面祭神之后,野人寨舞越发狂欢,疏星朗月之下,到处芦笙吹奏,蛮沤四起,这母女二人谈得高兴,直如未闻。
中间鸦鸦的几个盟友和另外一些男女幼童,又各带了许多瓜果赶来亲热,一听在教汉语,全都想学,是来的人,都不想走开。总算前面热闹火炽头上,未来的幼童还不知道。半夜祭神之后,照例又是不问男女老少,各随其便,本身父母都不能过问,也无一人肯去安眠,所以许多幼童均不知道,否则来者更多。双珠是个温柔情热而又豪爽的侠义女子,本来就喜幼童,再见对方如此天真依恋,越发高兴,有问必答,又将山外之事挑那有趣的说了许多。听得众幼童,全都神往,如非双珠、鸦鸦同声劝阻,直恨不能全数跟去才对心思。
光阴易过,不觉月落参横,离明不远,忽听前面传令和鼓乐欢呼之声。当地虽是到处灯火通明,芦笙、皮鼓通宵不断,由后半夜祭神之后寨舞开始,狂欢聚哄过一阵,人声乐声便由合而分,由密而疏,往四外分散开去。地方分布越广,森林内外到处芦笙吹动,情歌相答,比起方才热闹繁盛之景又是一种情趣。大群铜鼓皮鼓之声业早停止,只剩广场月台上面轮值奏乐的几个老野人吹打之声还是那么紧凑。人已少去十之七八,这时忽又成了一片繁喧。
仰望东方遥空己露出一痕青色,料知双珠、路清已被接来。鸦鸦正在喜“姑姑来了!
姑姑来了!我快看去。”双珠知她脚痛尚未痊愈,只是人太好胜,不肯示弱,刚将她一把拉住,笑说:“你不要忙,他们一会自会寻来。龙都和你阿成叔叔还未回来呢,怎能断定是他们?”
鸦鸦只急呼得一声:“那不是他!”双珠目光到处,龙都已和受了惊的猿猴一般一路飞驰,纵跳而来。知道所料不差,心方一喜,因双玉夫妇和阿成一个未到,龙都跑得太急,心还有点不安,惟恐万一出什么变故,忽然瞥见阿成也跟在龙都的身后,穿行花树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