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风宪适才与柳聚永对过一掌,自知此人功力深厚,隐隐然有着内家根底,想来年轻时定曾在中原名山习过艺。他打量那人一阵,骤然醒悟道:“是了,‘高丽剑’柳聚永,他是关外铁松派的传人,练过‘寒冰神掌’。”
崔中久笑道:“好眼力。柳名士的拳脚走的是中原的路子,不过他的剑法可是地地道道的‘高丽古剑’。敝国剑客成千上万,能使这般剑法的,不过他一人。”
崔中久号称“百济国手”,虽说身有残疾,却是爽朗健谈,十分豪迈。那柳聚永则是容情肃穆,看他入场以来一言不发,对身旁事也毫不在意,一双目光只停在脚边三尺,说不出的阴森古怪。
崔风宪冷笑道:“‘高丽柳聚永、百济崔中久’,你俩可是焦不离孟啊,看你们这等阵容,该不会连‘神功大王’也要现身了吧?”
崔中久皱眉道:“小崔,我主‘神功大王’谢世已久,请你莫拿此事玩笑。”他左顾右盼一阵,忽道,“倒是你家老大‘崔无敌’呢?怎地咱们说了好一会儿话,都没见到他人啊?”
昔年永乐帝座前的武官,排名第一的便是崔风训,武功之高,足与魏宽并肩,想来对方必是心存忌惮。听得此言,崔轩亮眼眶一红,崔风宪也是长叹一声,那“百济国手”心下一凛,道:“怎么?令兄不在船上?”
崔风宪自知隐瞒不过,忍不住微微叹息:“也罢了,多蒙中久兄垂询,家兄谢世已久,不管咱们说了多久的话,他都不会出来了。”
崔中久啊了一声,拱手道:“原来‘崔无敌’已经不在了,可惜、可惜,中原武林痛失英才,让人不胜惋惜。”说话间便朝“柳名士”瞧了一眼,两人目光相对,均知敌方少了一个厉害人物,不由都松了口气。
当年崔风训外号不少,打架时若是震断了大树,便给人笑称“摧枯拉朽”,若是打伤了什么成名女侠,便给人戏称为“辣手摧花”,打什么、坏什么,久而久之,便赢得了一个“崔无敌”的外号。如今哲人已远,典范不在,一会儿双方若是动上了手,崔风宪已是孤掌难鸣。
三十多年前,北平曾有一场夜宴,款待了一群朝鲜宾客,在座的除了永乐大帝、神功大王外,面前的“百济国手”崔中久、“高丽名士”柳聚永、“八方五雷掌”的创始人崔风训、崔风宪两兄弟,以及后来离开中原的“元元功”传人魏宽,全都是座上佳宾。
想那京城本称大都,自给太祖攻破后,便改称为“北平”,当天一场夜宴,永乐大帝还未登基,还仅是镇守北平的“燕王”,至于朝鲜的“神功大王”李芳远,那时也仅是个无权无势的世子,只因奉父亲李成桂之命,前来南京面谒太祖,途中经过北平,拜会了燕王,方才有了这场冠盖云集的“王府夜宴”。
往事如云烟,皆从眼前过,几十年过去,如今“永乐大帝”已然驾崩,“神功大王”也早已谢世,当天在场的或死或散,只剩下自己一个糟老头,在此孤孤单单地抵挡朝鲜大军。
想起了过世的大哥,崔风宪心下一酸,眼眶竟是微微一红。他不愿在强敌面前失态,当下转过头去,朝海里吐了口痰,道:“来吧,咱们闲话少说,中久兄有何吩咐,这便划下道儿来,崔某这里听着。”
满船老的老,小的小,只有一个崔风宪能打。那“百济国手”不自禁地笑了,道:“我方来意如何,您也是明白的。还请阁下把那东瀛人带出来,也好让咱们回去交差。”
崔风宪冷冷地道:“中久兄,到底那东瀛人姓甚名谁、犯了什么法,你可否说个明白?”
崔中久转头去看那英俊公子,待见他摇了摇头,便道:“不瞒老弟,那东瀛人作奸犯科,与谜海里的倭寇大有干系,我得带他回去受审。”崔风宪哦了一声,问道:“受审?抓到了倭寇,你们一向不都现宰么?什么时候要受审了?”
