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珠聪明绝顶,谈得时候一久,非但老人所说生硬的汉语,连那种独有的土语,也因互打手势,明白多半,但是还不详细,只问知一个大概。心疑山民必是阿成寻来,如其是他,不应走错,既然走成一路,可见楠木林的途向不曾走错,何以老人这等说法,如说楠木林就在近处,这里离被困的山谷,直径只有三四十里,土人相隔想必更近,似此野兽一般,毫无人性的土人,楠木林异人师徒那高本领,决不容其这样残杀害人,有好些话对方不懂,只说名叫阿庞,也不知他有多少人,与野人烈凡都是否同类。有心探询,又知林中野人大都自成部落,常起凶杀,仇恨甚深,又有许多不可理喻的禁忌,稍一失言,立生猜疑,便有性命危险。难得这是一个为首的人,不如暂且忍耐,等那山民和众野人回来,看他是否阿成,与之商谈再作计较。
双珠暗查老人对她甚是殷勤,并说昔年曾在汉城中住过三年,往来多次,赠他礼物也全收下,十分高兴,看不出丝毫恶意。暂时想不起如何走法。对方连地名都不知道,自称阿庞,又是一个老酋长,决不会是烈凡都。手脚又被绑伤,周身酸痛,这类布满野人之区,孤身上路也有危险,最好能与说明,请其引路,才较稳妥,但非当时可以办到,只得耐心等了下去,老人问她:“可要去往树上安睡?”双珠自然不肯。老人也未勉强,取了两张兽皮下来,铺在石上,说:“这里最是平安,不妨随意走动,千万不可走进林内。我也两夜未眠,想睡些时。我们各自安眠,等人来再说。”
双珠会意,连声致谢。老人便独自走上树去。等了一阵,不曾下来,耳听打呼之声,越料老人没有恶意,决计等人回来再说。昨夜睡得太多,心中有事,又是白天,自睡不着,卧在石上等了一会,不时闻得身后林中隐隐有人踏草之声,起看无人,因觉老人虽是野人,性颇善良忠厚,先未理会,几次过去,忽然看出那是几个小野女孩,见人回顾,立即避去。独坐无聊,又想乘机探询,恰巧方才所送礼物中还有十几粒料珠,便取出来,回身引逗。
林中女孩共有四个,最大的年只十来岁,都是周身赤裸,腰间围着一块兽皮。因是生长森林之中,见光时少,年纪又小,皮肤虽都自中略带微青,看去却是通体浑圆,筋肉坚韧,一个个生得十分强健。目光更是又黑又亮,身上也极干净。初见生人招呼,还带着一些惊疑羞怯之意,后见双珠满脸笑容,温和可亲,不住举手招呼,内中一个年约六七岁,生得又白又壮,貌相也最美丽的小女孩,首先试探着走了过来。双珠拉着女孩的手,越看越爱,便将料珠给了她一粒。那女孩名叫鸦鸦,先还带有疑惧之意,想要挣脱,后见双珠爱她,又给了一粒料珠,便喜欢起来,倚在双珠怀中,任其抚抱。另外又来了几个,似知对方没有恶意,又均想那料珠,也相继凑将过来。双珠每人给了一粒,又取彩线将珠穿好,套在这些女孩的颈上。众女孩越发高兴,一个开口说笑,便围在双珠身前,七八张嘴吱吱呱呱说之不已,语声清脆,宛如好鸟娇鸣,十分悦耳,只是一句也听不懂。
双珠以前助父行医,平时虽喜清洁,对于老少病人,无论多么贫苦污秽,都抱着极大同情之念,体贴照应,样样周到,养成一种温柔耐烦的习惯,容易使人生出亲切之感。
而这些女孩又都那么天真美丽,虽然不知双珠来历,时候稍久,都觉对方人好可爱,谁也不舍离开。双珠更有耐性,反正无事,便试探着连问带比,并将对方好言劝住,令其一个说了一个再说,免得同时开口,和炸了窝的麻雀一样,吱吱喳喳,一句也听不出来,反更无法明白。似这样约有大半个时辰过去,树上老人鼾声未止,众女孩虽然争先献媚,抢着说话,语声却低,动作更极机警轻快,捷如猿鸟,林中稍有动静,自己还未听到,业已当先纵身掩去,其行如飞。
