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以换了?”蒋丞问。
“再来一张静态的,”顾飞想了想,指着后面的单人沙发,“坐那儿,那个布随便搭一圈就行,多的扔后头去。”
“嗯。”蒋丞坐下了。
“胳膊放两边扶手上,放松,越懒越好,”顾飞从镜头里看着他,“腿架到另一条腿上。”
“我从来不翘腿,”蒋丞翘了个二郞腿,“这样?”
“不要这样,娘炮,”顾飞说,“小腿脚踝那块儿架着。”
“哦,”蒋丞按他说的架好腿,然后靠到沙发里,头往后一枕,“行么?”
顾飞按下快门之后举着相机半天都没动。
“行了没?”蒋丞问。
“行了,”顾飞放下相机,“这张我能修一下发朋友圈么?”
“啊?”蒋丞愣了愣,他知道顾飞经常发照片,有二淼,有景,也有不少人像的,认识的不认识的人都有。
“这还有刚才那张,”顾飞看了他一眼,“行么?”
“啊,行,”蒋丞点点头,想想又问了一句,“你是不是经常给人拍照赚钱?”
“不是经常,”顾飞说,“是长期。”
“哦,”蒋丞突然有些感慨,这次拍照片,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赚钱,去年潘智拉他去发传单说体验生活,他都没去,“你挺牛逼的。”
“屁,”顾飞简单地回答,“我家用钱的地方多,靠那个店是真不够,顾淼还要吃药的。”
“你妈妈……不上班吗?”蒋丞问。
“她太忙了,要谈恋爱,”顾飞笑了笑,“我爸死了以后她就没再上过班了。”
蒋丞没说话,这是他第一次听到顾飞提起他爸的死,果然是死了。
那是……怎么死的?
他想起了李保国的话,虽然不相信,但是……他也不能问,除非哪天顾飞自己愿意说出来,就像他对自己的事一样。
该换下一套衣服了,蒋丞出去,很快地换好了下一套进来了。
顾飞看了一眼,顿时有点儿想笑,这套真不知道丁竹心是在想什么了。
“疯狂原始人?”蒋丞很无奈地转了一圈,然后从腰后面拿出了一个东西晃了晃,“居然配了个弹弓?不是我说,这个弹弓是次品吧,打出去肯定是歪的。”
“是么,”这身打扮连蒋丞这样的身材和颜都撑不出样子来了,顾飞没忍住,放下相机笑了好半天,“那用你的那把吧。”
这话一说出口,他和蒋丞同时没有了声音。
屋里静得连饮水机吐个水泡的动静都像是在打雷。
顾飞有一种感觉。
自己要挂。
第37章
“哦!也!谢谢,谢谢。”
“蒋丞选手决定再次提高难度!他决定再次提高难度!哇——”
“叉指导,你觉得他这次是失误还是技术达不到呢?”
“我觉得他的技术还是有提高的空间……”
……
屋里还是很安静,但顾飞的脑子里已经全是蒋丞的声音,各种精分,各种语气,全情投入的一场戏。
一向善于处理僵持场面的他,这一刻感觉自己面对的是个死局,仿佛能看到通向“被一顿爆揍”的康庄大道在眼前展开。
没人知道蒋丞有弹弓,他唯一一次展示弹弓,应该就是在湖边,空,无,一,人,的湖边。
他连找个借口不承认的机会都没有。
蒋丞什么话都没说,就那么站在他对面看着他,脸上连表情都没有,一瞬间的震惊消失之后,就一直是面无表情了。
他都没办法推测现在蒋丞的情绪状态。
“那个,”但他还是得开口,“我那天……”
蒋丞没说话,似乎是在等他说。
“我是路过。”顾飞说。
“那个湖没路,”蒋丞说,“我走完了一圈。”
“我的确是去那儿有事儿,”顾飞终于找到了一个比较缓和的说法,“就看到你在那儿玩弹弓,那会儿咱俩也不是太熟,我就没打招呼就走了。”
蒋丞看了他一眼,抛了抛手里的弹弓,弹弓转了两圈落回他左手里时,顾飞看到他的右手往旁边的桌上抓了一把。
不妙!
