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吭声,只是感觉口又渴了,又拿过一块西瓜吃,一小口一小口,不让汁液从唇上落下一滴,我把西瓜当作了一段往事、一段记忆,我要一口口把它给消灭掉,不让它留下一丝痕迹,它只是西瓜,并没有什么营养,仅仅残存一点点维生素而已。
我只是渴了,把西瓜当作了水,这些水涂脂抹粉把自己弄得像个娼妓,跑到西瓜里,有模有样展示脆弱的肌肤,以为自己冰清玉洁,没想到还是被人那张肮脏的嘴给糟贱了。我拼命地咬着,一口又一口,我的牙把那抹胭脂一条条擦干,直到变得苍白,然后,把一张薄薄的皮丢到垃圾袋里,站起来,像驱赶他岳母那样驱赶着他,说:“我明白。我想休息了。”
钟新的嘴巴张了张,大概想说什么,我赶紧把他即将要说的话挡了回去,说:“什么都别说了,这些日子,谢谢你对我的照顾。”
钟新眼神暗淡,说:“那好吧,再见。”
在他转身离去的刹那,我的泪差点摔在水泥地上,但是,我仍然强忍着。我早就料到:他,是靠不住的,真的。我只是他寂寞生活的安慰……想起这些,我恨自己,恨自己的多情,恨自己的疯狂。什么时候才能够做到心如止水?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被男人伤害?我突然觉得整个屋子变成了一口没有空气的木箱,我几乎要窒息。我要呼吸,我要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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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拉开门,跌跌撞撞下楼,没入北京的夜,没入那片白亮的灯火中。
人说形影相吊,可我,为什么连自己的影子都看不到?我飞奔着,高跟鞋叩问着水泥地,没有目标,没有方向,当然,更没有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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肉体,日渐衰老和疲乏,疲乏和衰老。灵魂,却还很年轻,它一日日、一夜夜睁着纯净的眼睛。喧嚣的生活里,有时,我什么也看不见;黑暗的梦境中,有时,又发现了许多。有人感到生活的日益复杂和无趣,而我,却发现生活越来越简单透明——高的天空与低的大地;物质与精神;男人和女人。
真的很简单。
活在世界上,看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想要健康,那么,好好锻炼,好好保养;你想要爱情,那么,好好寻觅,好好珍惜;想要财富,那么,好好积累,好好打拼;想要清静,那么,忍受寂寞,学会拒绝;不要太贪婪,不要什么都想要,生活只有一味清晰的元素。
我和母亲的情人 第9章(9)
我,要的是什么呢?是自由歌唱的灵魂,还是灵魂的伴侣?我想抽支烟,想点燃,我知道里面有毒素,会一点点吞噬我。
烟雾是一种很好的媒介,它把我实实在在的生活过渡到能给我幻觉的虚拟境地中,我眯缝着眼睛,看眼前那一缕一缕的烟从浓稠到淡薄,渐渐消散。
钟新的面貌在我眼前,他嘴唇紧闭,我却听到他的声音,他说:“小莹,知道我为什么要离开你吗?有非常复杂和非常突然的原因,有来自外界的,也有我自身的,唉,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对你说。我的生活是畸形的,你无法想象;我的身体,也使我对未来失去了期待,也许,保持现有的生活状态对我来说才是最恰当的吧。说实话,我一直在回避你,我不希望你越陷越深,我知道你爱我,但是,我其实是一个并不值得爱的男人……”
钟新的音容笑貌随着声音的消失一点点隐去,房间里除了昏黄的灯光和陈旧的家具,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东西了。我摇了摇脑袋,确信刚才是幻觉,它不是真实的,来自我的思想和意念,不,这不是我想要的答案,我必须问清楚。
我握着手机,按了几个数字,又停下了。问清楚又能怎么样呢?问清楚就能把他从自己心里赶出去吗?赶不了。问清楚就能让他回到身边来吗?回不了。那么,这样做又有何意义呢?假如当初在火车上没遇上他,自己也不是一样要过吗?而且,在此之前,那么多年也过来了。假如今后的生活里没有他,还是可以过来的,现在,之所以忘不了这个男人,除了他的举手投足,除了他的神态笑容,恐怕,还有与欲望有关的缠绵和点点滴滴爱的记忆,那些是肉体,是容易腐烂和消失的,所以,也会被淡忘的。
……畸形的生活?还有什么能称为畸形的呢?他和他老婆?不,那不叫畸形。这么说,就是他和他岳母了。
那个女人的目光中有一种异常可怕的东西,固执、坚韧,不可摧毁。……她是他的老师,他是她的学生、她的女婿。她把她的女儿嫁给了他……或者说她无法容忍其他的女人和他在一起,除了她的女儿。
他们三人生活在一起,永远。她那恶狠狠的语气——以后你离钟新远一点,——她因为嫉妒而发疯,她根本不是出来捍卫她女儿的婚姻,她是为她自己,因为,她爱钟新!是的,一定是这样的!为什么?这是为什么?就因为曾经是他的老师,她就有这个权利吗?
