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看你,又把朕的大臣气走了。到时候他辞官不干了,谁替朕追他回来?”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吧。伍定远是个老实人,咱们不这样激他,他哪会拿出真本事来?”
伍定远一走,窗里二人这才说起了真心话,卢云心下一凛,便又蹲身下来,只听皇帝叹道:“这朕知道。唉,伍定远这人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别说对老百姓,便算要杀一条狗,朕看他也老犹豫不决。唉。。。。。可是指令总不能让朕亲自下吧?等事情过了,朕得大大的恩赏他。不然他若真要辞官了,那朕可要少了条手臂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放心,伍定远要是走了,您的宝贝干女儿定会追他回来,再让老公侍侯您一百年。”皇帝拂然道:“你想的美哪!这艳婷是伍定远的青梅竹马,心疼丈夫还来不及,伍定远要真辞官了,她心里定也骂着朕,便跟着一起走啦!”
王公公笑道:“皇上,那可未必吆,这艳婷到底是向着老公多点,还是向着您多点,咱们得探究探究。”皇帝呸地一声,随即笑骂起来:“你这混蛋,老拿朕和艳婷说事?朕是那种人吗?”卢云与艳婷无甚交情,可听得她成了旁人嘴里的笑柄,仍是深为不满,寻思道:“看来这王公公真是正统朝廷的祸害,为祸之烈,怕还远在江充之上。”
自返京以来,卢云已见过无数王公大臣,杨肃观、伍定远,乃至方才的“德王”、“徐王”,所见不可谓不多,却从未听人提过这位“王公公”,即便昨夜义勇人的“琦小姐”,怕也还不知朝廷里居然有这号人物,没想却让自己撞见了。
卢云宅心仁厚,可此际却对这王公公厌恶之至,若能将这人绑了走,扔到漠北天南,让皇帝再也找之不着,朝廷也许就平安了。正想间,屋里却又静了下来,听那王公公道:“皇上,奴婢方才拿艳婷说事,纯是玩笑话罢了。您别当真啊。”
皇帝嗯了一声:“朕知道。不过这艳婷确是个好女人,伍定远若不好好待她,朕绝不饶他。”王公公低声道:“皇上又舍不得她啦?要不干脆把她召进宫啊?瞧瞧她心里爱的究竟是谁?”
朋友妻,不可戏,何况是大臣之妻?卢云心下恼火,正要不顾一切起身,这回皇帝却也动了怒,出言痛斥:“又来嚼舌!朕是那种人么?艳婷在我,便如亲生女儿一般!你再敢胡说八道,朕立时把你煮了!”
皇帝好象真的发怒了,房中传来哀哀求饶声,那奴才好似怕了,又听正统皇帝沉声道:“听好了,朕这一生,前后有两大忠臣,武英朝是秦霸先,正统朝是伍定远,这两人鞠躬尽瘁,死而后已,所念就只是朕的江山社稷,别无二心。说真的,外界称他们一声‘真龙’,朕闻此言,绝无不快,反而为天下万民庆幸。”
听得秦霸先之名,卢云便静了下来,那王公公却是呸了一声:“皇上,您又糊涂啦,这世上没有真的忠臣,只有被逼出来的忠臣。您还记得么?当年秦霸先把您关到了什么地方?”
皇帝的浩然正气一发无踪了,代之而起幽幽叹息,听他低声道:“神机洞。。。。。。”
“没错!就是神机洞!”王公公连珠炮似地骂了起来:“他奶奶的狗日狗杂碎,名摆握有怒苍山几万兵马,却不肯把咱俩接出来,皇上您自己想想,他安的是什么心?”皇帝痛苦道:“朕。。。。。。朕不知道。。。。。。”
王公公大声道:“皇上!都多少年了,您还弄不明白么?这秦霸先是想留后路!和泯王修好!不然他手上兵马这般强大,干啥又要把您藏起来?还不就是想拿您当筹码,也好和景泰换个一官半职什么的,可您多傻,至今还把这人当成了忠臣,念念不忘,可真笑破天下人的肚皮啦!”
“住口!住口!”皇帝狂叫起来了:“当年秦霸先为了保朕,闹得满门抄斩!那还是假的吗?那天咱们去武德侯府凭吊,你不也跟着朕 一齐掉眼泪了!他全家都死了!儿子又被泯王逼反了!他一家人都沦落到了这个境地,你还要怎么样?你说啊!说啊!”