双珠见这一群女孩最大的年纪不过十一二岁,最小的才六七岁,每人腰间和肩臂上都带着小小弓箭、石矛梭刀之类,心想:看这几个女孩十分聪明伶俐,相貌也好,哪一点在汉人以下?偏会生在这类洪荒未辟的深山森林之中,周身只围着一片兽皮,连衣服都没有一件,偏带着这些兵器,大的不说,小的才六七岁,莫非也能和野兽毒蛇恶斗不成?先还疑是野人尚武,从小便用兵器当作玩具,细一查看,这些幼童所带兵器,虽比大人所用要小得多,但都锋利非常,尤其是那石梭乃坚石打磨而成,十分尖锐,分两颇重,寻常大人也未必能够随意投掷。这些女孩,除却两个年纪最小的,差不多每人都带有一两根,后又引来两个男孩,约有八九岁光景,所带兵器更多,肩上几乎插满,分明应敌之物,并且林中有不得一点响动,稍有声息,除幼女鸦鸦被自己搂住,并经众女孩劝说拦阻没有跟去而外,余者都是分头赶去,形踪飘忽,来去极快,宛如大敌将临,准备防御光景。先颇不解,及至时候一久,细心考验,居然懂得好些语言,才问出一个大意。
原来这班野人虽然自来便在森林生长,但是当地常有地震火山爆发之灾,尤其是那森林中的野烧更是厉害,毒蛇猛兽也多,所以从小便经大人指教,想出许多防御驱避方法。他们最怕的是地震和起火,日前馒头山地震,离开当地虽然尚远,震势也不猛烈,野火刚起便遇地面陆沉,大雨骤降,前后不满一日光阴便全停止,但也震塌了数十里方圆的地面,烧沉大片森林。当地虽未受灾,地震初起之时,照样波及,受着震撼。老人阿宠乃全族中的智囊,经历最多,心思也极灵巧,遇到这样非常之变,照例不肯丝毫疏忽,地震还未停止,便冒着狂风大雨,亲自当先,带了几个壮士赶住窥探,一面命人往来报警。地震停止以后,料知这场灾变,必有许多猛兽伤亡在内,想得现在还在其次,最重要是经此巨震,山林陆沉,地形大变,震区附近难免藏有别的种族和大群野兽惊慌逃窜,原住之处不能存留,必要来此侵犯。火山如未熄灭,更要看清形势,率领族人另觅安生之所。这些事如不早作打算,一旦异族仇敌和大群猛兽毒虫骤然掩来,必受其害。
第二日起,便和酋长一同下令,除去老弱,全体出发。为了森林地方广大,分好几路搜索过去。所居根本重地,自然不可不防,于是便将这些男女幼童和老弱妇女分配埋伏在所居十里方圆之内。留守的人虽是一些十二三岁以下的幼童和老年妇女,但是这类野人生长森林之中,终日与毒蛇猛兽、各种灾害搏斗,从小练就极健强的筋骨意志,老人阿庞年轻时又常往来汉城,学了许多制造工具的手法,所打缅刀锋利己极,日常习于勤苦,再加非此不能得食,每人均有胆勇机智,比别的蛮族凶猛得多,看是一些妇孺,比寻常成人还要厉害。经过老人平日训练,他那埋伏,由外而内共有好几层,各借地形大树掩护守望,四面分散,都能独自应敌,互相呼应,便那几个极小的,也是一样上去。
双珠来时,老人阿庞连日人太疲倦,又知事情已完,酋长业已带人赶去,另几路的援兵也都得信快要赶到。共总不满一百个土人,女酋又死,转眼全数除去,可操必胜,不足为虑。因嫌森林绕走路远,一时兴起,背了双珠,由树枝上面一直飞驰回来,到时经由所居中心禁地纵落。这一圈空地,外人决难走进,可是人如在内,便是得到老人允许,除却对方怀有恶念,或是掩往林中私自逃走,谁也不许伤害——老人不令双珠私自入林便由于此。因由树幕顶上直抵中心禁地,那几层埋伏,最近的相隔也有半里来路,当然不会知道。这几个男女幼童埋伏最近,先不知老人已回,后被鼾声惊动,以为回来的人不止老人一个,也许还有同去的大人。赶来窥探,发现有一极好看的生人坐在树下,一时好奇,把近圈埋伏的几个幼童全引了来。先还有些疑忌,后想老人常说来人只能到他树下,没有无礼动作,便是得他同意的佳客。又见双珠那么和气,渐渐接近,亲热起来。