崔中久淡然道:“这你管不着。”
此行朝鲜人闪闪躲躲,虽然一口咬定这东瀛人便是倭寇,可问起此人是何来历,有何犯情,却始终讳莫如深。崔风宪是个老江湖了,如何不知其中有鬼,便只打了个哈欠,笑道:“好一个管不着啊,你管不着我、我管不着你,中久兄快请回吧,大家来个三不管。”
崔中久沉下脸来,道:“小崔,我念在相识一场的分上,不想一上来便大动干戈。奉劝一句,趁早把人带出来,大家日后还好相见。”崔风宪淡然道:“要是我不肯呢?”
百济国手面无容情,道:“那就打吧。‘高丽剑’柳聚永,‘百济刀’崔中久,两个老的随君挑选。”崔风宪嘿嘿冷笑:“怎么?不想一拥而上么?”崔中久摇头道:“朝鲜武人,从不以多欺少。你一会儿只消能打败我俩任一人,便有资格与我家公子比斗。”
崔风宪皱眉道:“你家公子?他又是谁了?”
崔中久淡然道:“目重公子。”崔风宪大吃一惊:“目重公子?这外号是……是从他的眼瞳来的吧?”
崔中久转身回头,待见那英俊公子微微颔首,方才道:“我家公子出身平壤道,受封为‘华阳君’。姓氏不可直呼。江湖中人都称他做‘目重公子’。你这般称呼他,便也是了。”
崔风宪冷笑道:“他***,姓名还得避讳啊?敢情是个天大的官儿吧?”
崔中久听他说了粗口,眉头不禁一皱,道:“你错了。‘华阳君’不是官,也不是民,反正他就是‘目重公子’。你若喊不习惯,不妨称他为‘华阳君大人’。”
崔风宪笑道:“大人个屁,似你们这般小人行径,还真是罕见啊。说什么不以多欺少?这当口还不是来了车轮战?”崔中久淡淡地道:“你放心,一会儿你与我家公子动手,他三招内若不能取你性命,便算他输。”听得此言,崔风宪悚然而惊:“取我性命?”
崔中久道:“没错。我家公子不喜欢与人比武,因为他从‘来不喜欢杀人。小崔,你若能打败我家公子,咱们即刻驾船离去,决不在此纠缠。”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众船夫则是暗暗害怕,满船上下不约而同,都朝那英俊公子瞧了过去。只见他盘膝端坐,那口石棺却还好端端地负在背上。
在场朝鲜高手极多,“高丽”柳聚永也好、“百济”崔中久也罢,真正让崔风宪心存忌惮的,却是这个来历不明的“目重人”。见得对方凝视着自己,竟然有些气馁了。老陈急忙上前,附耳道:“二爷,别逞强了,还是把人交出去吧。”
眼前局面太过不利,不说朝鲜国两艘战船虎视眈眈,便甲板上也是高手云集,人人武功都不在自己之下。于情于理,自己都该低头退让。他沉吟半晌,忽见侄儿也在瞧着自己,两人目光交汇,只见侄儿目光满是惧怕迷茫,想来也怕极了这批朝鲜高手。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骤然之间,心中已有答案。当即道:“来,大家打吧。”
此言一出,众人错愕骇然,老陈、老林急急拉住了他,慌道:“二爷!你疯了么?咱们和那东瀛人非亲非故的,你……你到底想啥!”
崔风宪朝侄儿看了一眼,淡淡地道:“我想给他做个榜样。”
全场如中雷击,人人都傻了。崔轩亮浑身发抖,也不知从哪儿生出的勇气,霎时冲上前去,喊道:“坏人!别以为你们人多,便能欺侮我叔叔!滚过来,本少爷先教训教训你们!”
崔中久见他戟指大骂,不觉微微一愣:“怎么?这孩子是哪来的?可是你的儿子么?”
崔风宪摇了摇头,把侄儿拉到了身后,道:“中久兄,这位是我大哥的儿子,咱们比武动手,纯是大人的事,劝你莫来牵扯他。”
崔中久笑道:“崔无敌的儿子?那可是名门之后了,更该较量较量了。”
眼看事情牵扯到侄儿身上,对方竟有见猎心喜之意,崔风宪沉下了脸,森然道:“真心劝你一句。你要是弄伤了我的侄儿,十条性命也不够赔。”崔中久笑道:“怎么?你侄儿有靠山么?”崔风宪厉声道:“听好了!他是魏宽的女婿!”