卢云甚少听人提起秦霸先的生平,此时听得二人对答,也只一知半解。那王公公却似恨透了秦霸先,仍是咒骂不休:“皇上,人是会变的。当年的秦霸先,也许不至向泯王低头,可后来呢?他若非一意接受招安,又怎会被柳昂天陷害?惨死在神鬼亭?”
卢云心下大震:“什么?侯爷害死了秦霸先?”正惊疑间,忽听“喵”地一声,屋里传来猫叫,正统皇帝笑道:“玉狮,又来讨朕欢喜啦。”说着嗯嗯几声,想是朝小猫身上亲了亲。
喵喵之声响起,接着传来呼噜噜的声响,这小猫颇见舒泰,屋里便又静了下来。良久良久,听得皇帝幽幽地道:“王公公,事情都过了多少年,秦霸先死了,柳昂天也死了,连天绝大师也死了,往者俱亡,咱们就别再追究这些往事了,就让这些事过去吧。”
王公公冷笑道:“皇上,那宁不凡呢?咱们追究不追究?”卢云心下一凛:“宁不凡?怎么他也扯进来了?他和正统皇帝有什么恩怨?”正想间,却听皇帝重重哼了一声,森然道:“王公公。。。。。宁不凡功在国家,没有他,咱们还在西域里坐牢,谁有本事把咱们带回中原?你若敢损宁大侠一句,朕就把你的脑袋按到火炉里,烧成灰烬。”
王公公笑道:“皇上,您以为宁不凡出手救驾,为的是您啊?我看他为的是另有其人。”
尖锐嗓音停下,浓厚喘息响起,猛听“砰”地一声,皇上重重一拍桌子,大声道:“住口!”
喵地一声,那只小猫想来也害怕了,纵落下地,自在屋中乱窜。那王公公也不敢乱说。屋里静默良久,听得皇帝低声道:“王公公,咱们名为君臣,实为知己。可你也别老是编排外人,让朕难以做人。。。。。。”王公公冷笑道:“皇上啊皇上,您就是着点妇人之仁,这才害惨了自己,您不信,自己可以出去打听打听,这普天之下,还有谁当你是天子?都等着您赶紧死哪!”
皇帝大怒道:“大胆畜生!敢对朕说这话?”卢云大骇,真没料到这王公公狂悖至此,若在景泰朝,只怕早已被霎了。却听那王公公劝道:“皇上,奴婢这生都是服侍您的,说话本就直了些,可忠言逆耳、良药苦口,您便算不爱听,奴婢还是有话要说!”
“说!说!说!”皇帝重重拍了桌子,厉声吼道:“你想说便说!朕拦过你吗?啊!啊!”王公公低声道:“皇上息怒啊,奴才这一切都是为您好啊。。。。。您看看,现今朝廷里到处拉帮结党,一派归一派的,您倒也说说,他们为的是什么?”
皇帝哼了一声,道:“入东宫、接大位。”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人人都说您年纪老了,不出两年,便要龙驭殡天,谁不在为日后打算?您说想伍定远是忠臣,可您何妨召他进来,亲口问问他,他私下支持哪个王爷?”
听得种种谗言,皇帝想是极苦恼,一时咬牙气喘:“你说。。。。。。伍定远私下和哪个王爷好了?是唐王那个狗日的,还是徐王那混帐王八蛋?”王公公道:“皇上,伍定远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他哪里会漏口风?可您说吧,为了立储的事情,他前后催了您多少回?”
皇帝哼道:“每年都提。”王公公道:“可不是么?不单伍定远,什么何荣啊、马人杰啊、杨肃观啊、牟俊逸啊,全都一个劲儿要您立储,私下却在找老板、拥新王,玩那荣华富贵的老把戏,这等人留之何用?不如全杀了吧。”
“王八蛋!”皇帝暴吼一声,却也不知是骂谁,听他喘息道:“这。。。。。。其实他们也没错,朕确实老了,再不立储,万一龙驭殡天了,这天下也不能一日无主。。。。。。”王公公冷笑道:“这还要您发愁啊,当年皇上御驾亲征,也不就失踪个两天,那老贼婆不就立个泯王出来么?”
“王八蛋!”皇帝暴吼起来了:“什么老贼婆?那是朕的母后!你敢骂她?”
