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定远奇道:“我与仙佛有缘?此话怎说?”
灵智道:“和尚方才看过,施主头角峥嵘,三奇盖顶,若非大富大贵,便是佛道中人,可喜可贺。”
伍定远心中甚喜,他不是什么佛道中人,那定是大富大贵了,自己虽没想过日後会有啥美好际遇,但既然方丈嘉言称颂,必有深意,赶忙合十称谢。
灵智微微一笑,道:“施主福缘深厚,远非常人所及,不知自小到大,可曾遇过不可思议之事?”
伍定远回想过去一生,虽不能说是庸庸碌碌,但都在刀头上打滚度日,甚是艰辛,便摇头道:“在下虚度光阴,至今三十有五,仍是平凡。”
灵智淡淡地道:“也许福缘未至,施主不必心急。”
伍定远点头称是,却听杨肃观咳了一声,向灵智方丈道:“弟子有些要紧事,想请方丈相助。”
灵智方丈皱眉道:“方才我在门外便已听说了。可是为了朝廷中的争斗?”
杨肃观颔首道:“方丈所料不错,此次西去,便是为了铲除本朝奸臣江充,还望师兄们成全。”
灵智叹息一声,摇头道:“当今皇帝乃是好斗逞勇之人,别说去掉一个江充,即便尽换内阁大学士,只怕朝政仍是沈苛难起。”
杨肃观的父亲乃是当朝五位大学士之一,他听灵智这般批评,那是连他父亲也牵扯上了,杨肃观心下不悦,转头向灵定道:“适才灵定师兄已经答应了,他说此番有意陪我同去西凉,不知方丈是否放行?”
杨肃观察言观色,他见方丈似乎无意参与朝中斗争,但凭著灵定方才的一席话,便想敲砖定脚,这趟来寺只要能拉得灵定这名大高手同往,便算得大功一件了。
一旁灵真是个莽撞之人,他位居四大金刚之末,但平日却极为暴躁,一听方丈有意推拖,立时大著嗓门,叫道:“他妈的!近年来昆仑山越来越不成话,先是杀害燕陵镖局满门,视我派俗家弟子如猪狗,还把灵音师兄囚禁起来,简直把我们少林弟子当作木头,这还像话吗?只要方丈你一声令下,看我第一个冲进昆仑山,一把火烧光他们的狗巢穴!”
灵定老沈持重,忙道:“师弟卤莽!不可在方丈面前说这些无礼言语!”
灵真嘿嘿冷笑,说道:“灵音师兄给关了好几月,咱们还不派人去救,这不是缩头乌龟是什么?”
灵智把这些话听在耳里,如何不知灵真的用意,无非是嘲讽自己软弱谦卑,不敢与敌人冲撞。他淡淡地道:“我辈学佛之人,第一求的是普渡众生,第二求的是修成正果,非到不得已时,决不妄开杀戒。昆仑山势力日大,几次派人挑衅,甚且扣押我派门人,这些我并非不知,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本已修书数封,送交卓掌门,谁知他始终不加理会………”
灵真大声道:“卓凌昭自称剑神!怕是把自己真当作神啦!方丈你这样委曲求全,他岂能理会你?”灵真早已不满甚久,此时趁著杨肃观来寺,便趁机发作出来。
灵智轻轻一叹,道:“近日我静观天象,天下必有大变动,不数年间,朝廷将出一大奸臣,只怕比江充更狠,比东厂更辣。所谓一物降一物,奸雄既出,草莽枭雄便要活跃。我看昔年怒苍山反逆蠢蠢欲动,只怕又将乱起。到时两雄相争,生灵涂炭,可怜千千万万的百姓便要落入水深火热之中了……”
众人听他没来头的这席话,都是摸不著头脑,彼此互望一眼,杨肃观更是轻轻咳嗽。
灵智方丈不去理会他们,自顾自地道:“近日武林盛传,说道:戊辰岁终,龙皇动世,天机犹真,神鬼自在。想来天下即将大乱,朝廷政争更要再起,我虽想力挽狂澜,但怕人力有时而穷,到时错估形势,反倒助纣为虐,是已按兵不动,希望能看清时局……”
他还待要说,却听灵定叹了口气,说道:“方丈,你听我一言。”
灵定位居罗汉堂首座,在寺中年月甚久,说话一向极具份量,灵智听他截断话头,倒也不以为忤,便道:“师兄有何高见?”
