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两教师原是师徒二人,一名何奇,一名勾少庭,在洪家当了多年教师,一向心直计快。因洪父虽然盘剥土人,锱铢必较,把持镇上药材,倚势横行,只是贪财,比较别的土豪,尚知敛迹。以前虽也打过几次大架,死伤多人,都是邻近土豪为争山利,抢收药材而起,这类强抢民女、暗害人命之事从未做过。又是北五省绿林出身,犯了盗案逃来边境,以为自己逃得牢狱之灾,全为心性正直、不肯杀人采花而起。又有一子何进,少年天真。父子二人对于洪章早就不以为然,何况对方又是有名善人,自己前三年一场重病还是此人治愈,不愿恩将仇报。但知东家性情,无法与争,如其推托,平白失去主人信任,结果还是另约能人下手。他家有的是钱,多么厉害的人物都能请到,符家父女终不能保,自己地位还要被人夺去。正在为难,忽听万利一说,心想:先把那外路人擒来,敷衍过一场,然后暗中设法化解,或是警告对方设法防御,再不劝令弃家逃走,省得害一好人,一个不巧,自己还要身败名裂,主人更不必说。主意打定,立时随声附和,先说:“滥好人的本领我曾见过,实在真高,外行眼里看不出来。他女儿都未缠足,听说本领也都不弱。史二爷话说得对,千万冒失不得。人又那好名望,如要明做,对方一声招呼,这前后三镇上万的苦人,连同好些山人,都成我们仇敌,多大本领也敌不住。
那年腾南镇上恶霸麻猪儿全家被杀,几百间房屋全被烧光,便是激动民变所致,此事如何可以性急?那北方人虽然口说大言,必有实学。我们吃东家的饭,只于主人无害,多大本领,也要和他拼个高下。这个只管放心,一定手到擒来,由你出气,那长工却须看他主人分上,就与那人一起,也须放宽一步。并非我们怕事,将来还想和人家结亲,先伤他家的人,也不好看。”说罢,见天色业近黄昏,相隔还有数里,恐赶不上接应,匆匆带了兵刃,和三个打手一同赶去。
到了山脚,夕阳业已落山,事前问明那北方人照例是要日落黄昏方始带醉起身,日常如此,从无更改。先埋伏的共是四个打手,均早算准时刻和必由之路,埋伏在山脚下面树林之中。已听万利说过,料知人早伏好。师徒五人到后一看,酒客、病人已早散去,只半山崖上镇江楼那面,隐有鼓乐欢呼之声随风传来,山上下都是静悄悄的不见一条人影,前面不远便是伏处,知道对头必还未到,否则不问胜败,自家的人怎会一个不见?
四顾无人,又知对头是由半山小径上绕来,穿林而过,所去似往腾南镇一面,谁也不知他的住处。恐被警觉,各借沿途树石掩蔽,往林中赶去。到了万利所说埋伏之处一寻,并无人迹,连打暗号,也无回应。那片树林由半山起直达山下,内中一条小径通着万花谷。先疑换了地方,苦寻无踪,双方如已交手,不同胜败,均应回庄禀告,来路怎未遇上?再说时间还早,照万利所说,对头还有靠黑才走的话,也不应这早动手,好生惊奇。
后来想起,对方也许知道有人要打他,故意说要晚走,暗中溜去,被众人看破,追往别处。再不,便是得胜之后,不知庄主业己回家,去往镇江楼上报信,故未遇上。随命一人去往楼上探看。