他知道那张桌上放着不少衣服的配饰,还有……扣子。
蒋丞那一把抓的就是扣子。
顾飞转身就想往旁边布景后面跑。
那不是普通的小扣子,丁竹心的设计用的全是各种“反朴归真”的材料,那是一把木珠子形状的扣子,简直就是完美的弹弓伴侣。
“这就是你说的,旁观者?”蒋丞说。
顾飞听到了嗖的一声,接着大腿上就一阵疼,木珠子打中了他。
他回过头,看到蒋丞已经把弹弓再次拉开,站在原地瞄着他。
“你……”他还没来得及说完,蒋丞的手一松,他喊了一声,“啊!”
这回扣子打在了他肚子上。
说实话,蒋丞没怎么用力,如果像那天在湖边打冰坑的那个力度,他这会儿估计喊不出声了。
“你不说这弹弓是次品打不准么!”顾飞跳过沙发,把自己下半身藏到了靠背后边儿。
“看是谁打,”蒋丞又拿了一颗扣子瞄准了他,“我用两根手指加根儿皮筋也能打得准。”
“别……”顾飞话没说完,蒋丞手再次松开,扣子打在了他胳膊上,这下很疼,他猛地在胳膊上搓了几下,“靠!”
“你说的旁观者,”蒋丞拉紧弹弓,从木头的分叉之间看着他,“就是这样的旁观者对吗?”
“只是个比喻,”顾飞被连打了三次,实在有些扛不住了,提高了声音,“你讲不讲理啊!”
“讲什么理!”蒋丞吼了一声,手抖得很厉害,“讲什么理?你云游天外冷眼旁观多潇洒啊,讲什么理!这世界本来就没什么理可讲!我被人领养有理可讲吗!我前脚刚知道自己不是亲生的后脚就被送回这个鬼地方来有理可讲吗!讲他妈什么理!”
“丞哥,”顾飞从沙发后面跨了回来,“我真不是故……”
话没说完,蒋丞第四颗扣子打在了他胸口上。
“啊!”他跳了跳,往后退的时候直接摔进了沙发里,干脆也不起来了,冲着蒋丞也吼了一声,“来来来来来神射手蒋丞选手!来吧!打爽了为止!这儿扣子不够外面还有!不光有木头的,还他妈有石头的,还有铁的铜的,你要不直接用铁的吧怎么样!”
“你全都看到了,”蒋丞瞪了他一会儿之后垂下了手,把弹弓和手里的扣子扔到了地上,“是吧,你全都看到了。”
“看到了。”顾飞回答。
“从哪里看到哪里?”蒋丞问。
“从你打冰坑到叉指导到你哭,”顾飞说,“全看完了,你开始哭我就走了。”
“哦。”蒋丞应了一声,往后靠到了墙上。
全看到了,一整场精彩的精分表演还附赠老爷们儿抱头痛哭。
蒋丞不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感觉。
从震惊到尴尬,再到觉得自己丢人现眼,到被偷窥了秘密的屈辱感,最后到愤怒。
而现在,所有的感觉都消失了,剩下的只有难受。
他靠着墙慢慢蹲到了地上,低头用胳膊抱住了自己的脑袋。
就是这个姿势。
从小到大,不仅仅是哭,他难受,郁闷,不开心的时候都喜欢用这个姿势,这种努力把自己团起来,缩小,尽量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姿势。
让他觉得安全。
跟把脑袋扎沙子里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不是真的觉得这样别人会看不到自己,只是不想看到任何人任何事而已。
看不到,听不到,就可以了。
“丞哥。”顾飞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他旁边,叫了他一声。
“丞你大爷丞哥,”蒋丞把自己埋在膝盖和胳膊中间,闷着声音,“你他妈比我小么?”