后来两个男童,见双珠拿着同伴身边兵器,手说口比,不住询问,居然明白对方要他演习,便不听年长女孩劝告,先拔腰间弩箭,指明相隔三丈的树枝,随手掷去,立时打中,折断下来。试过几箭之后,又将石梭取出,把手一扬,相隔好几丈的一个断树桩立被打碎一洞,手法又准又快,看去甚是惊人。双珠再一夸奖,引得那些幼童都要逞能,两个年长的也跟着出手。因见双珠身边带有宝剑弩筒,也要她取出演习。
双珠恐生误会,又见内两幼童互相对刀乱斫,看不出是否真打,连声呼喝,带比手势,方始拦住。万一这群小人野性难驯,要和自己对比,言语不通,有了误伤,如何是好?仗着对方人颇灵巧,此时已能会意,好些话也能明白,便指了指树上,告以老人不许这样,须等老公公醒来,问明再说。
刚刚劝住,内一幼童不知怎的误解手势,以为双珠想要饮水,先把头连抓,露出为难之意,忽又现出喜容,往水塘对岸飞奔过去。不多一会,取了许多山果,还有一大木瓢泉水,赶将过来。双珠知他误会,业已取到,不愿负他盛意,随意取了两只形如龙眼的山果剥吃,觉着又腴又香,其甜如蜜,便朝幼童稍谢,笑说了几句。这时下余男女幼童,以为双珠夸奖那男童,也要学样,分途往取。
双珠不知这些幼童能否作主,正在极力劝阻,一个一个亲热敷衍,表示都爱他们,大家一样,并无厚薄,忽见群童一齐回顾。定睛往水塘对岸仔细一看,原来环着空地一圈高树之上,还有好几所和老人阿庞所居差不多的大小木屋,因其深藏繁枝密叶之中,离地既高,相隔又远,不像老人所居比较明显,先未看出,方想:树屋中人必已他往,忽听群童低呼欢笑之声。再往前面一看,对岸树上下来一人,远望像个山族妇女,走得颇缓;暗忖:“这类野人何等强健,此女年纪看去不大,如何路走不动,像是有病神气?”鸦鸦业已挣脱怀抱,和另两蛮女口呼喃喃,飞驰赶去,拉着来人的手,手指自己这面,又说又笑,高兴非常。
一会越走越近,乃是一个未满三十的山妇,貌相身材均极美秀,虽然也是一头乱发披在肩后,因其肤色雪白,眉目清秀,长身玉立,人又干净,胸前还挂着好些串金珠翠玉之类,不似平日所见蛮女那样粗野,反更觉着美艳。方想:“蛮荒森林之中也有这样人品,便这些男女幼童也都长得俊美,如其穿上几件衣服,打扮起来必更好看。莫非这里水好,连野人也生得如此秀气?”那山妇已快走近。看那打扮,便知不是酋长之妻,也是他种族中的尊贵人物,再见对方上来似有惊疑之状,后被男女幼童迎上前去围住一说,立转笑容,人还未到,先就露出亲近之意,不敢怠慢,忙即起身向前招呼,上来连说带比,满拟对方必听不懂,至多晓得一个大概,哪知山妇非但聪明异常,那些幼童从旁稍一插口,汉语便能领会。
后来双珠用平日所习土语试一探询,内中一种山民语言竟能应答,竟问出那山妇名叫山兰,并非当地野人同族,乃是山民之女。因随父母入林采荒,遇见大群猛兽,同行数十人死伤殆尽,只她和一受伤的老母被一野人救去,向其求爱。彼时山兰年已十六,本有情人,采荒时被猛兽所杀,一则无家可归,又感对方救命之恩,便嫁他做了妻子,连生三女,夫妻感情甚好,不料前年丈夫选了酋长。
