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时经不住二人劝告哀求,也动过前往西昆仑的念头,但后来终究还是没去,此番雪夜驾临,莫不是亲自来兴师问罪的?
西王母亦是不语,只是静静凝视着面前这个人,这个她视为己出,潜心栽培多年的孩子,历经岁月的洗涤,早已没了当年的清高傲岸,只剩下冷漠的绝望死寂。
是什么可以让这样一个狠心到薄情的人绝望?
她有生以来第一次不知该如何开口,于是在心中慢慢斟酌着词句,将满腹她想说却不该由她说的话一句句删掉,最后只剩下淡淡一句。
“她回来了。”
外面大雪纷纷,一夜飘絮。
离经叛道()
墨子离藏在袖中的手倏地收紧,半晌后又缓缓松开,平淡地看着面前不像是在开玩笑的西王母,“师尊做了什么?”
西王母意料之中地笑笑,带着些许的悲哀微凉,“你我多年师徒,诚然有过隔阂,却终究是信任。人间大难,亢旱三年,离儿一直以为是魔界作乱,却唯独没有怀疑到我。”
宫千竹之死,原本就不是无尘偷袭所致,而是她体内本就有魔界煞气存在,加上无尘那一掌催发了煞气,这些年来西王母瞒着所有人将宫千竹送进了修罗界,引人界四海之水替她清除体内煞气,修罗界本就是一个与世隔绝的独立空间,当初长乐将它创造出来,原本是为容身所用,如今却正好为她提供了最好的休养之地。
长乐肯出手相助,倒也是看在与宫千竹的交情菲薄,这些年随着她体内煞气日益被净化,修罗界的力量也慢慢枯竭,空间范围越来越小,对六道平衡的干扰也在减小,昼夜不再颠倒,四季回归,这场原本因她而起的闹剧,竟也在阴差阳错中,因她而慢慢平息。
由于借伪神之力,滥调四海之水,引得人间连年大旱,苍生疾苦,生灵涂炭。她永远也不会忘记,在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自己背弃的是什么。
原来就算是西王母,也是会背弃信仰的。
墨子离不可置信地看着她淡淡的笑,在他心目中,西王母从来都是肩负天下苍生的,舍己为人,济世为任,早已看破生死红尘,却从未想过有一天,她也会为了一个人,置天下苍生于不顾。
——王母无悔,可是西瑶会。
她当然可以选择袖手旁观,女娲身为创世之神,神魂在宇宙间漂浮游荡,终有一天会重新归位,可那势必要历经千万个春秋轮回,世间沧海化为桑田,盘古伏羲与天同寿,有大把的时间可以等待到永恒,可她的离儿等不了,仙的寿命对神而言,简直是短暂有如须臾,她做不到看着她的离儿一生孤苦,所以只好逆天而行。
“她体内煞气虽已清除,但尚未有清醒的意识,距真正醒过来还需要几年,离儿若是想念,随时可以将其接回来照顾,虽然能在那边调理是最好,但时间久了难免出岔子,人的心是会变的。”时间能消磨掉所有的仇恨怨怼,自然也可以改变一个人的心。
墨子离只是一言不发地看着外面的鹅毛大雪,他觉得想笑,明明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好不容易下定决心想要忘记,准备一心一意照顾抚养秉烛,她轻描淡写的一句她回来了,让一切的麻木与冷漠,全盘溃败。
要接她回来吗?
那一刻眼前闪过的是她几次在他怀中死去的画面,每一次他都以为她的苏醒会是永远,可每一次的结局都是生死离别。他甚至有些自嘲地想,会不会等到哪一天,他习惯了她的离去,当她死去的时候,他不再会痛,只会平静地跟她告一声晚安。至于之后,她醒过来或不醒过来,那都没有关系,他已经习惯了那样的日子,所以不再害怕。
可是那样太悲惨了,如果没有得到,是不是就不怕失去。
指尖深深地嵌入掌心,终究是没有再说一句话。
。
西王母将他留在里面,一个人径自走出雅竹轩,青翠欲滴的青竹帘在身后啷啷作响,外面大雪纷飞,清冷的月辉披洒在高高的屋檐之上,碧络神女立于月下等候多时,层层夜云如波浪翻滚,见她出来,微微地笑了,“王母的心愿,可是达成了?”