我无法想象年轻的钟新以怎样的姿态依偎在她苍老的怀抱里……他们会Zuo爱吗?我陡然回忆起那天我在他们家窗口所看到的钟新搀扶她的温馨一幕……这么说,他们之间是有爱情的,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爱情呢?或者摈弃了肉体的需求?或者以前有肉体的交流后来又转变为精神依赖?
无疑,一个对卡夫卡和杜拉斯能侃侃而谈的女人是不能忽视的,她深不可测,她的目光中饱含智慧和人生的历练,我,或许永远不是她的对手。那么,我甘拜下风退出吗?用埋葬我的爱去成就她的爱?——否则,别怪我不客气!……这是她的话,一个老太婆的话,难道这样的话就让我退避三舍吗?那说明是不是我的勇气不够或者说爱钟新爱得不够呢?不,如果要谈谁的肉体先腐朽,那应该是她!我为什么要放弃?不,我可以耐心等待,我有足够的时间去和她抗衡!
黑暗中,我追问着,千百个为什么纠缠在我脑海里,后来,我干脆把这些问题统统驱赶出去,因为,我暂时不要答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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殡仪馆是参禅悟道的最好处,因为这里最能体现众生平等。不管是谁,生前是达官富贾,还是平头百姓,死后都要火化。
尽管已经算不清楚上班以来已给多少死者整过容了,可我每次给不同的遗体美容时还是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我的双眼在口罩上沿,看着那些向遗体告别的活着的人,就会真真切切感受到自己从事的这份职业的意义,那就是让死者把最佳状态留在亲友的记忆里。在我的眼里,每一具尸体都是我的艺术品,我要通过自己的努力,让死者走时保持最佳状态,使故者安息,给生者慰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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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母亲的情人 第9章(10)
周师傅退休那天,整容组一起在天天精彩餐馆里吃了顿饭,算是告别。酒桌上,周师傅喝了两杯酒,说着说着,他慢慢变得激动起来。
“唉,我这一辈子,钱是没少挣,但是,还真活得委屈。其实,在我们这个小天地里,真是挺好的,人家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还真是这么个理儿。这么多年,我从不走亲戚,也不和人来往,为什么,人家心里对咱们有阴影哪,人家包个饺子,你说帮帮忙,那可像打架似的,热情地叫你歇着,说让他们来做,其实,心里明镜似的,你包了,这饺子人家就不会再吃了。现在你们还不背尸体,打早儿,我们还上门背尸体,十楼八楼都要放在背上扛着,要知道,死人硬邦邦,没有活人好背哪,遇着大胖子,那就更累人,但再累,也得要自己背,不像背米背煤气罐,可以花几块钱喊个有力气的农民工……唉,这些年,我就这么熬过来了,现在,我也该享享清福了!”