“魏宽”二字一出,崔中久脸色一变,笑容登时消散无踪。其余朝鲜武官也是倒抽了一口冷气,想来魏宽武功之高,威望之大,当足以撼动天下群雄。
一片寂静中,忽听“啪”地一响,对面立起了一只高大黑影,正是那名英俊男子起身了。他拍了拍手,那崔中久闻讯转身,恭恭敬敬地向那人躬身,模样之谦卑恭顺,宛如晚辈之于长辈,全无先前说话时的张狂。
那英俊男子缓步向前,瞬息之间,满场武官全数向旁让开,但见申玉柏随侍在前,崔中久、柳聚永陪伴在后,这人排场竟如皇族般浩大。
眼见对方益发逼近,崔风宪摆出了掌式,低声道:“大家退后。”两名婢女脸色苍白,一左一右携着崔轩亮的手,慢慢向后退去,众船夫瑟瑟发抖,人人手持刀械,把少爷护在人群当中,一步步退向船头。
崔风宪一夫当关,他孤身挡在人群前,跟着扎下马步,但见他身上衣衫气流鼓荡,竟已布满功劲。
那英俊男子缓缓站定,看他左手叉腰,右手慢慢一招,猛听“嗡”地一声,身旁柳聚永纵身而出,拔剑出鞘,霎时间寒光大现,刺得众人眯起了眼。
朝鲜本是人文荟萃之地,与东瀛人相比,他们像是“小中华”,与中国人相比,他们却更像突厥女真,兼具关外契丹的草莽,与那汉人儒文的风华,终于炼了“高丽剑”与“百济刀”这两大名物。
看这“柳名士”手中宝剑青铜所铸,竟与春秋战国的吴越剑有几分神似。水雾从他身边飘过,那剑锋宛如鸭绿江水,古远悠长,让人目炫神驰,
左是“目重公子”,右是“高丽名士”,崔风宪见敌方来了两人,忍不住又慌又急,顿时戟指大骂:“无耻之徒!不是说好了以一对一么?怎又想以多欺少了?”
那英俊男子凝视着崔风宪,轻轻说了几句朝鲜话出来,一旁申玉柏通译道:“我家主人说,你信守然诺,便算对一个素昧平生的路人,你也不肯相负。如此人物,天下间已很罕见了。”崔风宪骂道:“废话连篇!你家老板若真佩服我,那便叫他趁早滚蛋,少在这儿纠缠。”
申玉柏摇头道:“对不住了。我家主人职责在身,为了保卫千千万万的朝鲜同胞,他定得带走那个东瀛人。”崔风宪喝道:“少跟我来这套大义凛然的废话!你家老板到底有什么屁放!快些喷出来吧!”
申玉柏道:“我家公子说了,两国相争,死伤在所难免,如今崔老英雄不愿交人,可局面也不容我方退让,形格势禁,别无办法,他只能请你回去交代遗言。”
听得“遗言”二字,满船上下尽皆骇然,崔轩亮大怒道:“胡说八道!你们才要交代遗言!”
崔风宪浑身震动,当知对方真有十成十的把握杀了自己。想起近日身体违和,血脉不畅,骤然间,心里出了一个不祥念头,他惊觉自己的大限已经到了。
人孰无死,此生六十五载,庸庸碌碌,死了也就罢了。可侄儿年纪还小,家里的两个女儿也不曾出嫁,自己怎能这样丧命海外?崔风宪心中酸楚,他慢慢低下头去,一时之间,心里起了投降之意。
崔轩亮见他迟迟不动,登时呐喊道:“叔叔!这些人好狂!你快打死他们一两个啊,让他们晓得你的厉害!”正催促间,却见叔叔转过身去,低声道:“老林、老陈,你俩随我来,我有几句话说。”
崔轩亮呆住了,万没料到英雄盖世的叔叔,真也有交代后事的一天。他眼眶一红,蓦地扑了过来,大哭道:“叔叔!叔叔!你别这样!要是真打不过他们,那咱们就投降吧!”
