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中部一带,果然野兽甚多。韩云燕已觉山形险恶不在来路之下,仍未想到别的,打了许多野兽,天色已近黄昏。刚想吃完上路,吃了不到一半,忽见两匹快马飞驰而来报说:“前面的人业已遇险,伤亡甚多。”不顾多说,匆匆赶去一看,原来二贼行近谷口,忽向众说:“此时天已不早,木里戛还有一段路,恐赶不及,打算先往投帖送礼。”
众人哪知其中有阴谋毒计,也未拦阻。二贼立带礼物,匆匆骑马赶去。
前队的人越走越觉山路险恶,比原路更甚,天又渐渐暗了下来。正走之间,两面危崖忽然展开,遥望前途,和来路一样又深又窄,只当中十余丈长一段,地势比较宽平。
想起二贼走时曾说:“此去离人家村落还有三四十里,如往腾南、林麻两镇,相隔更远。
只这一条,地势较宽,最好在此休息片刻,吃饱上路。”旁边恰有一条瀑布,大家本已走得人困马乏,腹中饥渴,虽觉两面崖壁都往前倾,似要当头压下,阳光已被遮住,一则没有看清,又因沿途一片阴森荒凉景象,始终都是静悄悄的,不曾见到一点人影,平日常在深山险径之中来往,也就不以为奇。互一商量,便把人分成两三起,各就当地形势生起火来。
当时如吃干粮,也不至于死伤这多,只为展氏夫妇样样周到,因见人多,行时带有行灶铁锅,又在深山之中走了好几天,难得吃一顿热东西,恰在途中打了两只山羊,打算烤吃。正在互相说笑,埋怨先去二贼乱出主意,走这样难走的路,那旁肉还不曾烤好,忽听一声炸音。这班人多是久经大敌的健儿,听出火药响声,刚刚警觉,只当敌人号炮,还未看清,大小石块突然由上崩裂,暴雨一般打将下来。
这一带谷径虽有三丈宽阔,但是两面危崖交覆,从崖腰起,都是向外突出的怪石,越往上越前倾,头顶见天之所不过丈许。那大量沙石由半崖到顶共有二三十处,同时爆发,崩山倒海一般向下压到,十来丈长一段空谷差不多被它布满。只听轰隆砰旬之声震耳欲聋,尘沙飞涌,迷弥全谷。虽然都是一些碎石,最大的不过尺许方圆,因其密集打下,多高本领也经不住。有几个遇到沙石最密之处,当时打得稀烂。连轻带重伤了好几十个,幸而还有一多半,人甚机警,立处碎石较稀,逃得又快,见势不佳,各把身子贴向崖凹缝中,侥幸不曾受伤。
内有几个胆勇刚烈的能手,看出那是仇敌阴谋,否则无此巧法,心中万分悲愤,灰尘未息,便由崖脚轻悄悄朝第一声爆音来处掩将过去。刚看出近谷口一面危崖腰上有一条天然栈道可以上下,同时发现前面崖顶似有黑影一闪。怒火上攻,正待掩上,又是一声爆音,知道不妙,忙往后退,已是无及,幸而崖石挡住,未全上身,只将肩臂打伤,知道敌人占有地利,前面不知还有什么埋伏,谷口一带阳光不照,又太昏暗,只得忍痛退回。觉着伤口有些异样,细一查看,每人还中了一两支镖箭之类的暗器,想是闪避得快,逃时匆忙,体力又极健强,打进不深,业已失落。经此一来,越料敌人在此大举埋伏,前面不知还有什么阴谋,更恐敌人乘胜偷袭,地上沙石堆中还有好些重伤残废的人,正在挣扎求援,必须救出险地。内中一个精细老成的人,立时发话,把未伤的人聚在一起,各取兵刃防身,先把伤人抢救出来,抬回来路,看好地势,分人守护,一面准备迎敌。