“小你一个月。”顾飞说。
“个的东西,”蒋丞实在被这个惊震得都埋不住脑袋了,抬起头,“你他妈还知道我生日?”
“你发烧晕倒那次,我看了你**,”顾飞说,“我莫名其妙弄个人到我屋里,总得弄清是谁吧。”
“下次别管我了。”蒋丞重新埋回膝盖里。
“要吗?”顾飞说。
蒋丞从胳膊缝里往外看了看,顾飞手里拿着烟盒,他闭了闭眼睛,过了几秒钟才伸手从烟盒里拿了根烟。
“在这抽烟要保密,”顾飞也拿了根烟点上叼着,把打火机递给他,“这个工作室禁烟,都是易燃品。”
蒋丞没说话,点了烟之后转头往墙角的监控瞅了一眼。
“没事儿,她一般不看监控。”顾飞说。
“你笑了吗?”蒋丞问,嗓子有点儿哑,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他有些不爽地清了清嗓子,“偷看的时候。”
“心里笑了,”顾飞说,“本来就挺好笑的,我要说没笑你也不能信吧。”
“嗯,”蒋丞轻轻叹了口气,“我经常一个人那么玩,以前我吹笛子也那样,下面有请非著名哨笛演奏家蒋丞为我们表演。”
顾飞笑了起来,烟灰都笑掉了,他回手拿了个空饮料**子过来,弹了弹烟灰。
“你没这么玩过吗?”蒋丞问。
“没有,”顾飞摇摇头,“不过这样解闷儿的人肯定不少,之前四中贴吧里有人开了个贴,说每天躺床上不演完一场大戏都睡不着,下面还不少人都说有同样的爱好。”
“是么。”蒋丞笑了笑。
“不过你知道我看到了也好,”顾飞冲他竖了竖拇指,“我总算有机会跟你说一声了,蒋丞选手你是我见到过弹弓玩得最牛逼的人。”
“……谢谢,”蒋丞拿过扔在旁边的弹弓看了看,“这个估计就是个道具,没打算让人用。”
“那你打我不也打挺准的么。”顾飞说。
“不准,只是能打中而已,”蒋丞说,“我打你腿的时候瞄的是你屁股。”
“哦,”顾飞转头看着他,“为什么。”
“屁股肉多啊,”蒋丞说,“不容易打伤。”
“我发现你还总是挺……有数的,火没憋着,也不会出大事儿。”顾飞往饮料**里弹了弹烟灰。
“我们学霸干什么都有数,”蒋丞叼着烟,“从来不会把人往树上抡。”
“靠。”顾飞笑了起来。
蒋丞盯着手里的烟头看了一会儿:“你那天去湖边干嘛?齁冷的,那儿又没路出去了。”
“那天吧,”顾飞停下了,过了好半天才又开口,“那天是我爸的忌日,我去烧点儿纸。”
“啊。”蒋丞愣了。
“他在那儿淹死的。”顾飞手指在**子上一下下轻轻弹着。
“啊,”蒋丞继续愣,顿了顿才接了一句,“我以为那儿水没多深呢。”
“是没多深,那天他喝了酒,没喝酒的话,”顾飞在**子上弹着的手指停了,“淹死的大概就是我。”
蒋丞猛地抬起头,瞪着顾飞。
李保国说顾飞杀了他爸的时候他根本不信,顾飞说他爸淹死的时候,他也只有“啊果然是个意外”的想法,但听到顾飞这句话的时候他吃惊得有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我爸挺混蛋的,”顾飞说得很平静,“我一直挺希望他死了得了,要李保国是我爸,我都不会有这想法。”
蒋丞沉默着,脑子里有点儿乱。
“他倒是没有李保国能赌,但是比李保国能打多了,”顾飞笑了笑,“我妈当初觉得他长得帅就嫁了,然后就是打,喝了酒打,没喝也打,我一直觉得,我爸唯一的表达方式大概就是拳头。”
“我听李保国说……”蒋丞想起李保国说过的话,“他打顾淼。”
“嗯,”顾飞咬了咬嘴唇,之前他一直很平静,提到顾淼的时候他的表情才有了变化,“顾淼生下来就跟别的小孩儿不太一样,没准儿是因为他总喝酒……当然他是不会这么想的,他就觉得生了个大麻烦,说话说不利索,学东西学不会。”
“所以就打?”蒋丞听得有点儿来气。
“是啊,”顾飞偏过头,“抓着她往墙上抡,那次以后顾淼就再也不说话了。”
“我操!”蒋丞喊了一声,这一瞬间他有种想刨了顾飞他爸的坟鞭尸的冲动。
顾飞不再说话,两个人一块儿沉默地盯着那个饮料**子。
过了很长时间,顾飞才又开口轻声说:“我往树上抡人,就是学他的吧可能……”
“别瞎说。”蒋丞立马打断了他。
“这语气,”顾飞笑了起来,“怎么那么像老徐啊?”