她缓缓步入雪地中,神色淡漠道:“我早已失却神身,其他人都走了,你还留下做什么。”
碧络淡淡地笑了,“王母的所在,便是碧络的归处。”
西王母不语,重新拉上毡帽,冒着漫天风雪往前走,一步一个脚印,深深浅浅,却走得异常坚稳。
“王母要去哪里?”
“天南地北,去哪里都好。”
年华易逝()
“你不去我去!”
清越响亮的声音带着愤怒直直穿过风雪而来,墨子离隔着青竹帘循声望去,只见秉烛光着脚站在雪地里,只穿了一件单薄的里衣,伫立在漫天风雪之中,眼角冻得发红,直直地瞪着他。
“秉烛?”他微微皱眉,“你什么时候醒的?”
他走出雅竹轩,手一扬凭空抓出一条温暖的毛裘,俯身要给她系上,秉烛一把打开他的手,飞快地后退两步,“我全都听到了,你要是不去接小竹回来,我去接,我带她一起走,再也不回来这里!”
“不回来?”他反问一句,语气不愠不火,听不出喜怒。
她伸手用力推他,“没错,再也不回来了,你根本就是无情无义!”
墨子离定定地看了她半晌,一直如死灰般沉寂的眼底终于燃起一簇火光,愈燃愈旺,几乎要将她整个吞噬进去,一字一句地冷笑道:“由得你说去或留么?”
为什么两个都是这样,倚仗着他的爱与责任,把他这里当成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地方,她来,他要求之不得,她走,他也不能挽留,像个白痴一样,在这里苦苦等了那么多年。
可他为什么要忍,他从来就不是会心软会介怀的人,这些年他到底凭什么,被她们两个耍得团团转,这样作践自己。
想走?他答应了么?
秉烛惊慌地看着他将自己强行拖进雅竹轩,四面水门缓缓升起,波光粼粼,水光潋滟,纱帷纷飞,青竹作响。
她终于开始害怕,扑到潋滟水门上用力拍打,“你凭什么把我关起来?我只是回来看姑娘,你不高兴我走就是了,你凭什么关我!”
“凭我养你这么多年,你能不能走,由我说了算。”墨子离隔着门冷冷看她一眼,转身拂袖而去。
“你混蛋!你混蛋!”秉烛气得直哭,泪珠挂在冻得发红的脸颊上,口不择言地骂。
那人早已离去,雪地里空荡荡一片,落雪无声。
秉烛一直被关了两天才被放出来,这次受了教训,再也不敢在他面前说一个走字,只是小心翼翼陪在他身边,偶尔才敢使些小性子。
她终于明白过来,她家公子不是没有脾气,可以任人随便欺负的,只是有不能触及的底线罢了。
墨子离其实也没有重罚她,嘴上说着狠心,待她哭累了骂够了睡过去之后,还是忍不住去看了,见她冻得通红的小脸上残留着泪珠,可怜兮兮缩在墙角的模样,心一下子就揪起来了。
他纵容她们,独自留下来的是他,他不纵容她们,为什么痛的还是他?
命里欠了多少孽债,要到哪一年才能还清。
他抱着冻得发抖的秉烛坐在地上,见她在睡梦中还哭得不停打嗝,轻轻拍着她的背,一寸寸捋顺她的头发。
他到底应该怎么做,才不会错?
。
六界洪历三百六十九年,东海之水回归,甘霖尽洒,缓解人间大旱,百姓喜不自胜,人间几位帝王纷纷祭天朝拜,叩谢天恩。
洪历三百七十年,上原魔君出关,一统南疆魔界,一时间上下清洗整顿,四方战事平息,天下安定,歌舞升平。
继年腊月,九歌弟子雪华隐退,这是九歌自创派以来第一次有弟子主动离开师门,因此在仙门中引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轰动。
一晃又是三年过去,九歌下一届收徒大会在即。
终章·尾声()
九歌掌门在大会前夕忽然无故失踪,把整个九歌吓得人仰马翻,连忙出动五湖四海去找,一时间惊动了整个仙门上下,众说纷纭。
青芜接到消息,第一时间跑上了月华殿,一眼便看见了如云如霞的桃林深处,正坐在竹栏上扯着花瓣的秉烛,当即冲了上去,气势汹汹地质问:“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我家师父呢?”