等了一会不见动静,也不知敌人闹什么鬼。众人本有数十骑快马,总算运气,方才烤肉时,因这一带没有水草,由两人牵往来路转角一片山洼草地之上,连人带马和马背上的东西都未损伤。那两人闻警赶来,匆匆一说,便先上马,驰往后队报警。展氏夫妇那两骑马,乃是葡萄山中野生异种,比常马稍小,但是神骏非常,日行千里,其速如飞。
得信大惊,纵马飞驰赶来,问知众人久候不见动静,已曾派人分路援上崖顶,四外张望。
山月刚升,清光如昼,地形虽是奇险无比,到处静荡荡的,并无人迹,有好些人还在上面搜索,不曾下来,后面十几个同党也都赶到。忙同掩上,果然景物荒凉,乱山丛杂,草木不生,险恶已极。
展氏夫妇先断定是盘庚暗算,还不知送礼二贼是奸细,悲愤填胸,正在招呼众人,查点人数,一面把死尸藏入山洞。待要商量迎去,忽见有一白衣异人寻来,先还当是仇敌所差,见面一谈,才知二贼竟是贼党,那封怪信也是他们暗中所留,故此无人看出。
原路索桥并未炸毁,那崩崖坠石,乃是盘庚手下一个外号飞天雷的死党用机关埋伏的石炮,用时专择深崖幽谷、形势险恶之地,将那预先用碎石制好的石炮放在上面,等敌人由下经过,将药引点燃,当时爆炸,打将上来,因其用人不多,和地雷一般一燃即发,药引又长,所以不见人影。此举一半报仇,一半示威,只是杀伤一个是一个,未作一网打尽之计。
异人并说:“敌人做得干净,暂时又不愿显露真相。表面上仍装不知,可是人一寻到当地,不翻脸便罢,稍有不合,并非小看你们,这男女二贼非但人多势盛,个个厉害,又有几个崆峒派中余孽助纣为虐,你们一去休想平安回来,何况还有许多受伤的人尚须医治。最好此时假装糊涂,先往求医,回去再打主意。就这样,还要防他们利用别的阴谋暗算,千万冒失不得。我也为除害而来,往来木里戛已好几次,均因时机未到不敢下手。最近狗男女越发骄狂,勾结了不少贼盗意图大举。他们放你们不过,一半也由于此。
形势越来越紧,我们也急于下手,但有同伴未到。望你暂时忍耐照我所说行事,方能成功。”
展氏夫妇便向异人领了机宜,听他指点,来向南洲求医。对于南洲本就闻名,所带伤药又在谷中污毁,埋在大量碎石沙中,就是取出,已不合用,又听异人说:“南洲的药更好,只是须要改扮穷人前去,好在行李之中,这类破旧衣服都带得有。此时天黑,也不方便,可随我到一山寨之中,离此约有二十来里,因其人家不多,深藏山中,向来无人注意,可通腾南。共总多绕了两三里路,却可免去敌人暗算。到后可先打发他们连夜上路,赶到小江楼正是时候。我身边本来带有药丸,甚是灵效,可惜不多,只能用水化开,大家分服,将那重伤残废的人保住性命,余者稍微止血定痛,到后我再和你详说。
这班人由我护送起身,你们断后,就便和你细谈将来除害之策。事关重大,头绪甚多,尚不止此。我那几个同伴明日如来,事便好办得多。”
展氏夫妇早已看出对方是异人奇士,闻言大喜,立照所说行事。到了山寨,由异人喊来男女众山民,借了好些衣服,并令相助抬送。先令伤人吃饱,由异人带了送走。展氏夫妇和三十来个同党留在村中等信,就便将那几具死尸择地安埋。
等到傍午时分,异人回转,说:“人已送到。盘庚已知此事,本来略微示威,将来再说。不料来了两个专在国境交界抢劫的同党大盗,以前吃过你们大亏,一听此事便要乘机报复,奸细再一怂恿,如非盘庚此时有心事,不愿明目张胆白日行凶,几乎大举。