天已黄昏,林中一带更是暗沉沉的。勾少庭无意中骂了两句:“人家财主看中美貌女子,与他何干?又不是他家的姊姊妹妹,偏要狗拿耗子,多管闲事,叫大爷们多费力气,真他妈的不是玩意!”不料走着走着,头上忽似被什东西抓了一下,心疑树枝所挂,想要抬头,微一疏神,脚底忽又似被什东西绊了一下,抢扑出去好几步,不是何奇抢前拉住,几乎跌了一个狗吃屎。回头一看,地下竟是空的,并无树根之类。
少庭心粗气盛,觉着脚上撞得生疼,脚趾业已痛麻,不问情由,开口便骂。何奇到底年长,有点经历,见所带三人,一个奉命刚走,两个还在四处张望搜寻,自己和爱徒并肩行路,正在商谈,忽然无故跌出老远,回顾地上又是空的,方觉不是好兆,未及开口,一听徒弟开口乱骂,方想拦阻,令其戒备,四面查看,是否敌人所为,忽听叭的一声,又清又脆,紧跟着一声怒吼,徒弟业已拔刀纵起,破口大骂,敌人却是一个不见。
原来勾少庭生来性暴,原是随口乱骂,急切间还未想到敌人身上,不料刚一开口,猛觉左耳风生,知有暗算,想躲无及,猛挨了一下重的,当时耳鸣眼花,两眼一黑几乎昏倒。日落黄昏之时,林中光景虽极昏暗,但这师徒二人也都有点本领,与寻常专混饭吃的饭桶教师不同,敌人隐身暗处,两次伤人,第一次还可说是一时疏忽不曾留意,这第二次敌人就在身旁动手,按说二人并肩同行,断无不见之理,可是事情奇怪,休说挨打的本人,连何奇一个久在江湖的老手,事前还在疑心方才绊那一跤,不是偶然,竟会毫无警觉,只听叭的一响,人已二次几乎倒地。等把勾少庭扶住,再往左侧查看,当地虽有几株大树,行列甚稀,浓荫暗影之中,并未看见敌人影子。最奇是地上落叶甚多,敌人隐身树后,暴起暗算,多少也有一点轻微响声,凭自己的耳目,竟无丝毫警觉。越想越觉奇怪,知是强敌,凭自己师徒决非对手,只得强忍怒火,一面止住徒弟,不令多口,把手一拱,朝左侧低声喝道:“自来打架不恼助拳的。我们素无仇怨,此来原是受人之托,并非得已,有话只管明言,为了江湖义气,并非不好商量。就要动手,也应明刀明枪,一分胜败。似此暗算伤人,岂是英雄所为!朋友哪里来的,请出一谈如何?”
连问两声,无人答应。忽想起还有两个打手,本领更差,去往东面寻人已有些时,不听动静,心中一动,暗道“不好”,忙同赶去,勾少庭几次想要开口,均被止住。
师徒二人均知遇见强敌,人已丢定,但是无可如何,只得先把自己的人寻到再说。
一路留神戒备,总算未再挨打。可是连打呼哨均无回音,越知凶多吉少,心正愁急,忽听路旁树后有人哼哧之声。勾少庭连受重创,怒已攻心,人又暴躁,把手中刀一紧,顺手将镖取出,一言不发,冷不防回身往里便纵。何奇业已听出有异,口中大喝:“不可冒失!这是自己人。”身随人起,人已跟踪纵进。隐闻来路身后哈哈大笑,未及回顾,目光到处,瞥见草地里倒着五六人,均是自己同伴,内中三个正是先来埋伏的打手。再看旁边树后,还倒着一个教师,名叫黑面曹操、九头鸟朱榴,乃前文所说,昔年纵横北五省女贼,后来洗手嫁人,隐迹昆明的女贼朱凤娇之弟,人最阴险,刚来还只两三年,平日专一讨好东家,欺凌同事,与他师徒不和。方才吃了暗亏,心中着急,便恐挨打丢人之事落在他的眼里,不料已先被人连所带徒党和方才寻他的那两人,先后制倒在地,后来两人还能稍微出声哼哧,朱榴师徒四人更是目定口呆,还被点了哑穴,躺在地上和死了一样。心想:亏虽吃定,总算比这几人还好,否则回去,对头必要拨弄是非,说自己师徒无能,以后休想立足。心虽略宽,但想敌人如此厉害,人又藏在暗处,吃亏丢人,连敌人是什么样子都未看见,回去如何交代?更不知敌人是何家数。这类最高明的内家点穴,自己能否解救也不知道。方才曾听笑声,明知敌人必在旁边,其势不便一手未交便先输口,心中为难。一面朝那四人仔细查看,刚将寻人的两个筋骨复原,解救过来,把人扶起,以为前四人也有希望,又见朱榴一双凶睛在暗影中注定自己,似恨自己不先救他。