秉烛抬起头,目光幽幽道:“接你师娘去了”
青芜,“咦——咦咦?”
。
人界,扬州三月。
依旧是人声鼎沸的繁华都城,街头巷尾那一座破落已久的门庭前,立了一人一马,在人来人往中静静驻留。姑娘戴着白色斗笠,轻纱遮住了半张脸,手中牵着一匹瘦马,抬头静静打量着这座早已荒凉又未经修葺的府邸。
又回到这个地方,一切仿佛就在昨天,却早已是时过境迁。
姑娘将马拴在门前的树上,走上台阶,双手推开破败的大门,经过多年风吹雨打,门上红漆早已脱落许多,有些如纸般翻卷起来,铜制门环上也已生了一层铜绿。
府内早已不复当年鸟语花香生机勃勃的景象,取而代之的是一片荒芜的稀疏草木,唯有假山湖亭依旧,却也沧桑了不少,湖水污浊泛绿,水面浮萍,隐约能看见几条红色锦鲤在水里穿梭的身影。
不远处的草坪中,一只灰色的杂毛兔子正在啃食嫩草,白色的裙裾轻轻靠近,兔子的耳朵敏锐地动了动,停止了咀嚼草叶,一路嗅到了她脚边,亲昵地蹭蹭。
姑娘蹲下身,纤细的手指抚摸着兔子柔软的皮毛,轻轻地抱起来,熟门熟路地走进园门之中,庭中西北角那棵梨树依旧在那里,开了一树繁花。
她推开当年居住的那间房门,里面陈设依旧,东西没有蒙上灰,却终究是古旧了不少,有些旧了的白色轻纱在早晨的风中飞舞,那人坐在一尘不染的榻沿上,淡淡地看着她。
宫千竹一怔,怀里的兔子一下子跳了下去,欢快地跑到那人脚边,被那人揪住颈边皮毛提起来,放在膝上轻轻抚摸。
她诧异,分离多年再见,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只好问道:“兔子是你养的?”
“不然呢?”他淡淡反问,修长的手指抚摸着兔子柔软的皮毛。
她一时找不到话回,讪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淡淡的目光扫过她的脸,“接兔子。”
“哦。”她垂下眼,有些失落。
墨子离抱着兔子站起来,径直朝门边走去,她下意识地让开道,“你要走了?”
“嗯。”
她跟上去,可怜兮兮地问,“你不要我了?”
“不要了。”
“哦。”她目光黯淡下来,“可我想缠着你诶,怎么办?”
“”
“我帮你养兔子。”
“我会养。”
“我给你做饭。”
“我会做。”
“我教你弹琴。”
“我会弹。”
“”
她停下来,有些苦恼地抓了抓额角,她会的好像对他都没什么吸引力哎,怎么办?
他站住脚,目光淡淡地看了她一眼,“我开价比较高。”
子曰:男人要矜持,才能显得金贵。(子:我没曰过)
她笑了,“可是我很穷哎,买不起你怎么办?”
“没关系。”
“是吗?”
“给你打个折。”
“好啊。”
话音刚落,眼前的人忽然覆上来,唇上一片温温凉凉,满树梨花被风吹落,飘飘洒洒飞了满庭,落在树下二人的身上。
灰毛兔子挣扎着跳下去,在地上打了两个滚后坚决挺尸,两只前腿捂住眼睛,只能在心中悲愤呐喊。
喂喂,这两个人光天化日做这种事,有考虑过它一只单身兔的感受吗?喂!
。
魔界王宫,漫天飞雪。
高高的宫阙上紫月当空,屹立着一道如红月般妖冶的身影,俯瞰着整个王宫被漫天大雪所覆盖,看不清眼底神色。
那人在原处屹立了许久,淡淡地转过身子,“回去了。”
身后的白芷一脸惊愕,“不等了么?”
艳红的衣袂如血色蝴蝶一般在夜色中妖冶翻飞,雪夜中传来一声遥远的叹息。
“走吧,她不会再回来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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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璃盏丛书系列完结,明天最后番外九璃小剧场,有兴趣的亲们可以来看。
多余感谢的话不说,追文的亲太多,实在没办法一个个复制id,望原谅。(鞠躬i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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