王公公冷冷地道:“皇上,咱家很少骂人那三个字的,但奴婢拼着霎头的罪,也要骂出来。您说那贼婆多狠心?多毒辣?您说江充坏,我看还坏不到她的一点皮毛,当年您御驾亲征,这贼贱人就安排了毒计,先把秦霸先驾空了,又让泯王监国、再让江充去勾结也先,里外夹击
,一次把您从宝座上推下来。。。。。。 这贱人!奴婢若还留着那玩意儿,非日她的尸骨三百回,您还左一个母后、右一个母后,她把您当儿子看了么?”
“畜生!”地下传来践踏声,帝声勃然震怒:“狗日的!朕老娘你也敢日!朕先日死你这狗日的!”禅房里传来劈劈啪啪,传出踢打声,那王公公却能忍人所不能忍,竟是无声无息,卢云则是满掌冷汗,只觉家事国事搅在一起,脑袋里已是乱成一片。
良久良久,正统皇帝总算喘了口气,低声道:“王公公,朕。。。。。。朕打痛你了么?”王公公哽咽道:“万岁爷,为了您,奴婢可以死上千百遍,还怕什么痛?您要看奴才不对眼,索性杀了我吧?”皇帝低声道:“那怎么行?你。。。。。。你一直是朕最亲的人。。。。。。”说到此处,居然呜呜哭了起来:“唉。。。。。。朕真的好苦。。。。。。身边没一个人可信。。。。。。”
哭了半晌,忽听屋里喵地一声,一只猫儿跳上了窗台,自在那儿徘徊,皇帝忙道:“啊。。。。。。玉狮要出去玩儿了?朕放你出去。”王公公道:“皇上别放它出门,这畜生不才刚回来?又弄得一身脏,真惹人厌。”皇帝恼道:“王公公,连一只猫的醋你也好吃?真比娘们还娘。”脚步低响,嘎地一声,窗扉推开,说巧不巧,恰恰便开在卢云头上。
卢云心下大惊,忙蹲低了身子,就怕与正统皇帝照面,却于此时,一只小猫从窗台探出头来,猛一见到卢云,却是“喵”地一声,猫毛直竖,便又逃回了屋里。
“玉狮,怎么啦?不是开窗子了,怎又不去玩儿啦?”屋里传来正统皇帝的嗓音,颇见温柔,王公公笑道:“皇上,玉狮知道您发了脾气,便又回来讨您欢心啦。”皇帝哈哈一笑,便又关了窗,道:“还是玉狮好,玉狮才是朕的忠臣。”
皇帝与小猫玩了一阵,又道:“王公公,其实你说的这些话,朕都听了进去。只是有些事情,你还是没弄明白。就拿马人杰来说吧,你知道朕为何始终不杀他?”喵喵叫声中,听那尖锐嗓音道:“皇上是要制肘杨肃观。”
听得此言,卢云忍不住“啊”了一声,叫了出来,天幸屋里二人均未发觉,卢云心头怦怦跳着,又听皇帝大声叹气:“可惜啊!”御声渐渐低沉,继之以幽幽惋惜:“朱祁居然死了。。。。。。这八王之中,朕其实最看重他,这才让他握住了兵权,可惜他福薄,居然让庆王那畜生害死了。。。。。。唉。。。。。。。这用人之际,这案子该怎么办啊?”
胡志孝料事如神,果然算中皇帝的心思,他压根儿就没打算办庆王,大理寺若直言上奏,反而让皇帝为难了。那王公公道:“皇上,奴才实话问您一句,现下朱祁死了,八王之中,哪个最合您的意啊?”
“这八王之中呢,说来说去,还是徽王最好,又忠又能干,唉,偏又死了。。。。。。这唐王呢,状似是恭顺。。。。。。鲁王呢,还真是暴躁。。。。。。丰王呢。。。。。。”屋里传来茶盏碰撞声,不知是谁喝了口水,皇帝在思索什么,过了半晌,忽又道:“对了,腊月时朕见了丽妃吐得好厉害,全是些酸水,却是怎么回事?”王公公笑道:“皇上,她喝醉酒啦,整谭花雕灌下去,还能不吐吗?”