我觉得鼻尖酸酸的,站起身,举着酒杯,说:“周师傅,谢谢您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我也说不出什么动听的话,向您敬杯酒表示我的心意吧。”说完,一仰脖,喝干了。这是坐办公室的我喝酒以来喝得最畅快最心甘情愿的一杯酒,除了那次与钟新一起喝的。
酒下肚后,在我的胃里烧灼起来,热辣辣的,身上也迅速暖和了。
每年冬天,我都要编织几件毛衣:一件薄的、一件厚的,有时,同事家的亲戚要做满月啊、周岁啊,也少不了托付我织上个一两件的。在楚江的小商品市场,挑自己合意的毛线,放在一个敞口硬包里,随时编。我的手很巧,一件毛衣最多编织一个星期,当我看到细细的毛线经过我的手变成了漂亮衣服穿在宝宝的身上,有说不出的快乐。这个冬天,我盘算着除了给宝宝织两件外,还给母亲织一件,想想这么些年,自己对家里照顾得太少,很是内疚。
贺长春仍然不辞辛苦地给我打电话。
“小莹,”贺长春说。
“什么。”我应道。
“你在做什么?”贺长春说,“干嘛要辞职?”
“我在哪里与你有什么关系吗?有什么事?”我冷冷地说。
“小莹,我……我很想你……”贺长春说。
“哦,我还有事,再见。”
对于贺长春,我既没有爱,也没有恨了。他,在我眼里,比陌生人要熟悉一点,因为仅仅是熟悉一点,所以,是更大的陌生。
铝针摩擦着我的手指头,有些发麻。我站起身,第一次感到无聊空虚起来,房间里,我拿起那把浅黄牛角梳子,站在大衣柜前慢慢梳头。
我把脸靠近镜子,看到自己面色蜡黄、粗大的毛孔,想起抽屉里还有点珍珠粉,忙找出杯子,倒上,从抽屉里找出一个鸡蛋,磕了,把蛋清滤进杯里。
珍珠粉在筷子的搅拌下扬起白白细雾,很快消失了,蛋清慢慢把珍珠粉裹住,变得有点粘度,搅着搅着,突然觉得好玩儿,就像小时候过家家把泥和水在破瓷碗里搅了当饭吃一样。接着,楚江的记忆铺天盖地而来,我的手渐渐慢下来,最后顿住了。呆坐了半天,然后,来到镜子前。我用棉球把珍珠面膜涂抹在脸上,冰凉冰凉的感觉。
珍珠液不停从额头上淌下来,我只得平躺着,一侧头,从镜子中我看见了床上的自己,就像戴着一个面具。因为蛋清,我感觉我的表情渐渐僵硬,最后完全凝固了。
如果此时有人看到我,既看不到我的忧伤,也看不到我的快乐。
是谁带走了我的快乐和忧伤?
钟新,即使我的肉体从此时开始腐朽,我还是不能欺骗自己,我要的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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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每天都在犹豫、彷徨,但是,又不甘心就这么回家。
我心里很清楚:这一回去,也许就永远困在楚江,不会再出来了。回去,是我期待的,但我又害怕回去,我弄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有这样一种异常矛盾的心态。冥冥之中,我好像在等待着什么,可我却说不清那到底是什么。
我和母亲的情人 第9章(11)
母亲的电话说父亲突发脑溢血住进了医院,从母亲惊慌短促的语气我能猜测到父亲病重的程度,这个消息太突然,完全是我不可能想象得到的。在我眼里,父亲是不可能病倒的,即使死亡,也只能是遭遇突如其来的变故而不可能是疾病。他的体魄不仅能打死一只老虎,而且还能吃下这只老虎。
离开北京成了顺理成章的事情,我是悄悄走的。
巨大的广告牌上写着河街即将变成丽水花园,我在上面看到了未来丽水花园的模样:它妖媚而风情万种,就像来自巴黎红灯区的娼妓。