“那我应该用什么语气,老鲁的么,我已经没力气吼了,”蒋丞靠到墙上,叹了口气,“这地方真疯狂。”
“你养父母把你保护得挺好的其实,”顾飞说,“感觉你虽然跟个摔炮似的,但还真是……干净。”
“大概吧,”蒋丞轻声说,想了想又试着问了一句,“李保国为什么说是你……算了。”
“我杀了我爸么?”顾飞说。
“啊,”蒋丞突然觉得自己这时候问这个实在是不合适,“你不用在意,我也没信,我就是……算了,当我没说吧,你别介意。”
“一点儿也不直爽,”顾飞冲他竖了竖小拇指,“其实也没什么,传闻嘛,什么样的都有,咱这片儿传闻可多了,有空给你讲讲。”
“嗯。”蒋丞点点头。
“我爸拎着我去湖边的时候有人看到了,”顾飞说,“他们过来的时候我爸在湖里,已经不动了,我站在旁边,看上去挺像凶案现场的,凶手连哭都没哭呢,太凶残了。”
“那是……吓傻了吧。”蒋丞皱了皱眉,不太敢想像那样的场面,那时顾飞不知道是多大。
“不知道,可能吧,”顾飞又点了一根烟,“我要说了你可能会害怕。”
“说出来吓吓我吧。”蒋丞说。
“我没本事救他,我不会游泳,又快冻僵了,”顾飞声音低了下去,“但我就是希望他死掉,我就站在那里,看着他一点点不动的,我看着他沉下去的,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
蒋丞突然觉得有些喘不上来气,他两次试着想要深呼吸,都没有成功,像是被什么东西捆住了。
“是不是很可怕,”顾飞声音很低,带着细小的颤抖,“我特别害怕,我救他,我怕他还会要弄死我,怕他会弄死二淼,弄死我妈……我不救他,我就那么看着他一点一点死掉……每年他死那天我都像是被剥掉一层皮,一辈子都过不去了这个坎儿……”
顾飞夹着烟的手抖得很厉害,连升起的烟雾都像是在挣扎。
“顾飞,”蒋丞没有想到顾飞会有这样的一段故事,本来就震惊得不知所措,现在再看顾飞跟平时永远淡定得像是对任何事都无所谓的样子完全不同的状态,他跟着手都有些发抖了,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顾飞……”
顾飞转脸看着他。
没哭。
还好,蒋丞松了口气,虽然他觉得顾飞应该不会像他似的没事儿就鼻子发酸,宛如一枚脆弱的老娘们儿,但还是有些担心。
顾飞这一看着他,他顿时更手足无措了,抬起手犹豫了半天,最后往顾飞肩上一搭,搂住了他:“丞哥抱抱。”
顾飞没有挣扎,只是低了头,脑门顶在膝盖上……当然,大多数的人都不会像他这样被谁碰一下就跟被捅了一刀似的。
“其实……算了我也不知道该说什么,”蒋丞从来没安慰过人,没熟到一定程度的人他也不想安慰,跟他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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