刚要赶过,先倒两人略一缓气,便气愤愤急喊道:“何教师先不要忙。方才我们未见他们以前,无意中骂了那北方人几句,忽然背上一麻,人便倒地。跟着身后走来两人,那北方人为首,还有一个好像年轻,未看清他面目,将我二人提来此地。他说朱教师本是一个小贼,自他姊姊女贼朱风娇洗手再嫁,来作教师,便倚势横行,巴结主人,欺凌同事,并还好占了一个寡妇。本就容他不得,方才又在酒楼中发狂叫阵,才将他四人引来此地,每人打了几个嘴巴,点倒在地。你们还有两个饭桶教师,虽也强盗出身,因他师徒比较老实,又知一点善恶利害,这才从宽发落,只肯认头服低,便不想给他苦吃。
少时必要寻来,可告诉他,我这独门点穴法,点倒之后,周身筋骨酸痛,不大好受,外人不能解救,稍一疏忽,人便残废。像这类恶贼狗盗,本应为民除害,一则洪家小贼还是第一次出手害人,杀人未遂,还有些日才遭报应,这厮奉命差遣,不是主谋,二则还有好人再三说情。姑念初犯,只给他们尝点味道,主谋的人,早晚另有处置。只要从此洗心革面,改恶归善,便不再与计较,否则犯在我的手内,一个也休想活命。为了这厮师徒四人以前作恶太多,特意使他稍微受点活罪。姓何的来时,可告他不要妄动,速去喊人,将他师徒抬送回去,满了六个时辰自然解开,至多难受两天。如有本领,只管约人。我叫吕二先生,年终必要回来,便是十日之内人也不走,每日均往小江楼饮酒等人,只管寻来等语。我看那北方人人虽不多,决非寻常人物,所说好似不假。二位教师还要小心一点才好!”
何奇知那二人平日也颇骄狂,这时竟把对方的话全数说出,并还东张西望,甚是惊慌,料知方才苦头吃得甚大,受了敌人的威逼,才会这样照直奉上,一句婉转的话都没有。再细朝朱榴等四人仔细查看,果然看不出一点门道,神情均颇苦痛,朱榴更疼得头上的汗珠似黄豆大小,一粒粒冒起。自己多半不能解救,就此抬回,朱榴师徒现眼太甚,心疑故意阴刁,要他好看,从此结下仇恨。便自己当了多年教师,共只和人打了两次以多压少、包占上风的群殴,第一次遇事便被敌人制得啼笑皆非,也是丢人太大,冒失下手,又恐真个弄成残废。越想越难,空自情急愤恨,还不敢随便开口,自找无趣。
正想此话如何说法,勾少庭终是草包,见此情势,虽把方才怒火吓退回去,仍有好胜之心,暗忖:光棍打光棍,一顿还一顿。君子报仇,三年不晚。这样把人抬回,太不好看,何况平日吹得太凶,主人一问,无言可答。妄想交代江湖过场,也未和师父商量,便走向外面,把手一拱,喝道:“朋友,欺人不可大甚!你已占足上风,大家都是江湖上人,多少也应讲点义气。我们今日情愿认输,你既自命高明人物,索性将我们的人放起,约好日期,只阁下开一句口,我们自己不行,还有朋友,到时准定奉陪领教就是。
彼此又无仇恨,何必藏头缩尾,使人难堪呢?”