少年人易于激愤,一会儿叫嚣宣战,一会儿哭泣投降,终究是少了定性。听得侄儿的哭声,崔风宪也不知该说什么,他见两名婢女也在瞧着自己,便道:“小茗、小秀,劳驾你俩,替我盯着他,别让他胡闹。”
两名婢女低下头去,轻声劝道:“崔二爷,事不关己……那东瀛人和您非亲非故的……您这又是何苦……”崔风宪摇头道:“两位姑娘,崔某也与你们非亲非故,可你俩今日若是遇险,崔某一样性命相护。”
那两名婢女听得此言,登时啊了一声,心里不禁起了敬重之心,崔风宪把侄儿推给了她俩,喝道:“替我看着这小子!别让他哭哭啼啼,老是丢人现眼。”言讫,便带着两名老下属,转身离去。
三人来到了甲板角落,崔风宪环顾两名部属,沉声道:“老陈、老林,你俩跟了我一辈子,崔某自忖相待不薄。如今三件事交代,盼你俩日后给我办到。”
老陈哭道:“二爷……您又做傻事了……”崔风宪冷笑了一声,道:“傻就傻!这天底下若没几个傻人,那人间还有什么意思?”
两名老汉自知无法再劝,只能垂首忍泪,默默点头。崔风宪冷冷地道:“三件事给你们。第一,我若是不幸战死,你俩便把我的尸身带到烟岛,葬在我大哥身旁,不必带我回中原了。”
听得二爷决心要死,老陈呜呜地哭出了声,怎也说不出话来。老林委实按捺不住,大喊道:“二爷,你又胡乱逞强了!你这般不明不白的死,您要我怎么跟嫂子说?”
想到了老婆女儿,崔风宪睁着一双怪眼,泪珠在眼眶里滚动,道:“第……第二件事……我死之后,这艘船就送给弟兄们,盼你们相互扶持,以后每个月……每个月再拿一点银两……供养……供养……”说着此处,好似难以为继,只得咬紧了牙关,把头别了开来,勉力道:“供养我老婆小孩,崔某地下有知,也会感激涕零。”
两名老汉垂下头去,已是泣不成声。想他们永乐旧部为了“靖难”二字,长年来背负天下骂名,可彼此间的袍泽情谊却只有更加深厚。崔风宪咬住了牙,道:“最后一件事,是关于亮儿的。”
崔风宪要托孤了,两名老汉痛哭失声,纷纷跪了下来,垂泪道:“二爷放心,咱们便算拼了这条老命,也会扶持少爷长大成人。”
崔风宪听得此言,心下不由一阵欣慰,便露出了笑容。道:“我与大哥自小相依为命,十七年前中道分别,他只留下了这么个遗腹子给我。崔某此生唯一心愿,便是把孩子教养成材,看着他成为一条铁铮铮的硬汉,那崔某是死也无憾了。”
老林哭道:“二爷……您要是舍不得少爷,那就向那些人投降吧。”崔风宪怒道:“放屁!我这辈子最恨的,便是那帮贪生怕死、卖友求荣的小人,我今日若把亮儿教成了无耻之徒,我死后焉有脸面见我大哥!”
崔风宪是个倔强的人,一辈子不知干过多少傻事,老陈老林知道他的脾气,一时呜呜啜泣,点了点头。
崔风宪深深吸了口气,道:“记得,我死之后,你俩务必带着亮儿,把他交到魏宽手里。就说这孩子从小没了爹娘,如今……如今叔叔又不幸客死途中,求魏宽……求魏宽……”说到此处,心中一酸,泪水终于滚落了腮边,呜咽道,“看在我大哥的面上,务必收他为徒……”
人之将死,其鸣也哀,眼看二爷垂泪了,老林、老陈大哭道:“二爷,您……您要少爷另投名师,那……那崔家的武功呢?以后谁来继承?”
崔风宪擦去泪水,叹道:“傻子,丹鼎派第一绝学,便是‘元元功’,我崔家的‘八方五雷掌’,则是外门硬功的翘楚。倘使魏宽愿意把‘元元功’传授给亮儿……”说到此处,眼中露出了光彩,霎时深深吐纳,道,“我崔家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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