就这样,仍派了两起贼党,准备沿途暗算,遇到荒僻无人之处立下毒手。你们专与来人对敌,并不一定会吃他亏,偏带着许多受伤的人,又隔着一条大江,投鼠忌器,顾虑太多。因我昨夜领路乃是山中秘径,别人从未走过,羚羊峡外本有贼党隙望,竟未发现你们踪迹。先当胆小退走原路,后有贼党在腾南镇发现伤人走过,方始得知。如今前半路上还不怎样,江边渡口一带却是讨厌。必须去往下流七八十里觅地渡江,索性经由捕鱼族边境绕回葡萄墟,使其扑空,稳妥得多。”
展氏夫妇和几个有本领的同党,一听狗男女这样阴险,先还不服,并说:“我们带了许多人由小江楼起身,贼党断无不知之理。任走何处,均不免于相遇。何况仇敌无故行凶,又不正面交手,行此阴谋毒计。不给他一个厉害,还当怕他,也实恶气难消。”
异人笑说:“你们少年气盛,我早料到。我那几个同伴虽还未到,我料狗男女对那受伤的人并不注重,只想暗算你们,尤其放你夫妻不过。你只照我所说时刻行事,小江楼酒菜都好,你们在那里吃完夜饭,等上一会,再同起身,恰将先走的人追上。我那同伴也必寻到,无论如何,也必现点颜色与他,非但可代你们稍微出气,并可使他知道厉害,不敢轻视你们。在群贼伏诛以前,少去许多烦扰,不是好吗?”随将对方虚实和所派贼党说了出来。
展鹏等一听,才知那异人非但用意深厚,并还顾全他们脸面,把事情揽将过去,方说:“贼党果然厉害,凭我夫妻,虽不至于吃亏,别人却是难说。我们带了这许多人走此长路,受人暗算已是丢人,再因有勇无谋,和人硬拼增加伤亡,以后有何面目见人!”
心中感激,连声谢诺。看出形势凶险,表面上还不得不格外镇静。异人随即别去,告以少时同伴如到,必定通知,小江楼却未必去等语。
夫妻二人跟着起身,照异人所说,把人分成好几起,自己骑了快马,当先上路,为了那条山路隐秘非常,出口不远便是腾南镇,又是午后镇上人多、交易正忙之时,途中并未遇阻,也未发现异状。二人本极英雄,满腹悲愤,又惦记那些受伤的人,一到便往山下赶来。登楼之后,见后面的人改了装束,陆续赶到,分别投店,日色业已偏西,异人尚无音信,想起发急,便用“千里眼”遥望,发出信号,跟着便接下山崖同党信号回报,表示帮手已到,沿途平安。料知异人同伴业已寻来,心方放走。
南洲等四人听完前事,双珠姊妹见韩云燕和自己投机,便设词探询:与隔江花蓝家可曾相识,南洲因见对方虽然一见如故,有好些话和那异人来历姓名均未明言,恐有难言之隐,故意接口道:“这二位贤夫妇既是葡萄墟主人,怎会和花蓝家逆酋、淫妇相识?
我儿不要问了!”云燕本要回答双珠姊妹的话,闻言惊问:“二位妹子怎会想到我们与那厮相识?老先生并有逆酋、淫妇的话。莫非那逆子花古拉业已篡位了吗?”
南洲忽想起对方曾说去冬离山,今始回转,又是这样口气神情,那黑衣女子分明另有其人,可是马财所说怪女子也是这样装束,鬓边戴有一朵红花,事情哪有这样巧法?
对方既有异人相助,并肯代他们出气,离山不远,有两三处渡口均可过江,为何还要绕往下流七十里,由木里戛通过,是何原故?心方寻思,展氏夫妇见他父女面色沉吟,同声问道:“老先生和二位妹子,有话只管明言,只要愚夫妇力所能至,无不遵命。”
路清先和南洲一样疑心,此时业已听出对方所说不假,就有隐瞒之处,也是有人指教,不是本心,接口答道:“上月花蓝家曾想过江洗杀,被一黑衣女子劝住,也和这位女侠一样装束。”云燕不等话完便急问道:“此女身材貌相如何:鬓边可有一朵红花?”