放眼望去,以前的红砖黑瓦已经狼藉一片,呲牙咧嘴的,很多房屋露出断壁残垣,屋前屋后的树无精打采地耷拉着,上面扬满了灰尘。河街就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战争。我不知道到底是什么势力突然入侵了曾生养我的土地,我不能接受,也无法接受。我仿佛变成了那些千年古树,有了一种被连根拔起的撕裂感和分离的痛楚。虽然脚下的土地贫瘠得一无所有,但那种缺失营养的土壤却把它紧箍着,拥抱的力度使它无法挣脱。
回到楚江时,我愣住了,我竟然认不出自己的家,现在就站在曾熟悉的家门前。
苕货家只剩下一堆废弃的乱砖瓦。我家的半边墙也撕裂了,门上一把锁。隐隐能看到院子里的竹仍青翠地蔓延着,那团绿意,更衬托出萧条。
我回来之前,这里一定发生过一场惊心动魄的斗争。
经济学家们可以很轻松地高屋建翎地说,这是一场文明与愚昧、改革与保守、进步势力与落后势力之间的斗争,无疑,胜利的一方肯定是前者。因为,历史的车轮是不可阻挡的。
我父亲绝对是后一势力的顽固代表。
父亲已是弥留之际。
病房里站满了人。他的面部套着呼吸机,床左侧挂着药水瓶。他不能讲话,与植物人无异。不等我问起,齐二林说父亲是与城建的因为拆房而发生了冲突,事前也刚喝了几两酒,当时热血往脑门上一涌,就倒在地上。母亲哭嚎着找人将他送到医院抢救,但根据拍的片子看来,情况很不好,脑血管大面积破裂,里面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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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了拆迁,还有关于麻木的事情。
楚江西城区政府常委会研究决定:电动三轮车,也就是“麻木”,严重危害并制约了楚江的经济发展,为此,必须下狠心取缔。如果不取缔,楚江的交通、环保等问题都会成为一个死结。父亲闻讯后,与开麻木的同仁们结成同盟,一起在区政府大楼前静坐,后来,十几个代表被邀请到政府大楼会议室,出席会议的仅仅只有区办公室主任一人。
父亲在下面大声问:“把我们的麻木没收了,那我们吃什么喝什么?”主任说区政府决定每辆麻木补助一千元钱。下面炸开了锅。父亲接着问是不是安排工作。主任说现在大学生都没工作,为这补助,政府都要到处化缘。父亲说主任站着说话不腰疼,问他们到底能不能安排工作。
主任说:“这个,我作不了主。”
父亲说:“你作不了主,当不了家,那跑到这里来放什么屁?跟老子滚!”说完,一帮人一哄而散。
就为这事儿,父亲在家里也没少喝闷酒,虽然区政府暂时还没动作,但他的一颗心总是悬着,日子过得不安稳。后来又加上要掀他的老窝,也就急火攻心,血往脑门上直涌,出了事。
坐在床边,我忆起父亲昔日的好处来。大林紧紧攥着父亲的手,嘴里不停唤着爸爸爸爸,吴俊站在旁边无声看着,满面愁云,医生在旁边量血压听心跳,然后站起身,慢慢摇摇头,表示没有办法抢救了。
就这样,我见了父亲最后一面。
……
父亲的丧事,颇为热闹。他的骨灰埋进弄玉山陵园时,母亲呼天抢地,她爬过去抢骨灰盒,口里骂道:“你个死鬼,一个人先跑了,把个烂摊子丢给我,看我不找你算帐啊——”
乒乒乓乓之后,父亲就睡在了松树林里。
我和母亲的情人 第9章(12)
楚江有这样的习俗:人死后的七七四十九天内对死者进行七次“叫饭”,免得在阴间当饿死鬼。父亲入土后,我一直在江堤边的那片废墟中,守着神情呆滞的母亲。
回楚江后,还有一个惊人消息传到我耳里:姚晓清已到北京。据说姚晓清的三姨爹是国务院的,她的恋爱遭到她家人的强烈反对,所以,为她换了一个环境。
……
127
钟新毫无理由的离开,使世界在我眼里昏暗起来,就像天朗气清时突然来了一场飓风,把风和日丽的天地掀了个底朝天。
我极力用平静的面容去遮掩内心的风暴。
自从回楚江后我就没有清静过,耳朵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小道消息。我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