“日你妈!”皇帝又暴怒起来:“朕问丽妃是不是害喜了,你这奴婢跟朕扯什么?说!她是不是有了?”王公公忙道:“皇上,这。。。。。。这得召太医来问啊,奴才哪知道?”
“狗日的!”皇帝咬牙切齿:“亏他袁太医几代都在宫里。。。。。。朕每回召他来给妃子把脉,一次也没准过!明摆是害喜,都让他说成了上吐下泻!这回丽妃吐了,肚里肯定有东西!朕再召袁太医问问,只要他还感说个‘没’字,朕即刻烹了他!”
看这正统皇帝求子心切,只怕是听不进真话了,卢云虽不认得这袁太医,却也不禁暗暗为他担忧。皇帝骂了几声,又吼道:“小德子不是去找玉瑛了,怎还不来?”王公公笑道:“皇上啊,小德子、小福子都是皇后的人,可不是您的人,办事当然怠慢啦。”
皇帝怒道:“又来了!只要是玉瑛的人,便都是朕的人夫妻本一家,还能分彼此么?你再敢嚼舌,朕就将你的舌头拔出来,便和上回一模一样!”王公公慌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皇后娘娘和圣上是一体的,她待您那真叫做有情有义,万中无一啊!”
皇帝恼道:“这还要你说?朕当年多少妃子,三十年过去了,还有几个留下?就只她一个死心塌地,千方百计为朕复辟,这份恩情,朕三世也报不了。”王公公叹道:“是啊,十三岁入宫和你厮守不到一年,便守了活寡,这过去三十年来,真不知她是怎么过来的?”
皇帝叹道:“说得好啊,朕每思此事,便要慨然。这三十年来,想她一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却要以泪洗面、独守空闺。。。。。。”王公公道:“夜夜笙歌啊。”皇帝愣住了,随即大怒道:“你说什么?”王公公忙道:“没、没什么。。。。。。”
“狗日的!”地下再次传来践踏声,皇帝暴怒道:“日你这狗日的,日死你!朕的母后你也损,朕的皇后你也骂,你再说一个字,朕就撕烂你的嘴!”这王公公是练过金刚不坏体,虽遭打凌辱,兀自一声不吭,当真神勇过人。卢云却是满头冷汗,自知听了太多秘密,一会儿若让人发觉藏身此间,后果岂堪设想?一时间左顾右盼,已在寻找逃生道路。
良久良久,皇帝总算打够了,喘息咬牙:“王公公,你给朕听清楚了!别的人,朕都是半信半疑,唯独对玉瑛,朕绝无一分一毫怀疑!当年她为了助朕复辟,走遍了千山万水,琼武川更两度举事,与杨肃观、伍定远结盟,这样的人不忠,还有谁忠?狗日的!你记住了吗?”
王公公哭道:“皇上,奴才只说错一句话,就让您打歪了头啦。可您上回要奴才查办的事儿,奴才早就办好了,您怎么都不夸奖咱哪?”皇帝怒道:“朕要你查什么?”
王公公哭道:“上回皇上不是说了吗?这贼老天无眼,琼家这般忠心人家,怎么还绝后啦,奴才一听,这就立刻派人去查案啦。”皇帝低声道:“绝后?等等,你。。。。。。你说得是琼翎?”
王公公哭道:“是啊,那个最敢言、最大胆的小子,您不还夸他是天纵英才、甘罗拜相。。。。。。怎么到了正统朝,他却早早没了?奴才越想是越可惜,这便替您调他的卷宗来啦!您到底看不看啊?”皇帝忙道:“快把卷宗拿来,朕现下就要看!”
脚步声响,皇帝亲自起身,急急行了过去,随即传来纸页翻动声,过不半晌,又是一声暴吼:“这狗日的赵尚书!不是要他字写大些?这般蝇头小楷,要朕怎么看?”
这皇帝与景泰大不相同,脾气躁烈异常,骂了几声,屋内纸张窸窣有声,想来还是看了起来。过了好半天,忽听那王公公道:“皇上,您看这儿,琼翎死前下过诏狱哪。”
皇帝喃喃地道:“没错,被关了十几天,出来就死了。。。。。。难道在狱里被人下毒了?”咬牙骂道:“江充这狗日的。。。。。。到底拿什么罪名办他?”纸张翻了翻,听那王公公道:“看,都写在这儿了,查南京宗人府少詹士琼翎,于景泰十八年乙卯三月无故