灵定口宣佛号,说道:“方丈佛法渊深,一向慈悲为怀,不愿四处结仇,自然是天下苍生之福。只是我少林弟子行走武林,不可受人无端轻辱,更不能被人任意打杀。方丈以天下为己任,固是目光远大,但眼下火烧眉毛,方丈若不顾全我寺的威名,他日又如何降妖伏魔?”
灵定这番话说出,众人都是心里暗暗叫好,方丈所说的什么夜观天象云云,未免不著边际,迂腐迷信,难以令人信服,不如灵定所言来得爽快。
灵智听了这番指责,情知无法一意孤行,只得叹了口气,点头道:“师兄所言甚是,我忝为方丈十余年,却不能保住少林令誉,实在有愧。”他眼望灵定,淡淡地道:“你们此去西行,须得小心谨慎,切莫胡乱杀人,多添罪孽。”言下之意,已答应了灵定所求,让他陪同杨肃观前去西凉。众人互望一眼,都是喜不自胜。
杨肃观喜出望外,正要开口称谢,忽见灵智方丈从袖中取出一张帖子,交给灵定,道:“这里有个约会,师兄此去西凉,回程时不妨代我过去观礼。”
灵定伸手接过帖子,定睛一看,脸上神情大变,竟然站了起来。一旁灵真颇为讶异,忙探头来看,霎时也是一惊。众人见他两人神情如此,都感诧异不已。
杨肃观皱眉道:“是谁做的约会?难不成是卓凌昭下的战帖么?”
伍定远听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哪知灵真嘿嘿冷笑,道:“卓凌昭算个什么屁?这人比他强的多了。”众人哦地一声,都是不信,却见灵真夹手抢过师兄手上的帖子,送到了杨肃观手上。
杨肃观低头看去,见署名处却是“华山宁不凡”五个烫金小字。灵真冷笑道:“这是宁不凡送来的帖子!杨师弟,在他面前,卓凌昭那兔崽子又算得什么?你说是么?”灵真之言虽有些夸张,但也不能说是毫无凭据。“常胜八百战,武功天下尊”,这正是天下第一高手宁不凡下的名帖,邀请少林僧众前去见证封剑大礼。在这天下第一高手面前,想来卓凌昭也要退让几分。
杨肃观回想那日听张之越的言语,九华山门人也曾受邀前去参加封剑大礼,看来此事已经轰动武林。江湖公推此人为“武功天下第一”,为了这个名头,想来这次宁不凡要归隐,不知会有多少大事生出,多半是腥风血雨不断了。
灵智道:“这位宁掌门定二月初一行封剑归山大礼,你们几位路经陕西,便代本寺僧侣过去观礼。”
灵定问道:“这位宁掌门武功正值巅峰,却为何要退隐?莫非有什么难言之隐么?”
众人也感奇怪,这宁不凡好端端的至尊宝座不坐,却为何要退出江湖?莫非真如灵定所言,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
灵智摇头道:“这我也不知了。不过听适才来访的华山长老说道,这位宁掌门厌倦江湖争斗的日子,不想再舞刀弄剑,这才起了归隐的想法。倘若所言是真,那可真是大智大慧,可喜可贺啊。”说著口宣佛号,露出神往之情。
灵真听了方丈又来那套谦退言语,当即冷笑道:“太好啦!咱们乾脆也一起退出江湖,一股脑儿把少林寺的招牌拆啦!那更是喜上加喜,大慈大悲哪!”方丈给他这么一顿讥嘲,神色有些难堪,当下低头念佛,恍若不闻。
伍定远坐在一旁,也感尴尬,他本不是少林寺的人,自知听了许多不该外人听闻的话,只得别过头去,假作不知。
堂中一片寂静,只闻远山传来一阵阵钟声,甚是悠扬动听。正宁静间,忽听杨肃观道:“我师何在?我想拜见他老人家。”
灵定微微一奇,不知他何事欲找天绝僧,说道:“不巧的很,师叔还在达摩院闭关,吩咐不得打扰。”