何奇先未防他有此一来,本想拦阻,后听按照江湖过节交代,并未出口伤人,暗忖:
这样也好,好在他是我徒弟,年纪又轻,就惹一个无趣,终比自己受人恶气要好一点。
对方只一开口,就可乘机落场,免得僵在这里,进退两难,便不去管他,正在暗中窥听。
忽听树后哈哈笑道:“你这瞎眼贼!我就坐在这里,自己不长眼睛,却说人隐藏不见。
二先生每天都在小江楼饮酒,你们午后寻去必能见到,谁还怕你不成?我好好一个人,非盗非贼,专和恶人作对,从不懂什江湖过节,你说那一套都没有用。方才那一嘴巴和一脚,便是你背后骂人招出来的。再如无礼,你又要挨打了。”何奇闻言,忙将少庭等三人拉开,循声一看,果然就在来路树下坐着一个中等身材的人。
这时天已入夜,林中昏黑,那人北方口音,穿着一身白衣,凭众人的目力也应看出,事前竟未发现,料是刚刚出现。对方孤身一人,手无兵刃,独坐树根之上,从容说笑,若无其事,知非易与,一面止住三人,不许开口,忙走近前,拱手说道:“我已听说老先生姓吕行二。在下因是久离故乡,好些位英雄侠士都不相识,以致门徒年轻冒昧无礼。
自知才疏学浅,无奈食人之禄,不得不来。如今我们业已甘拜下风,即使二先生想要赐教,也是将来之事。我何奇师徒虽然无能,也有两根骨头。当初原是官家逼迫太甚,来此隐身,这多年来,自信不曾为恶。敝东这次也是求婚心切,初次作此阴谋害人之事。
只要阁下高抬贵手,将他师徒放开,无论有何吩咐,别位我不敢保,我师徒定必遵命。
便是敝东,虽然相处多年,今日我师徒丢此大人,不问他的行为善恶,我们终是不能忠人之事,也实无颜再混下去。好在年深日久,官家的事业已冷淡。我师徒平日好交,虽然无多积蓄,多少还有一点笨力气,哪怕种上几亩薄田,做个小本营生,也能混得衣食。
从此不再昧了天良,为有钱人卖命了。”
吕二先生始而神情颇傲,听完,忽改笑容道:“你师徒父子为人,这一个多月来我已访问明白,难得天良还未丧尽。便你主人几次想与正人作对,也你极口劝止。以前果未助纣为虐,不过今日之来虽是受人豢养,情出不已,到底心志不坚,专顾饭碗,不论是非。你徒弟更是骄狂,这才给他吃点苦头。这朱榴以前为恶多端,女淫贼朱风娇更是万恶,如非想由此贼身上,将这班明为洗手,暗充贪官豪绅爪牙,专做凶手,杀害善良的几个恶贼引来除去,今日我先放他师徒不过。你既悔悟,不再昧良心做恶人鹰犬,他师徒平日专一对你进谗离问,你已改作安善良民,还管他作什!你年已不小,好好自寻生路,从此归正,落个善终,不是好么?”
何奇性虽刚直,觉着丢人太甚,无颜再做洪家的事,初次丢此大人,心中仍是不免愤恨,一听口风坚决,再说无用,心想:此是何人?年纪只得三四十岁,这大本领,从来不曾听说;忍不住又问来历。刚一开口,吕二先生便笑说道:“我知你心虽悔悟,还不服气。我的来历你必知道,但你在此多年,急切间还未想起。此时光景昏黑,你走过来,与你看样东西,但是不可向人谈起。”
何奇听这未几句话语声甚低,回顾身后诸人,相隔均有两三丈,正在等信,似未听见,料非常人,忙凑过去,见对方忽将一手微抬。何奇来时,原听说对头手上戴有一个翠玉扳指,内有金胎,只当是个富商所戴之物,并未在意。这时见他左手拇指所戴翠玉扳指竟在暗中发光,绿油油的像一小团绿火,已是惊奇。亮光映处,当中指上还戴有两枚指环,一白一黑,叠在一起,暗影中看出,仿佛小笔管粗一圈银光,上面一圈同样大的黑影。猛然想起这东西的主人正是这等身材,但不姓吕,料是隐了姓名来此,二三十年前闻名的人,看去还是这等年轻,回忆方才口气,不禁惊喜交集,暗中侥幸,忙要拜倒,被对方右手微微往外一挡,便觉一股极强烈的真气将人逼住,知其不愿当人显露行藏,方说:“你老人家,就是严……”
对方已先接口道:“你既知道,就不用说了。我在此有事,万不可向人泄漏。你只自己带人把这四个狗贼抬回,使其稍微现世,受点恶报。你师徒只不再做恶人鹰犬,无论何日辞去均可,不必忙此一时。你那徒弟还要好好管教,以后不可这样冒失。可告洪、史二贼,我每日都在小江楼等他,十日之后如不寻我,也许他去,要到年底才回。走前也许叫他尝点厉害,叫他小心一点。”说罢,起身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