当地都是一夫一妻,惟独酋长可以纳妾,以前女子婚前还要先和酋长睡上三夜,方许与她本夫成婚,常给酋长贪恋美色逼为妻妾,不令再随本夫,引起凶杀惨事。直到四十年前老人阿庞做了酋长,觉着当初祖先共只二十余人,因受同类欺凌,历经艰险,吃了无数苦头,逃来此地,好容易立家室有了根基,人数越来越多,成为森林中最强大的蛮族。全仗众心团结,爱群爱众,一力对外,以私斗为耻,才有今日。但因昔年为首祖先好色,人又胆勇多力,妇女俱都爱他,自家便有三个妻妾,因此留下恶例,本来自己人一向相亲相爱,彼此扶助,连别族中欺凌老弱的恶习都没有,所以一旦和别的种族发生争斗,或有敌人来犯,无一次不占上风。每次发生惨杀,都由酋长多纳妻妾、霸占别人爱侣而起。想起痛心,意欲以身作则,改掉这个恶习。自家夫妻感情又好,始终一夫一妻,直到乃妻老死,均未再娶,并向人说:“我们森林中人,除却遇到外来侵害、死于毒蛇猛兽之手,大都长寿,可是历代酋长不论多么强壮胆勇,不是和情敌拼命两败俱伤,便是不满中年已是衰弱病死。这都是多娶妻妾、强占人妻害了自己。你看我老头子,年已八九十,除却须发花白,精力始终不曾减退,和年轻人一样,中间连遇几次凶险,均得转危为安,比谁都长寿,便是一夫一妻的原故。希望你们以后学我的样。须要知道,森林地方广大,别的种族散居各地不知多少,有好些地势隐僻、相隔太远的至今还未发现。这些外族不知拿力气求衣食,要多少有多少,决用不完,专讲掳劫他人,任性残杀,必须众心如一,才能抵御。我们共总三四百人,比他们人少得多,再要为了妇女生出变故,引起凶杀,自来事情难料,哪怕酋长本领多大,正当强占人家爱妻、发生变故之时,敌人突然乘机来攻,人心稍一分散,立时便有灭亡之祸。”
老人平日最受同族爱戴,但有一年为毒蟒所伤,每逢春夏之间便要发病,往往手脚皆肿,好几天不能行动,彼时年已七十以上,照例本该退休,全是众人留住。惟恐误事,中有一次病好起来,召集同族再三力说,另选了一个酋长。上来尚听老人之劝,不曾多娶妻妾。后因乃妻受伤残废,又娶了一个,于是重又留下恶例。
等他死后,山兰之夫做了酋长。头两年也还相安无事,近年因他具有极大威权,虽怕老人阿庞,不敢强占本族妇女,仍常时借故出外,以打猎为名,掳抢别族少女供他快活。老人当初只是劝告,不曾会集众人改去恶习,所抢又是外族女子。乃夫黄山都又是族中第一勇士,聪明灵巧,身手矫健,最得老人宠爱和众人的尊敬,这类事又是历代相传的风俗,无人过问。山兰情热善妒,空自愤怒,无可如何。上月为了丈夫爱妾刚死,又在召集亲信密计,嫌森林中的外族山女还不中意,竟想去往其他山寨中掳抢,山兰知道此事最犯老人之忌,惟恐因此把山外敌人勾引进来,便向老人密告,将他骂了一顿,因而迁怒,夫妻争吵,不是老人知道,赶来劝止,几乎动手,结果仍被掳来一个外族荡妇做了次妻。为了夫妻不和,才奉老人之命搬来当地。
这班野人所居本在东南角上森林深处,当地也有一个湖荡,比这花林塘大好几倍,野人叫做月儿湖,以前老人便与这些野人同居湖边。直到近年,觉着新立酋长黄山都颇有胆勇才智,除好色外,余者都能秉承他的意旨行事,平日甚是恭顺。自己年老喜静,又爱花林塘小湖风景,湖边花果树木又多,便搬了来,平日如无重大之事发生,便不再过间。
老人妻子早死,自带几个小孩儿女,分住林边高树木屋之内。旁边树上也建有八九所树屋,都是老人阿庞亲族。因其做了多年酋长,为族中人受了许多辛苦险难,出力最多,智勇双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