杨肃观叹息一声,道:“师父若知宁不凡退隐,必定觉得可惜,江湖上又少一个对手了。”堂内众僧闻言,人人脸上变色,一齐站起身来,直把伍定远吓了一跳。
众僧凝视著杨肃观,神情甚是复杂,却见杨肃观缓缓端起茶碗,轻啜一口,对众僧的骇异视若无睹。
“达摩院中三宝圣,罗汉堂前四金刚”,江湖上盛传这两句话,说的便是少林寺中武艺最强的几名僧人。所谓“四大金刚”,自是“智定音真”四大神僧,但那“三宝圣”,却不是三人,而是独独一名老僧,此人法号“天绝”,辈分尚且高过四金刚一辈,生平只收过一名弟子,便是杨肃观。
这名神僧武功高极,练有“拳掌剑”三宝,数十年来不出寺门一步,连方丈之尊,等闲也见不到他,乃是少林的镇寺之宝。当日京城之战,杨肃观仅凭着师传绝技“涅盘往生”,便足与卓凌昭放对,做弟子的尚且如此,天绝僧的武艺如何,自是可想而知了。
只是天绝僧武艺虽强,但他二十年前因故受戒,从此不离寺门,如同退隐一般。这些年来,武林中好手辈出,先有“九州剑王”方子敬,后有“天下第一”宁不凡、“昆仑剑神”卓凌昭,代代都有人自称武艺冠绝当世,为免天绝僧再动争竞之念,灵智始终告诫僧侣,莫让这些传言入寺,否则以天绝僧好强好胜的性格,必会再次下山,寻访高手对决,到时江湖又要多增杀业了。
此时杨肃观这般说话,竟要把宁不凡退隐之事告知天绝僧,那是犯了少林寺的大忌讳,众僧不由得脸上变色,便连灵真这般莽撞之人,也感骇异。
灵智道:“杨师弟年岁尚轻,许多事情还不知晓,千万别妄自生事。好容易师叔定下心来,清修佛法,不造杀业,那是何等的大功德?你千万小心了,切莫让他知晓宁不凡封剑之事,到时他若要下山比武,又有谁制他得住?”
杨肃观虽是天绝僧的弟子,但对乃师年轻时的事迹却不甚明了,当下只有连连答允,心下却不以为然。
众人用过斋后,杨肃观推称公务紧急,便即告辞,灵智方丈请便出灵定、灵真两名高僧随行,并交亲手书信一封,请师弟面呈卓凌昭,期望卓凌昭交出杀害燕陵镖局的罪恶元凶,并释放灵音等少林弟子,两家得以修好,共同主持武林公义。临行前再三吩咐,非到必要之时,绝不可妄起干戈,多造杀业。
众人下得山来,韦子壮早已备妥马匹乾粮,带同两名少女守候。他见杨肃观邀得灵定、灵真两大高手同行,心下更是高兴,这行人中同有少林武当的硬底子高手随行,阵容之强,想来当世已无敌手,便算“昆仑十三剑”会集,一样无所畏惧。
众人离了嵩山,各乘骏马,浩浩荡荡地往西凉前去。沿途经各路县城,都在朝廷驿站歇息,每到一处治下,杨肃观都取出兵部令符,地方官员无不千依百顺,好酒好肉的招待。
那艳婷与娟儿则心伤师叔之死,一路都是闷闷不乐,伍定远看在眼里,只有心疼担忧,却也无法可施。
又过十来日,已进陕西省境,韦子壮便道:“此后向西行去,都在江充的势力之内,咱们可得多多小心,最好改走小道。”
灵真扯起嗓门,大声道:“陕西省这般大,怎能说是他一个人的地头?”
韦子壮苦笑道:“这陕西提督不是别人,正是江充的胞弟江翼。此人心狠手辣,贪财好色,人称江横虎。江翼不只担任提督一职,尚且兼任总兵,手握雄兵十万,势力庞大无比。我们若是贸然与陕西省辟兵照面,少不得一阵纠纷。”
灵真大声道:“我少林僧行走江湖,从来不怕什么横虎、直虎,还是什么歪歪斜斜、花花绿绿的东西,韦大人要是怕了,自改小道走便是了,我们师兄弟决不会向江充低头!”