南洲闻言忽然醒悟,忙接口道;“听说此女装束年貌均和你差不多,鬓边也有一朵红花,有人见过,尚在此地未走,一间即知。”
云燕两条秀眉往上一飞,气道:“我知道了,此是另外一人。有好些话暂时还不能说,老先生将来自知。难怪盘家狗男女,无缘无故,下此毒手,原来有她在内。”还待往下说时,展鹏笑道:“你这样生气作什?早晚自有相逢之日。此时说来话长,不提也罢。”云燕好似气极,两次欲言又止。
南洲见他夫妇人甚稳练,一谈到黑衣女子,女的固然气极,男的强作笑容,终掩不住那心中怒火,料定中有隐情,自然不便多问。且喜无意之中交到两个侠士和许多有用的人,妙在就是葡萄墟那班英侠,只要善为运用,捕鱼族这些盗匪,早晚必能一举扫平,永绝后患,心方欣慰。云燕随又提议:“只老先生年高德重,三位弟妹和我夫妻年纪差不多,意欲结为异姓骨肉,不知可否?”南洲等四人也愿结交这两夫妇,稍微谦谢便即点头。当时叙了口盟,两夫妇又向南洲礼拜,一同归座。双方越说越投机,这一顿酒吃了两个多时辰,受伤的人在展氏夫妇初入座时,已先经人抬送上路。展氏夫妇问知主人昨夜不曾睡过,老大不安,忙起告辞。
南洲见时已不早,此行关系许多人的安危,也未深留,送到楼前。展氏夫妇将马解下,因见镇江楼人多热闹,不愿惊人耳目,径由崖后绕路下山,往江边驰去。四人从昨日起劳苦了两日两夜,虽有灵药提神,到底有些疲倦,何况明日还有病人。那十几个伤病人经过自己尽心医治,至少也有一小半免于残废。时已将近亥初,南洲怜爱三小兄妹,客人送走,便催安息。“
自从移居小江楼后,南洲父女都住楼上,和郑氏夫妻的房并排,中间隔着一大问堂屋和两间堆药料的空房,乃是一明一暗。靠着楼角有一小套间,乃南洲暇时看书配药、研讨医理的静室。楼后不远,便是近山顶的一片峭壁,中间空着一片平地,种有不少花木。另外辟有亩许菜园,养了几十只鸡鸭,地甚幽静。众人各有各事,从早忙起,到夜方歇,除却郑妻按时喂鸡煎菜,去上两次,余人均嫌地势太窄,无什隙地,无论乘凉望月、坐卧闲步,均在楼前一带,轻易无人前往走动。南洲却喜这后楼一角可避烦嚣,夜景幽丽,镇江楼繁华火炽之景也看不到。每夜睡前,照例要将当日所医疑难重病或是有什事情发生写成日记,偶然还要看上两页医书方始上床,已成习惯。除非隆冬风雪,轻易不令儿女服侍。二女常要守伺在旁,非要老父上床,才肯走回自己屋内。
当夜南洲因连日劳苦,进门便将二女遣走,二女也各回房安息。睡到半夜,双珠忽听隔壁父亲房中有人走动,并有灯光外映,料知老父半夜起身,笑问:“爹爹怎还不睡,起来作什?可有事吗?”南洲恐她姊妹起来,笑答:“我已睡了一觉,因想起连日事情奇怪,又想起一个主意,我交你那东西,千万保存,也许不久还要去寻你师父所说的那两位老前辈呢!一会也就睡了,你自睡吧。再如多言,将你清哥、二妹惊醒,我就要生气了!”双珠姊妹素来孝顺,知道慈父钟爱,此时过去反不高兴,又知此是老人习惯,心中有事,非办完决睡不好,只得罢了,跟着便听磨墨和取纸笔之声。窗外似正起雾,星月早已无踪,心里一静,便朦胧睡去。睡梦中似听隔壁老父与人说话,为了连日疲劳,稍微一迷糊,二次睡去。
二女为了行医事忙,老恐乃父大劳,起身特早,醒来见天还未亮透。双玉业已先醒,低声悄说:“爹爹近年睡得更少,我们无论如何早起,都是他老人家先醒。我醒时天还未亮,因恐惊动,没有起身。此时隔壁尚无动静,想是这两天人太劳倦,睡得正香呢!
说起爹爹,也真辛苦,一年到头都是忙于救人,自己从无一点享受。我们几时将他老人家的医道完全学会,让他稍微舒服,能够退休,颐养天年,由我三兄妹承当,我就心满意足了。”
双珠人最谨细,对于乃父起居饮食最是留心,觉着父亲无论多劳,至多两个多时辰好睡已足,此时应该起来独自练功。如其睡熟,那轻微的呼声也听得出,不会这样静法。
再看楼外天色,雾气甚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