灵定见韦子壮脸色难看,深怕师弟这番莽撞言语已然得罪了他,连忙打圆场道:“我们此次西来,一是为了解救灵音师弟,上昆仑山讨回公道;二来是保护肃观师弟,使他平安抵达西凉。依老衲看,我们不宜招惹是非,还是依韦大人所言,改走小路为上。”
灵真也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师兄顾全大局的用意,当下不敢违背,只是自顾自地骂道:“江横虎?若要让和尚遇上,把他一身虎骨熬了煎药。”
娟儿听他们连连大骂江充,问道“到底这江充是谁?怎么大家都那么讨厌他?”
伍定远嘿地一声,道“此人乃是大大的奸臣,举凡有志之士,莫不恨透此人。”
娟儿忙道“原来有志之士都讨厌他,那也算我一份好了,不然到时我可孤单得紧,还变成没志的士,那多没面子。”众人听了哈哈大笑,一扫口角的阴霾。
韦子壮一路走来,见艳婷楚楚可怜,娟儿娇憨可爱,早把她们当作是自己的亲人一般,此时听娟儿说话,更有为自己打圆场的用意,心下甚喜,便道“多谢两位大师顾全大局,咱们此后便走山路,也好避开官军。”
当下众人商议了,自陕南一路行去,尽皆改行山道小径。寻常人出得远门时,多走阳关大道,就怕小径里遇上了歹人,但杨肃观这行人却恰恰相反,他们武功高手众多,尽是少林武当里的顶尖儿人物,哪怕什么宵小歹徒?反而是怕厂卫官长前来暗害。
七人自走小路之后,果然不见有何江湖人物出没,朝廷官军更是少之又少,一路行来,风光虽不见得明媚,但没人来惹是生非,再恶的风景,也算是好山好水了。后来行到一处小镇,杨肃观更买了两辆马车,供众人路上乘坐,更少掉无数奔波劳苦。
行出半月有馀,时节入了大寒,众人也近凉州,四下不再见到丘陵山脉,极目所望,都是旷野一片。甘肃气候乾燥,此刻虽然酷寒,地下却甚少积雪。夜晚时沙漠里更结了薄薄的冰霜,月色中望去,沙海宛如水晶所就,直是晶莹剔透,彷佛仙境。众人多是中原人士,自不曾见过这些景致,伍定远地头出身,便一路上为众人解说,也好打发无聊时光。
这日众人已到西凉城外,伍定远忽地面色凝重,一言不发,杨肃观看在眼里,猜知他顾虑自己逃犯的身分,便道“伍兄切莫担心,你现下非但是朝廷的制使,更是柳侯爷的手下爱将,倘若这知府陆清正要为难你,自有我出面担待。”
韦子壮也劝道“正是如此,杨大人官拜兵部郎中,有他在此,官场上的那些琐事,还有啥好担忧的?”
却见伍定远摇了摇头,道“我不是怕那知府找我麻烦。便算找上了我,伍某一条烂命,也没什么值得忧心。”众人听他语气沈重,心下都是一凛。一旁娟儿问道“你既然连死也不怕了,还有什么烦心?”
伍定远叹息一声,看着漫天黄沙,道“自燕陵镖局的案子发生以来,至今已有年馀。我忝为西凉捕头,非但不能将昆仑山凶徒绳之以法,还落得亡命天涯,每回深夜自思,真教人情何以堪?”他握紧双拳,咬牙道:“我……我这回若不能替苦主报仇申冤,我……我死也不瞑目!”说着说,眼眶竟有些红了。
杨肃观劝道“伍兄万莫自责,这群人非比寻常,这案子莫说是你扛不起,便是刑部尚书、六部会审,恐怕也是力有未逮。”
伍定远长叹一声,摇头道“但愿此番西来,能替柳大人找出有力证物来,盼能推倒江充这个奸臣,也算是为苍生除害了。”众人无不点头称是。
当下伍定远便带同众人进城,他怕陆清正别有居心,若知自己返抵西凉,定会设下阴谋圈套,等着对付众人,便只悄悄入城,没敢惊动当地衙门。
进得城里,只见西凉城不甚宏伟,街上也只三五间客栈,韦子壮皱眉道“这西凉城不太热闹,咱们几个外地人一投店,便给人知觉了。”
伍定远道“此事不需担忧。大夥儿可到寒舍住上几日,反正我们也不会在此耽搁太久,勉强还能应付一阵。”便引着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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